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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伍伏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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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叩。叩。”
“谁呀?”袁莉欢低声问道,声音里头略带了点儿紧张。余梅心清了清嗓子,答道:
“二奶奶,是我,梅心。我拿忻哥儿的衣裳来了。”
“哦,是余姐儿呀。”袁莉欢顿了顿,方说道:“你且先等等,我过来给你开门。”
余梅心向后退了一步,便见袁莉欢前来开了门将她迎进屋,一边小心翼翼地合上了门,一边轻声叮嘱道:“记着动作放轻些,甭把瑞於吵醒了。他刚才睡下,一会儿把他吵醒了,就又该闹个不停了。”
余梅心见她神色紧张,行路都是蹑手蹑脚的,很是谨慎的模样,一时也觉有些可怜,放低了声子问道:“少爷这么早就睡下了?”
“好些天了,他就是这时候睡下的,可没过一阵就又起了床,还闹个不停。昨儿个晚上还叫他赶出房来了。”袁莉欢强笑了笑,显得脸颊越发地消瘦了。余梅心想起她刚进门那会儿,脸圆乎乎的,好看极了,来的宾客都夸这新娘子是有福气的,谁成想才过了半年,就叫人给折磨成这般模样了。
袁莉欢领着她进了内屋,原先江崇忻的衣裳都放在那里头,袁莉欢进门的时候他们把大部分的衣裳都取走了,只余得两三件在这里头。自打袁莉欢进门以后,余梅心就没进过他们的房里,这会儿进了内屋,方才觉察到,原本只作梳妆置衣用的内屋,竟满满当当地挤了一张床在里头,那床只够得下一人躺着,床上的被子、床笠一应俱全,准是有人在这儿睡过。
余梅心瞥见枕头下露出了一角袁莉欢的衣裳,一阵瞠目结舌。她断不曾想到,袁莉欢进门大半年了,说是夫妻,关上门来竟是一直都同分床睡的。袁莉欢见她这般惊奇,羞愧地红了脸,默不作声地退出了内屋。余梅心一愣一愣地,老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越过那窄小的床榻到里头的衣柜里取衣裳。打开衣柜的门,又见里头满满地塞着袁莉欢带来的所有衣裳,其中有些个还因为被压着了,变得皱巴巴的,瞧着很是老旧的模样。
袁莉欢待在屋外,好一阵坐立不安。不久余梅心便从里头走了出来,手上提溜着几件衣裳。
袁莉欢起身道:“怎么,找着衣裳了么?”
余梅心点点头,笑道:“费了好大的劲儿呢。”
袁莉欢瞥了一眼,随口说道:“怎的就是冬天的衣裳,这不是还热得很么,忻哥儿穿这些不嫌闷?”
被她这么一问,余梅心似有些慌乱的模样,忙敷衍道:“晚些时候天儿变凉,拿这些给忻哥儿盖着。”
“这倒也是。”她犹豫了一下子,方才抬起头对她道:“你...你好生照看着他罢,瑞於不理会他,我又不识得照看这些个小孩子家的......他一闹我就头疼......”
余梅心浅浅地笑了笑,宽慰她道:“二奶奶有这份心就够了。您的心意,梅心替忻哥儿心领了,日后断不会叫他忘了您的情意的。”
“嗯。”袁莉欢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忽的房中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像是被子摩挲的声音。袁莉欢顿时变了脸色,有如受惊的小鹿一般跳了起来,忙将余梅心推至门边上慌张道:“你...你且先走罢,他怕是叫咱们给吵醒了......你......我......诶!”
她叹了一声,将余梅心送至门外,轻轻地合上了门。余梅心立在门口,听见里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久便渐发地轻了,一时竟对她有些怜悯,摇了摇头叹道:“这一家子哎,真是造孽哟!”
说着,便抱紧了手上的衣裳,转身往严惠钟房里头去了。
雨打在窗上,嘀嗒,嘀嗒。
夏子拿着鸡毛掸子,踮起脚尖在楼梯口往上张望了好一阵子。恰巧翠莲捧着个青花瓷瓶过去,见着她这般模样,于是叫了她一声道:
“夏姐儿,你杵在那儿做甚?”
夏子断没有想到身后忽地出来了一个人,吓了一跳,慌忙转过头来,见是翠莲,方松了一口气,手捂着胸口无力道:“我道是哪位少爷奶奶,原是你这小丫头片子在那嘀嘀咕咕地存心吓唬人。”
翠莲笑着把瓷瓶儿放好了位置,也跟着凑近来,学着她的模样往上张望了许久,愣是啥都没看着,便问她道:“夏姐儿,你看啥呐?怎的我啥都没瞧见的?”
“嘘,小点儿声,”夏子指了指二楼,悄声道:“我在听二楼的动静,等会儿好上去收拾脏衣裳去洗呐。”
“二楼?二楼有啥子动静的?”翠莲不解道。
夏子四下里望了望,见没什么人在,方凑到翠莲耳边咬耳朵道:“方才二少爷又在房里闹了,好一阵吵吵嚷嚷的,像是还摔了些什么东西的模样。方才我已去过大少爷他们房里一趟了,如今就只剩二少爷房里的脏衣裳还没收拾,我想着等他们闹完了再上去,谁知道竟是等了这样的久!”
翠莲皱起了眉。她自打进江家做事以来,江瑞於就没有哪一天不闹的,成日地把自个儿锁在屋里头,连他的面都没见上一回。她犹豫了一下,方才叹道:“哎,夏姐儿,你说二少奶奶怎的受得了二少爷的?日子也不好好过,整日地闹,也不觉着累人的。”
“她自然是受不了的,如若不然,她捣腾了这么些劳什子,一门心思地想回娘家做甚?还撺掇着你姐儿说瞎话编排于二奶奶,哼,没见过有人这么不要脸的,还说是大家的小姐呐,连个丫头都不如。”夏子恨恨地说道,一脸的忿忿不平。
翠莲扯了扯她的衣裳,示意她轻点儿声,又问:“哎,夏姐儿,你方才说,我姐儿说的那些都是些编排于二奶奶的瞎话,可是当真?”
“自然是当真的。”夏子点点头,认真道:“你是没有见过于二奶奶,她确是顶好的一人,心儿善,人也规矩,屋里头没人不念着她的好的。如今这位袁二奶奶同她比起来......哼,那可真是差得远了。”
翠莲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夏子又道:“这事也怨不得二少爷。从前儿个于二奶奶还在的时候,二少爷最是温和的人了,模样儿好,还留过洋,屋里的丫头都喜欢他,可如今......唉......你瞧瞧,都变成什么模样了......”
她方说完,灶房里来了人,寻夏子把粥端到楼上给江崇忻送去。这时候,二楼也突然没了声响。夏子朝对灶房的人答应了几声,拉了拉翠莲道:“我去把粥端到忻哥儿房里,你替我去帮着收衣裳吧。”她说罢,转身便要走,刚走了两步又折了回来,叮嘱翠莲道:“留着点儿心,千万别碰上二少爷。一会儿把他给惹着了,你这活计想来也该保不住了,明白么?”
翠莲点点头,夏子这才放心地转身离去。翠莲晃了晃脑袋,上楼到江瑞於的门前,深吸了一口气,方谨慎地敲了敲门。过了许久,门忽然开了一条缝,袁莉欢探出半个脑袋,头发凌乱,眼神憔悴,哑着声音问道:“做甚?”
“回少奶奶的话,我...我...唉,是...是夏姐儿吩咐我来收衣裳的。”她结结巴巴道:“整个屋子的脏衣裳都洗好了,就差您房里了。”
袁莉欢缩回了脑袋,想了想,方将门缝又开大了些,不耐道:“快着点儿收拾,收拾完了就赶紧下去,甭磨磨蹭蹭的。”
“是,翠莲明白。”
袁莉欢给她让了一条道,自个回到内屋。翠莲一进门,果真见满地狼藉,花瓶碎屑、衣服洒落满地,待她小心翼翼躲着花瓶碎片行至房间中央的时候,内屋里头忽地走出了一个年轻男子,长得同江瑞声一模一样,只是苍白了些,高瘦了些,看着也要俊些,想来当是未曾露面的二少爷江瑞於了。翠莲记起夏子的话,忙压低了脑袋不敢吭声,江瑞於也仿似没瞧见她一般,径直闪身进了卧室。
袁莉欢跟在他身后行了出来,胳膊上挎着好几件衣裳,统统一把扔到翠莲怀里,低声道:“就这么几件,你拿到下面去洗干净了罢,洗好了再给我送过来。”
翠莲把衣裳拢好,问道:“单就这么几件么?没别的衣裳了?”
“没...哎,你等等,等等,”袁莉欢歪着脑袋,皱着眉头道:“我那儿像是还有一件衣裳,放在衣柜里头,你去帮我取出来罢,然后今晚就把它洗好,明儿早上我要穿上的。”
“二少奶奶,”翠莲面露难色道,“您自个去拿,成么?您瞧我这手......我这手......腾不开呀......”
袁莉欢打量了她一下,万般不愿地点了点头,转身去取衣裳。翠莲叹了一声,望见卧室中人影闪烁,忍不住侧脸瞥了一眼,恰巧江瑞於转过头来,翠莲忙低下头,满脸绯红。
袁莉欢由内屋走了出来,挎着一件衣裳扔到翠莲手里,翠莲忙不迭地接过手,却见地上落下了一张信纸,叠得整整齐齐、四四方方的模样。翠莲叫住转身欲离去的袁莉欢,怯怯道道:
“二少奶奶,您的信掉了。”
袁莉欢转过头来,皱了皱眉头道:“我的信儿?”
翠莲费劲地蹲下身,好不容易腾出了一只手将地上的信纸拾了起来递给袁莉欢。袁莉欢怔怔地接过信纸,摇了摇头,迷茫道:“这不是我的信儿。我从不用这样子的信纸的。”
“可那确是从您的衣裳里掉出来的,许是上回收拾衣裳的时候放错了罢。”翠莲提醒道,“二少奶奶,您不瞧瞧?”
“哦,嗯。”袁莉欢古怪地望了她一眼。翠莲忽地便意识道自己不该说这样多的话的,低着头退了几步道:“那......二少奶奶,没别的事儿的话,翠莲先下去了。”
“嗯,你且先下去罢。”
袁莉欢顾着把那信纸展开,只随口敷衍了她几声。翠莲颇觉没趣,撇了撇嘴便转身要出门。岂料她踏出房门之时,身后的袁莉欢忽地倒吸了一口冷气,翠莲忍不住回头去看,恰好见着那信纸从袁莉欢手中落下,袁莉欢满脸的愕然,愣愣地死盯着她不说话。
“二少奶奶?”翠莲小心翼翼地试探道。袁莉欢无任何反应,依旧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默不吭声。
“二少奶奶?”
翠莲又唤了一声,踌躇地放下手中的衣裳堆在门口,返身回到屋内。袁莉欢见着她近前来,蓦地回过了神,眼珠子恍然现出了神采,拉着她飞快地说道:
“快,翠莲,赶紧的,替我去把大哥大嫂他们都叫到楼下去,我有话要对大伙儿说。”她腾地蹲下身去拾起那信纸,宝贝似地摩挲了好一阵,起身见翠莲还停在原地犹豫不决,忍不住开口催促道:“杵在这儿做甚么,还不赶紧去把大哥他们都叫来,磨磨蹭蹭的!”
“可二奶奶,”翠莲皱着眉,缓缓地开口道:“我那衣裳......”
“先甭管那些个衣裳了,就且先堆在那儿罢,”袁莉欢不由分说地将她推至门边,“等会儿叫完了人,你再把它拿下去也不迟......”
翠莲也不再争辩什么,顺从地往门外行去。她方离开没两步,只听得袁莉欢在身后喃喃道:“这会儿你们总该不会说我又在说瞎话了罢......”她一边说着,一边尖声笑了起来。
翠莲不禁觉着一阵冷意上了身。她望向窗外,蓦然觉着那雨比方才又大了许多,风也跟着猛烈了不少,看着像是要起风暴一般。
她打了个哆嗦,紧了紧身子,往江瑞声房里去了。
雨打在窗上,嘀嗒,嘀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