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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关敏和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夏天,信提前三四天就送回家,说会坐船到天津,再从天津回来。关夫人日日都遣老仆去等着,还是扑了个空。关敏和回来的时候正是午后,竟没有惊动家里一个人。承倬甫用功得厉害,进步飞快,半年便赶上进度,当时已经在和关洬一起读莎士比亚。读得正昏昏欲睡,突然感到身边的关洬像被上了弦似的弹了起来,然后才看清了从外面踏步进来的男人。

      “阿玛!”关洬一路飞奔,关敏和已蹲了下来,张开手臂迎他,然后被儿子结结实实地撞了个满怀。关洬的手臂紧紧揽住父亲的脖子,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一通委屈,当即放声大哭起来。关敏和把他抱起来转了一圈,哭笑不得地揉他的脸:“洬儿?哭什么这孩子……”
      承倬甫站起来,跟在詹姆士身后走了出来,但又不知道该不该上前去。关洬还搂着父亲的脖子,哭得越来越大声,让关敏和几乎没办法和詹姆士说上一句话。关家的下人们这才都走动起来,有人喊着去告诉太太,还有人则说快去城门口把荣叔叫回来,老爷已经回来了不必等啦!一时之间闹闹哄哄的,谁说话也听不清,唯有关洬响亮的嚎哭震破天际,而且死活不肯下来,就跟黏在了关敏和身上似的。关敏和只能一只手托着儿子的屁股,一边把另一只手伸过去给詹姆士。詹姆士用力地握住他的小臂,贴近他,几乎像是一个拥抱。

      “辛苦了……”他用英文说,“欢迎回家。”

      关敏和笑着放开他,视线越过他的肩头,看见了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的承倬甫:“这位是……?”
      关洬从父亲的臂弯里转过半个身子,一边抽一边回答他:“这是倬甫哥哥。”
      詹姆士指了指承家的方向,换成了流利的中文:“承大人家里的公子。”
      关敏和“哦”了一声,承倬甫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意外,但他掩饰得很好。承倬甫这才想起来礼数:“给关大人请安,大人为大清舟车劳顿,实在辛苦了。”
      “不必多礼。”关敏和用空着的那只手去扶他,眼神仍旧是打量的,这孩子超乎年龄的言谈让他有些惊异,他似乎想问什么,但被霞珠惊呼的声音打断了。承倬甫和关敏和一起回过头去,在看见霞珠摇摇摆摆地追出来之前,先看见了关夫人。她应该是在午后小憩,发髻挽了一半放了一半,身上只有一件月白素褂,几乎可算是衣衫不整地跑了出来,然后在看到丈夫的那一刹那又停住了,似乎是不敢相信他真的回来了,就那么站在原地,然后眼睛一眨,眼泪便像两行断线的珠子,直往下坠。关敏和终于放下了儿子。

      关洬的眼泪已经停住了,但还是惯性地发出一抽一抽的干嚎,看着父母的方向。然后詹姆士笑着在他头上拍了一下:“行了……来吧。”他用英文说,语气像在召唤一只小狗,“让你的父母好好团聚一下。”

      很多年以后关洬依然记得父亲回来的那一天,记得那种强烈的狂喜与强烈的委屈交织在一起的眩晕。那天的课提前结束了,詹姆士不愿意打扰他们一家人的团圆。父亲的行李在当天晚上才被人运回了家,里面有整整两大箱子带给家人的东西,只是其中珐琅胭脂盒,金丝手包,玳瑁折扇等等器物都叫关夫人哭笑不得,这些东西中国都有。倒是各色糖果、巧克力,还有狄更斯的小说,都是给关洬的好东西。只是海上飘摇数月,天气又热,糖早已化了又重新凝固,只余一股发苦的甜。关洬挑来挑去,找出两个精巧至极的西方人偶,想分给承倬甫。霞珠这才有机会说了一句,承六哥儿已经回去了。

      他本想留着明天再把人偶给承倬甫,但是第二天承倬甫也没有来。关洬又等了一天,他还是没有来。到第三天,关敏和牵着儿子,到了承家。

      承廷贞在自己的书房见了关敏和,关洬站在父亲脚边,捱过了好长一段客套话,也没见到承倬甫过来。关敏和是来谢谢承廷贞的“照拂”,承廷贞也很客气,说这半年来,犬子给尊夫人添了不少麻烦……到后来承廷贞看出了关洬的坐立难安,总算解释了一句,六哥儿病了,这两天不去上课。最后关洬只能把那两个人偶留下,又跟着关敏和回来了。

      回去的路上,关洬始终低头不语,无精打采。走了一段路,闷声闷气地叫了一声“阿玛”,然后说,他觉得六哥不会再来跟他一起上课了。

      关敏和停下脚步,低头看着儿子:“为什么?”

      关洬不说,只是踢着脚下的小石子。盛夏的大太阳把他光溜溜的脑门照得油亮,沁了一层细密的小汗珠。关敏和故意放慢了脚步,和他一起慢慢地走。过了会儿,关洬果然又开了口,不过是一副埋怨的语气:“因为你跟承伯伯关系不好。”
      关敏和笑了:“谁跟你说我和你承伯伯关系不好?”

      詹姆士说的。

      关洬低头:“没谁。”
      关敏和:“那这个‘没谁’跟你承伯伯关系怎么样?”

      关洬不说话,还是一边走,一边踢脚底下的小石头。

      然后关敏和就这样自顾自地开了口:“戊戌年的时候,皇上变法,詹姆士站在了皇上那头。但六王爷一力反对,你承伯伯呢……一头要对得起六王爷,另一头,也是不信洋人会真的为了大清好。他们两个是有些口角之争。”
      关敏和停了停,手覆到儿子的脑后,摸到一颈子的热汗。关洬顺势抬起头看他,仍是个天真稚子的模样,那眼神让关敏和微微有些动摇,他毕竟还是一个孩子……然而这个孩子张开嘴,问的话却一点都不孩子气:“那承伯伯是因为六王爷的脸面才反对,还是他本来也反对?”
      关敏和:“哎哟……那你可得自己去问承伯伯了。”
      关洬立刻摇摇头。其实承廷贞对他很和蔼,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有点怕。也许这怕是从承倬甫身上来的,他感觉得出来承倬甫对父亲的疏远和敬畏。
      “我懂啦。”他小大人似的叹气,“你和詹姆士一样,站在皇上那一头,承伯伯和六王爷站一头。所以你们关系不好!”
      完了,小关洬心里愁肠百结。那六哥是真的不能再来了。他几乎有些埋怨起父亲的归来了。
      关敏和突然苦笑了一声:“若我再年长十岁,也许吧。”

      戊戌年变法的时候,关敏和还年轻,实在没有他的事。后来主张变法的康、梁二人逃往日本,其余人杀的杀,逃的逃……一个也没有放过。詹姆士能安然无恙,是因为他背后有美利坚公理会,但他也无力改变皇上被太后囚于瀛台的结局。

      关敏和又摸了摸儿子的头,觉得这些话还是不适合对一个六岁的孩子讲,只道:“那这世上就不会有你啦。”

      关洬似懂非懂,歪着头想躲阿玛的手,皱着眉头冥思苦想了好几十步的功夫,突然又问:“那六王爷为什么要反对变法呢?他不是跟你一样,想学洋人的法子来振兴大清吗?”
      关敏和了然地笑:“又是詹姆士跟你说的?”
      关洬做了个鬼脸,企图蒙混过关。
      关敏和看起来没有着恼的意思,挑了一个孩子最容易听懂的说法,温和道:“六王爷只想学洋人造船,不想学洋人的政体。”
      “哦。”关洬很懂地点头,“就像你只想我学英文,不想我看《福音书》那样吗?”

      关敏和“嘶”了一声,竟让儿子堵得无话可说。关洬知道自己一句话说到了点子上,又得意又卖乖地仰脸冲他阿玛嘻嘻笑。笑得关敏和破了功,刚板了一半的脸,又松下来了。

      “詹姆士怎么什么都跟你说。”关敏和半真半假地抱怨,“阿玛不在的时候,他有没有让你信他的上帝?”
      关洬摇摇头:“没有。”
      “有没有带你去洋人的教堂?”
      关洬夸张地摇头晃脑,有点不耐烦了:“哎呀没有!”

      关敏和又用手去捏关洬的后颈。父子两个都“咯咯”笑起来,拐了个弯,抄了条近道回家去了。

      当天晚上,关洬收到了承倬甫遣人送来的一张字条,谢谢他送的人偶。于是关洬也提笔回了一张短笺,问候他的病。承倬甫的回信在第二天一早送来,说只是中了暑气,吐得厉害,等好了就回来上课。以及得知关敏和给他从美利坚带了新的书,请他不要先看,万万等他一起。关洬为此高兴地在家里满地乱跑——“六哥病啦!六哥真的病啦!”惹得关夫人一头雾水:“你六哥病了,你乐成这样像什么话!”
      于是放下了心。关洬收拾收拾,干脆捧上了狄更斯的书,顶着大太阳去承府找人。他原先从来不敢,总觉得承府里吓人,大太太吓人,那些个姨娘也吓人。可是为了能见上承倬甫一面,小关洬还是鼓足了勇气。真去了又觉得也没什么。承廷贞没在家,大太太对他十分客气,让人给他去拿冰酥酪来。承倬甫歪在床上,见他来了就笑。两个人也不真的看书,就把头挨在一起,叽叽咕咕地说了一下午的话。关洬把他阿玛讲的那些美利坚的见闻都跟承倬甫又说了一遍,到后来说累了,干脆也爬到床上去,又跟承倬甫肩并肩地躺一块儿了。

      “我阿玛说,以后想把我送去美利坚读书。”关洬的嗓子都有点儿说哑了,这句话说得安安静静。他等了一会儿,转过脸来,问承倬甫,“咱们一块儿去,好吗?”
      承倬甫点头:“好。”
      然后才想起来问:“什么时候?”
      “不知道,”关洬回答,“等我们长大吧。”

      可是“长大”这个词好遥远,比曾经的“美利坚”还要遥远。光绪三十二年很快就过去了,他们依然只是孩子。然后是光绪三十三年,那是关敏和最忙的一年,也是突然开始长白头发的一年。到光绪三十四年,他的白发更多,与之一起越来越多的,是家中的哀叹与酒味,还有母亲谈话中提到南京娘家的次数。那一年春,承倬甫的三姐被许给了北洋军中一户武将人家,因她娘觉得门不当户不对,在家里闹得不可开交。话从承倬甫口中传到关洬那里,最后进了关敏和的耳朵,得了他一句意味深长的苦笑,“他承老兄识人断事,自然是不会出错的。”
      再到那一年夏,正逢关敏和回国满两年,朝廷终于颁布立宪大纲,然而与关敏和上折所献之策南辕北辙,连同关敏和在内十余名官员被莫名调迁,不复起用。十月,宫中传来消息,皇上暴卒。第二日,太后驾崩。两个孩子的英文课因国丧而暂止,暂止又慢慢拖延,最终再也没有恢复。詹姆士于宣统元年离开了中国,关洬一路将他送至天津,承倬甫因送姐姐出嫁,未能同行。

      关洬不知道他们是从哪一年、哪一天开始不再那样形影不离,一切都发生得那样理所应当。当他只有六岁,承倬甫只有八岁的时候,他们都还是孩子,但当承倬甫已经十二岁,他却还没满十岁的时候,他们仿佛就已经成了不同世界的人。承倬甫曾有一次想带着关洬一道赴他新姐夫的宴,却只是被几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大肆嘲弄了一番,最终弄得不欢而散。关洬自己读完了《块肉余生录》,承倬甫在多日之后才来借走,但始终没有还回来。等到关洬再读《孤星泪》时,便干脆不再告知他了。再后来,关敏和辞官的时候,关洬也没有再告知他。

      关家在辛亥年的八月初启程,想在中秋前回到南京,能与关夫人的娘家团聚。等承倬甫意识到抱佛寺胡同对面人去楼空的时候,已近月末。他手里握着一张电报,想第一时间告诉关洬——尽管他们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亲密,但他直觉这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武昌叛乱,各界响应,多省独立……大清危矣!他跑得气喘吁吁,却只看见一个面生的老仆,守着一扇已经牢牢锁死的门。

      实际上,大清依旧苟延残喘了一段时间。但对于承倬甫来讲,其实大清在那一刻,连同他的孩童时光,就已经死在了关家紧锁的宅门外。

  • 作者有话要说:  注:
    块肉余生录:今译大卫·科波菲尔,狄更斯的小说。
    孤星泪:今译悲惨世界,雨果的小说。
    以及,本章日期都是农历。
    大清,终于,亡啦!(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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