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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   承倬甫刚刚从法国回来的那段时间,几乎每一天都和关洬在一起。北大男生宿舍的学生们逐渐开始习惯承六爷大清早的造访,和他手里永远少不了的烧饼面茶糖油饼,见者有份。有人开玩笑说承六爷来北大开早餐铺子,另有人却阴阳怪气字里藏刀地攻讦关洬“与军阀过从甚密”。承倬甫对此只是不以为然地笑——“我都能算军阀啦?”——然而关洬不大高兴。他上个月写文章,正是批评政府已经完全被军阀把持。吴师长现在已是吴司令了。
      于是他们改在承倬甫新买的宅子里见面,他手里自然没有这么多钱,只是让他逮住了他二姐夫逛八大胡同,他二姐夫家里没多少权,但有的是钱。为了平复小舅子的怒火,一出手就是一套新宅。地方离北大的红楼不远,郎舅两个捂着,没敢让家里老爷子知道。承倬甫大方,给关洬拿去用来做他们新杂志《潮头》的编辑办公室。但地方太好,还配了漂亮丫头和烧饭老妈子,跟北大那些普遍饭都吃不上的杂志社比起来实在太打眼,《潮头》又被讥讽为“军阀资助”“当局口舌”,刊发了两期就再办不下去。这回关洬气大发了,好几天都没理睬承倬甫。如此这样几回,两个人终于明白过来,如今时势,再不是两年前。这一眨眼,承倬甫又从“自己人”,变回“阶级敌人”了。

      那个新宅后来就只有关洬一个人偷偷地去,承倬甫把他姐夫献殷勤配的那些个漂亮丫头和烧饭老妈子都遣散了,自己平时还是照样回家住,只有跟关洬约好了的时间才去。那房子无人打理,某天晚上刚打开灯,突然噼里啪啦地乱溅火花,然后整个房子上上下下就都没光了。两个人都吓了一跳,然后很快又抱在一起,急不可耐地彼此摸索。关洬情动的时候总是一声一声地叫“六哥”,叫得承倬甫心里又酸又软。他不敢做得更多,怕冒犯了关洬。关洬也不太懂,以为承倬甫这样动动手,就是他们最大的亲密了。
      这宅子毕竟离北大太近,关洬进进出出的,总是逃不过同学的眼睛。关洬从此多了个痛脚,凡有问题辩不过他的,总有人要搬出承倬甫来刺他两句。关洬有时候也发狠劲,要跟承倬甫这个大军阀“割袍断义”,结果只是被承倬甫扯烂了他的袍子,“义”却是黏黏糊糊,断不干净。

      关洬偶尔会问起承廷贞的病——虽说把儿子叫回来的时候,生病只是个托词,但老爷子的身体确实是不大好了。但承倬甫从来不放在心上,促狭起来,还要暗地里说他老子,“少让小姨娘去陪两天,便还能多活两年。”说得关洬替他面红耳臊。
      至于要承倬甫进外交部的事,老爷子果然再也不提了,转而让吴玉山提点着他进司法部。承倬甫也是全然不放在心上,一推再推。

      记忆会把很多东西都美化,关洬后来回忆起来,总觉得跟承倬甫这段日子是过得最开心的。真的要回到当时,其实他也有数不清的愁,每一件都不知道如何跟承倬甫讲起。他快要从北大毕业了,像他这样在一九年大出风头的学生领袖,要出学校找事情做,是比较难的。若还是留在北京,办报纸办杂志,吃饭问题都解决不了。关洬倒是比他的很多同学好些,还可以回南京去,家里总还是有一份生意的,但那就意味着要听舅舅的话,娶陆家的小姐,那关洬心里无论如何都不肯,原先是因为他不喜欢旧式的婚姻,如今则是看明白了自己,因为承倬甫,万万不敢耽搁人家姑娘。他写了一封长信回家去,明言拒掉了这门亲。母亲又接连寄来两封家书,知道和他在信里辩经没意思,只声声地催他回南京一趟。关洬只好不理。
      还剩下一条路,就是应詹姆士的邀约,去普林斯顿。
      关洬在北大一开始学英文文学,他底子深厚,比大多数同学学得都好。后来学校里请了一位美国的哲学家来讲学,关洬便深深地着了迷。詹姆士与他恢复通信,也是知道了他对哲学的兴趣,才替他联络了普林斯顿。费用方面,家里总还是拿得出来,他跟詹姆士的情分又不同旁人,去了也不至于举目无亲。唯独要和承倬甫分开,关洬左思右想,终究难以割舍。

      事情就这样僵持下来。为了逃避和陆家姑娘的婚约,关洬连年都没有回南京过。承倬甫也是胆子奇大,就在北大旁边那个宅子里陪着关洬,家都不回。关洬心里觉得对不住他六哥,到底期期艾艾的,把婚约一事说了。

      承倬甫罩了一身西式的宝蓝睡袍,头发刚洗过,所以乱蓬蓬的,半躺在榻上听他说,一直没说话。关洬跟做错事似的,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好一会儿,听见承倬甫憋不住地笑了。关洬愣在那里,承倬甫朝他招手,等关洬走过去,承倬甫就用力拽了他一把,从背后把他整个人搂进了怀里。

      “我当多大的事情,”承倬甫嗤之以鼻,目光顺势落在关洬脖颈间一块紫斑上。他的杰作。承倬甫心满意足地把鼻子凑到关洬颈窝里,用力嗅他身上的味道,“你吓死我了……不就是家里给你订了门亲?”
      关洬好一会儿没说话,皱着眉头琢磨他话里的意思。然后他转过脸来,怀疑地瞪着他:“你早就订过亲了?”

      也是,承家女儿们个个都是好亲事,钱、权、军,一个不差,没道理承倬甫这么大岁数了还不给他安排。

      承倬甫轻轻地吻他脖子里的那块紫斑,说得含糊:“订过几回了,我都没答应。”
      关洬要跳起来:“几回?!”
      承倬甫一把摁住他,强调最后一句:“我没答应。”
      关洬很久没说话,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很低:“我们能一辈子‘不答应’下去吗?”

      这个不答应,还会有下一个。下一个再不答应,就再下一个。他们两个这样子,又能到几时呢?

      那是关洬第一次认真想到这个问题,可能也是承倬甫的第一次。他就这样抱了关洬很久,然后把他转过来,手托住了关洬的脸,凑上去想吻他。但是关洬轻轻地别开脸,避开了。承倬甫愣了一下,便继续吻他的颊侧,鼻尖,眼睫……直到最后关洬摁住了他,哀求似的:“六哥。”
      承倬甫:“你信我……”
      关洬打断他:“你做不到的事情就不要说。”

      承倬甫的嘴还徒劳地张着,那半句话却被关洬掐断,再也说不出来了。好一会儿,关洬轻轻挣开了他的怀抱,站起来,走开了。

      承倬甫一辈子跟关洬说过很多他没有做到的诺言,从小的时候那句“回家不会提前把书看下去”开始,到后来的“游手好闲也好过去做伥鬼”,他食言的次数太多,关洬不信他,承倬甫也不能怪他什么。唯独这一句从来没有说出口的诺言,承倬甫做到了,只是花的时间实在太长,到后来,连他自己都已经忘记了是在为谁而守诺。

      和关洬在一起的那个春天,就像是一场梦。梦醒的那一天,是承家的汽车开到了小宅子的门口,司机从车上下来,客客气气地敲了门,请六爷回家,老爷有话要说。说话的时候,关洬就站在门后的楼梯上,脸色煞白。承倬甫二话不说要把门关上,司机伸进来一只脚,阻住了他的动作。这老仆往前进一步,假装没看见房子里另外的人,轻声地禀报:“六爷,出事儿了。再不回去,恐怕见不到老爷最后一面。”

      承倬甫因这句话匆忙地赶回了家,迎接他的是呼啦啦大厦将倾。他终于知道为什么过年不回家都没人来捉他。就在他和关洬缠绵的时候,吴司令遭到手下的背叛,被年夜饭上的一杯毒酒葬送在了湖北。北京跟着一夕变天,大总统被控制,吴家的兄弟子侄被从上到下撸了个遍,死的死,逃的逃。吴玉山第一时间抛妻弃子,留下承齐月被暗中软禁在家。然而真正让承廷贞一病不起的,还是几日后电报传来的三女儿的死讯。她跟随丈夫行军湖北,也没能逃过一劫。据说她曾苦苦哀求,却因腹中怀胎,被以“斩草要除根”作为理由,活活挖出了她未出世的孩子,最后母子惨死。看到电报的时候,承廷贞就呕了好几口血,自此,再也没起得来床。
      家里面天翻地覆,承倬甫却在外面……做着见不得人的事,承廷贞在气头上曾放言只当没有过这个儿子,谁都不许叫他回来,就让他死在外面!……但政局动荡不安,时间一天天过去,眼看着承廷贞当真不行了,最后还是大太太做了主,赶紧去把六哥儿接了回来。承倬甫整个人如遭雷击,一直等跪到父亲病床前,都还没反应过来怎么会这样。

      “爹……”承倬甫膝行着到床前,还没张口,两行泪已经落下来。承廷贞的眼皮往上翻,努力睁开,看到是他,胸中便发出泄了气一般的“噗”一声,失望透顶地又闭上了眼。
      承倬甫握住了他的手,眼中流出的泪终于是悔恨的了:“阿玛,阿玛……”他喃喃着,又像小时候那样叫父亲。清廷覆灭之后,承廷贞曾花了许多时间纠正他。叫错一次,打一次手心。再听到儿子叫“阿玛”,承廷贞的眼角颤颤巍巍地淌出了一行眼泪,手无力地在空中动,去贴承倬甫的脸。他看起来很想狠狠地打儿子一个巴掌,又或者是想再摸一摸他。承倬甫长这么大,他其实从未好好地、慈爱地摸过儿子的脸。

      “阿玛,我知道错了!”承倬甫痛得五内俱焚,“我听你的话,我进外交部,我进司法部……我都听你的!”
      承廷贞终于转头看了一眼儿子,竟然还哑着嗓子笑了出来。还是把他宠得太过了一些,这么大了,还是个孩子。承廷贞凄然地想,还说什么外交部,司法部……如此天真。风云动荡,承家还能不能活下来,全都要压到他肩膀上了。他以前总觉得还有时间教儿子怎么在乱世里保身,可是到头来,他自己又保住了什么?

      “晚啦。”承廷贞摇了摇头,只是喃喃道,“儿啊,太晚啦……”

      承倬甫说不出话,紧紧攥着他的手,但是承廷贞再也没有看他。

      “我一生……洋务不成,救国亦不成……守节不成,留名亦不成。”老人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上面,更多的眼泪涌出来,“日本人欺我,西洋人也欺我……”

      承倬甫突然想起来很多年以前,他第一次从关洬口中得知父亲曾经的模样的时候,也曾经疑问过他是怎么变成后来的样子。他是哪一年开始变的?甲午年?还是庚子年?是在哪一个瞬间,他看透了忠心的虚妄,变成了如今这个世故钻营的承廷贞?承倬甫在那一刻终于感到了恐惧,吴司令的暴毙也好,北京的变天也好,直到看到父亲弥留前,他都没有真正感觉到恐惧,而他的不怕,正是因为心里总还觉得有承廷贞在。他最看不起的那份世故和钻营,恰恰是保了他半生平安的巢。现在巢被风雨掀翻了,他努力扇动翅膀,却发现自己只是一只刚出壳的雏鸟。

      “一败涂地……”承廷贞喃喃着,一遍又一遍,“一败涂地啊……”

      承廷贞在民国十一年的春天,带着旁人无法得知的遗憾与世长辞,那一年,承倬甫24岁。他人生的春天,也在那一刻戛然而止。

      关洬要再过两天才能得知发生的一切。吴司令的死被包装成了一个令人扼腕的意外,等登报的时候,一切的腥风血雨也不过墨字两行。反倒是承廷贞的讣告占了大片篇幅,总统府亦发文致哀,只是悄然换了发言人的名字,以此作为政局变动尘埃落定的注脚。关洬去了承家的丧仪,但未能和承倬甫私下说上两句话。承倬甫一身重孝,鞠躬还礼的时候,反而是关洬先红了眼眶。处理完父亲的丧事,承倬甫就和他的二姐夫一道出发,去湖北收殓他三姐和三姐夫的尸体。吴玉山仍旧下落不明,关洬留在北京,日日替承倬甫去看他五姐,但吴家重兵把守,承齐月苦不堪言。关洬好不容易见到她一面,她除了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儿子落泪,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关洬下了一个判语,京城这个所谓的“政府”已经彻底变成了一个空壳,来日恐怕还有更多的军阀混战。军阀割据的中国,会是一个更加水深火热的中国。然而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承倬甫却以浪子回头的姿态投向了新的掌权者。昔日套个麻袋就敢打驻法公使秘书的人,如今身段柔软,百般谋求,得了一个交通部的差事。靠着弟弟报纸上一份公然与吴玉山断交书,在被囚四个月之后,承齐月终于抱着儿子回到了娘家。此时,承倬甫已经变卖了大宅,遣散了两个尚且年轻的姨娘,另租房子安置一家子的女眷,俨然已经是当家人的姿态。

      如果只是到此为止,关洬也不是不能体谅他的难处。

      承倬甫在交通部领闲职的那半年间,关洬一直在帮着他安顿承家上上下下,老老小小。他那时已经从北大毕业,不顾家信中殷殷催促,去原先北大同学的杂志社那里做个编辑,每月只领勉强温饱的薪水。他不肯告诉承倬甫,知道他安顿这么一大家子,手头早就没钱了,全靠厚着脸皮去二姐夫那里打秋风,打来的秋风还有一多半要在牌局上不动声色地输给适当的人。等到承齐月回家的时候,承倬甫已经混进了内务部。关洬分辩不出来,他到底是被逼出来的,还是他其实原本就是这样善于钻营的人。他们之间的争吵越来越频繁,见面的次数也渐渐很低了。直到关洬那本杂志因议论太多时政,主编被内务部签发的一纸逮捕令带走的时候,关洬才终于肯承认,承倬甫终究已经不再是他的六哥了。

      关洬和承倬甫大吵了一架,承倬甫一再请求他“体谅自己的苦衷”,又一再保证“人很快就放出来”,然而都已经没有用了。关洬在1922年的年底回了南京,承倬甫上下疏通,总算把主编弄了出来,然而南京那边却传来了关洬要娶苏州陆小姐的消息。

      那对金钗还在京城,关洬走之前没有去取。恒利的人找不到他,一张条子几经转折,递到了承倬甫手里。承倬甫花了大价钱,又在已经做好的凤鸟花卉上镶了宝石点翠,然后亲自送去了南京关夫人手中。他没有留下来喝喜酒,也没有见关洬一面。关洬直到大喜的那天才从母亲手里接过了那个盒子,打开便是一张大红的贺帖覆在一对价值连城的金钗上。承倬甫虽然不学无术,但一笔好字,铁画银钩,割断人肠。

      他祝他,“百年好合。”
note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第 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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