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秋》东眠鱼

1、第 1 章

　　夏日的闷燥被一场雷阵雨冲刷，清凉的微风吹拂着山间的草木。没过多久，空气中再次弥漫起无尽的潮气和闷意。

　　墓园，排列整齐的墓碑静立着。

　　林夏搀扶着外婆，漠然地看着外公的骨灰盒被埋进墓里。她脸色冷漠，眼神冷漠，彷如入土的人与她毫不相干。

　　四周的亲戚朋友窃窃私语，真心为外公逝去而伤心的只有外婆，小姨和舅舅一家。

　　也许是林夏太无情，连一滴眼泪都没有留下，给那些没达成目的的人讨伐的机会。

　　这段时日为争夺遗产撕破脸皮的亲人们将矛头指向林夏，喁喁私语地谴责她。

　　这一切只因为她是遗产继承人。

　　林夏没在意他们的话，站在墓前看着骨灰盒被湿土掩埋，不过几分钟就彻底消失。

　　外婆和小姨的哭声在某瞬间也曾沉重地击打在林夏的心上，可眼泪始终没有流下。

　　恍惚间，她回想起外公去世前的那日。

　　那日，阳光灿烂。

　　外公坐在落地窗前的藤椅上，明媚的阳光照在他身上。如果忽视那身皮包骨，这是一幅温馨的画面。

　　林夏推门而入，外公缓慢地回头看着她走过去，一如既往地露出笑容。

　　“盛夏来了。”

　　外公饱读诗书，做了十几年的老师，骨子里散发着温润亲和，如今却被病魔折磨得不成样子。那双慈爱的眼里含着笑意，可枯槁的面容更夺目。

　　林夏走上前蹲下身子，伸手握住外公的大手，仰视着外公。

　　“外公，我被菱阳中学录取了。”

　　“盛夏真厉害。”外公摸了摸她的头，脸上慈爱依旧，如同在所有子辈面前说最疼爱的就是林夏，任何人都不能跟她比一样。

　　“外公看上去好了些。”林夏看着外公憔悴的脸色，隐约觉得他撑不下去了，化疗的过程不仅没帮助他们看到希望，反而让外公看上去更痛苦，她默默安慰自己，也安慰外公，“外公会坚强的。”

　　“若你哥哥还在，我就能放下心了。”外公的目光从林夏的脸上移开，看向白墙上那副家和万事兴的绣画。他没有顺着林夏的话说下去，用着苍老而温柔的声音道，“盛夏，外公有事麻烦你。”

　　“外公说吧，我听着的。”林夏说。

　　“昨夜，外公偷偷请来你安叔叔，遗嘱已经立好，到时候你要听安叔叔的话，除了他，任何人都不要信。”外公喘了口气，又道，“你舅舅不能掺和这事，外婆和小若性子软，架不住那些人。盛夏不在乎这些，不要理他们就好。”

　　林夏闻言很迷茫，既明白又不明白外公的话，握着外公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半蹲的身子有些发麻，她微微抬起头，盯着外公的侧脸，嘴唇动了动，“外公，我会的。”

　　思绪拉回，林夏扶着外婆上车，转身看向安平，弯腰鞠躬，面无表情地钻进车内。

　　安平透过车窗看着女孩冷漠的脸蛋，随着玻璃上升。浅褐色的大眼睛微微湿润，好似下一刻就能凝结出一滴眼泪。

　　十几岁的孩子真的可以冷漠到这种程度吗？是什么样的环境才能养出这样的孩子？

　　天空又飘起雨滴，安平回头看向墓园，心想:老师你放心，我会做好你交代的事。

　　开学第一天，经过漫长的暑假，释放天性太久的学生们俨然还未反应过来，他们围在一起，嘻哈地讲着暑假里遇到的趣事。

　　新生们在短短的时间内从陌生到熟悉。或许这就是青春的魅力，几句话就能凑在一起闲聊，开怀大笑。

　　没过多久，班主任走进闹哄哄的教室，扶了扶眼镜框，扫了眼几位大声喧哗的男生。

　　嬉闹声戛然而止。

　　班主任踩着高跟鞋踏上讲台，凌厉的目光扫过每个人，她拿起一只白色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下“楚乐”和一串电话号码。

　　“大家好，初次见面，简单介绍一下。我叫楚乐，你们的班主任，也是语文老师。不出意外的话，你们的高中将由我带上去，以后相互理解，相互包容。”

　　楚乐介绍完，打开花名册，听见窸窣的声响，她抬头望去，眼神犀利，“班长不在，副班长点名，陈思上来。”

　　陈思昨晚没睡好，趴在桌上补觉，被人推醒，半眯着眼睛看向温柔的前桌。

　　高璐见人醒来，柔声道:“清醒清醒，老师让你上去点名。”

　　陈思揉了揉惺忪的眼睛，起身走向讲台。

　　班主任走下讲台，开始绕着教室走动。

　　“林夏。”

　　班主任闻言，目光缓缓扫过陈思，“林夏晚入学。”说完，继续徘徊在教室后面。

　　“裴莹。”
　　“这人转学了。”
　　“下一个，杨岚。”
　　“到。”
　　“何倩。”
　　“到。”
　　……
　　“梁安。”
　　“到。”
　　“接下来是男生，程铮。”
　　“到。”
　　“严鸿。”
　　“到。”
　　……
　　“方扬。”
　　“到。”
　　“陆秋。”
　　“……”

　　楚乐走上讲台，说:“陆秋也晚入学。”

　　陈思慢悠悠地走下讲台，随口一说:“林夏，陆秋，名字不错嘛。临夏，入秋，我们处在夏秋之中。”

　　楚乐听见陈思的话，直接发问:“分不清l，r吗？”

　　“分得清啊。”陈思走到座位上，转身面向黑板，眼眉微挑，嘴角微翘，似笑非笑地盯着班主任，“这不是想配情侣名吗？第一与倒数第一，临夏与入秋，又都是晚入学，多么巧妙的缘分。”

　　陈思踏入校门就引起不小的轰动，漂亮出众的脸蛋让她在短短几小时内成为学校的风云人物，连带办公室的老师们都听到了风声。

　　楚乐抬眼望去。

　　简单的高马尾，眉眼冷厉，高梁薄唇，极具攻击力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一袭淡蓝色的长裙弱化了冷艳长相的冷冽，又给人似有似无的疏远。

　　铃声一响。

　　楚乐回过神，派了几位男生去搬书，又分配剩下的人打扫教室卫生。

　　两个多月没有清扫过的教室非常脏，灰尘漫天飞舞。连着几日雨下得多，地面墙壁很潮湿，玻璃窗也模糊不清。

　　陈思拿上干净的报纸，拉着梁安走出教室。她们站在走廊上，趴在护栏边，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然后认命地走到窗边，擦着脏兮兮的玻璃。

　　“开学第一天当苦力。”

　　梁安踩在椅子上，闻言低头。白净漂亮的脸上满是无奈，柔和的目光落在陈思的身上，添油加醋地说:“寝室还没打扫，下午也不会得空。”

　　陈思长叹:“就不该住宿，我爸骗我。”

　　擦干净上面的窗户，梁安扶着陈思跳下椅子，两人走回教室。

　　没过多久，有人在门口喊:“陈思，班主任叫你去办公室。”

　　陈思把报纸递给梁安，哀叹道:“伟大的班长快回来吧！”

　　楚乐的办公桌离门口很近，走进去就看见她的头埋在高高摞起的文件后面。

　　“老师。”陈思走到桌边。

　　楚乐不知在干什么，头也不抬地吩咐:“卫生打扫完，把课本发下去，按身高排座位，我过会去看。”

　　陈思嘴角抿直，眉间浮现出不耐烦，瞄了眼楚乐，“嗯”了一声。回到教室，她看着一群人乱糟糟的，心生烦躁。

　　走上讲台，陈思深呼了一口气，提高声音:“带上私人物品，在走廊上从低到高排队。后面的男生不准打闹，听我说完。”

　　“……”

　　很快，教室变得空荡。

　　夏日的雨总是一阵阵的。

　　枝叶繁茂的行道树下，林夏撑着雨伞，推着行李箱，慢悠悠地往前走。她走得不紧不慢，看上去漫无目的。

　　走到菱阳中学校门，雨刚好停下，手机铃声响起。林夏停下脚步，收起雨伞，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是班主任打来的。

　　接通电话，班主任的声音传来:“林夏，你把行李放在寝室楼下，直接来教室。”

　　林夏轻声“嗯”了一下。

　　班主任又说:“那行，你快点过来。”

　　林夏“嗯”了一声。

　　校门警卫处有人，林夏进去做好登记，问出高一寝室楼的位置，推着行李箱去找。

　　校园主干道，几个游手好闲的男生迎面走来，黑白校服被他们穿得松松垮垮，不成样子。

　　林夏避开，继续往前走。想着保安大叔说的话，太过投入，没注意到拐角处有人。

　　行李箱推不动，林夏缓缓抬起头，看见挡在前路的男生，目光扫过，瞥见那根没点燃的烟，轻轻说了一声“对不起”，拉着行李箱快步往旁边走去，几步就走远了。

　　男生站在墙角边，眼底微微泛红，垂头冷漠地扫了眼被撞得有些微红的脚踝，然后撇头看向林夏远去的背影。

　　直到白绿色的身影消失，他转头看向前方，抬手按下打火机，点燃捏在指间的烟。

　　烟雾散开。

　　男生仰起头，在缓缓攀升的白烟中露出一截颀长冷白的脖子。修身的黑色短袖没有褶皱，落在肩上，勾勒出他优越的肩颈线。

　　那只夹着烟的手垂落在腿边，猩红的火光格外显眼。

　　林夏寄放好行李箱，问宿管高一教学楼的位置，又道了声谢谢，转身离开寝室楼。

　　阳光刺眼，她又撑开了雨伞。

　　课间，越靠近教学楼，吵闹声越大。上课铃声突然响起，一大群学生跑回教室。

　　林夏站在高一所在的a栋教学楼下，当场怔住，自己好像忘记问十四班在哪层楼了。

　　走廊上空荡荡的，没有可以问路的人。

　　林夏掏出手机给班主任打电话，铃声响了很久，没人接。她往前走，看见一个扎着高马尾的女生从厕所走出来。

　　女生甩了甩手上的水，径直走向与厕所斜对的楼梯口。不过几秒，人就不见了。

　　林夏走进楼梯口，低头打班主任的电话，还是不接。抬头间她看见一截裸露的脚踝，往上移，是白色阔腿裤和淡粉色短袖。

　　高马尾女生站在楼梯平台的窗户前，优越的侧脸被阳光侵染，妩媚艳丽不显。

　　窗户开了一条小缝，女生额前几根稍乱的发丝在风中微微掠动，她扬着下巴，目光落在远处，悠哉地欣赏风景。

　　林夏着急去教室，打算直接问个路:“同学，请问高一十四班怎么走？”

　　女生转过身，半靠着铁栏杆侧眸看向林夏，上下打量着她，客气道:“在五楼。”

　　林夏微愣，眼前的女生五官精致，表情淡然，萦绕着生人勿近的气场。

　　五楼？位置不太具体。

　　两人僵持在楼梯平台上，形成对峙的局面。林夏冷漠淡然，陈思似笑非笑。

　　沉默许久，林夏蹙眉道:“然后呢？”

　　“然后呢？”陈思错愕，嘴角不自觉地翘起来，“看墙上的班号，找过去啊。”

　　“……”

　　见林夏不为所动，陈思拖着尾音，泄露出轻笑声:“最中间的教室，别走错了。”

　　“……”

　　林夏点头，嘴角一抿:“谢谢学姐。”

　　陈思脸上的冷意散去，眉眼弯弯:“不客气，小甜妹。”

　　“……”

　　“好冷漠的小甜妹，有点伤心。”

　　声音不大，刚好钻进林夏的耳中，她脚步一顿，听见楼下的脚步声，回过神，加速爬楼找到最中间的十四班。

　　站在门口，林夏大声喊道:“报告。”

　　楚乐站在讲台上念课文，闻声转头看向门口，想了想才问:“林夏？”

　　林夏点头，等着班主任开口让她进去。

　　男生望了眼班号，确定没走错，站在林夏身后，喊:“报告。”

　　林夏纹丝不动地堵住进教室的路。

　　楚乐又问:“陆秋？”

　　男生低沉地“嗯”了一声。

　　林夏听见名字，下意识转头看去。身后的男生正是她在去寝室楼路上遇到的那位。闻出淡淡的烟味，她不着痕迹地移开几步。

　　陆秋好似察觉到什么，侧眸看过去。他头发乌黑，眸色如墨，额前略长的头发遮掩住眉眼，隐藏在眼里的悲伤无人知晓。

　　视线交汇。

　　陆秋漠然的目光从林夏的脸上扫过，林夏也移开目光。

　　这尴尬的对视，两位当事人没有任何感觉。反倒是坐在教室里看热闹的同学纷纷“哦”了几声。

　　班主任转头看向起哄的学生，哄笑声戛然而止。她看了看教室，指了两个空位:“你们先进来，林夏坐在梁安旁边，陆秋坐在杨晟旁边。”

　　林夏踏进教室，走向倒数第二排。

　　陆秋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两人忽视着同学们奇怪的目光，一前一后地走到座位上，顺理成章地成为前后桌。

　　梁安目不转睛地盯着林夏走近，见她坐下，勾起嘴角，声音温柔又平和:“你好，我叫梁安，是你的同桌，也是你的室友。”

　　林夏没去过寝室，不知道室友的名字。说实话，班主任发给她的名单，她都没看过。

　　因为很快，班主任就会知道她不适合当班长，像小升初上来，老师也看她是第一名，给了班长的职位，又在短时间内，匆匆换了新班长。

　　讲台上，楚乐念着课文，前排的同学时不时转头偷看后面的两人。

　　怪异的关注让林夏有些不舒服，后桌的陆秋坐下倒头就睡，没在意周围人的目光。

　　让两人陷入如此境地的始作俑者爬上五楼，她喘着气穿过走廊，站在教室门口，喊道:“报告。”

　　班主任放下手中的课本，语气带着些许责备，“陈思，你怎么回事？”

　　陈思的语气冷淡，没有迟到的愧疚:“对不起老师，我爬楼梯太慢了。”

　　班主任问:“a栋与b栋不远吧？”

　　陈思敷衍地勾起唇角:“抱着全班的作业本，来回爬五楼。”

　　“算了，先进来吧。”

　　梁安见陈思坐好，抬手捂住半边脸。透过指缝看向林夏，又瞥见侧后桌陆秋修长的手指，回想起这几日的风言风语，喃喃道:“绯闻当事人携手同行，陈思要有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