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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章六·命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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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依旧是长安。
只是,物非人亦非。
李寻欢这次回来,原是先抵的太原,得知梅二先生已移居长安,这才折了过来。如今,单凭一个三十多年前的口传旧址,在这偌大的长安城中找寻一个隐匿江湖且多半早已辞世西去的故人,实在无异于大海捞针。
但,幸好——
“应该就在前面了。”李寻欢言得随意,语气中却有着笃定。
长安对于李寻欢来说并不陌生。
长安自古出美酒,盛产美酒的地方小李探花又岂会陌生?
纵然数十年过去了,风貌人情几多变化,旧时街道却并未有太大更动,向路人稍作打听,心里便大致有了着落。
拐进一个不起眼的巷子,行不多远,李寻欢渐渐放慢了脚步,望着前面一处院子半开玩笑地说道:“看来梅二先生定是不在此处了,否则这里该当是酒肆才对。”
铁传甲也看到了那院子,眉头比早上皱得更紧,整张脸犹如死灰一般。
这里当然不会再有梅二先生。
这里,已经变成了一家客栈。
“传甲,人各有命,冥冥之中早有定数,强求也是无谓。”李寻欢轻拍铁传甲肩头,笑得淡然。
“可是少爷……”铁传甲声音哽住,神色黯然。
李寻欢瞅了眼客栈的招牌,移开话题:“既已到了门口,便进去坐坐吧,说不定还可以找到些梅二先生的遗迹旧物。”竟尚有心思打趣。
踏入院门,有些意外地发现院子里出奇的安静,不见有小二迎出来招呼,也未闻得客栈里通常当有的嘈杂人声。只道是这家客栈生意冷淡无客之故,却不想行至大堂门口竟见堂内非但并不冷清,反而已近满座。
眼前情形看来不免有些诡异,但只一眼,李寻欢几已明了原因所在。
“李兄?”在李寻欢看到卓东来的同时,卓东来也看到了李寻欢。
李寻欢温然一笑:“卓兄,真巧。”语气神情间,似乎一点也不觉得堂堂大镖局的二把手、饮食起居都异常挑剔讲究的紫气东来出现在这个穷街陋巷的小客栈里有何奇怪之处。
卓东来走至李寻欢近前,笑着道:“莫非是在下招待不周,又或是大镖局的厨子手艺欠佳,竟叫李兄不得不远行至此以解腹中之饥?”
李寻欢笑道:“卓兄说笑了。我是见今日天清气朗,便想出来走走。多年未到长安,重游故地,也顺便访寻下昔日旧友。只可惜人事两非,终是无缘再见。”脸上笑容犹在,却隐然浮上些许淡淡的落寞。
不易察觉的细微变化并未逃过卓东来的眼睛。“不知李兄要找的是什么人?也许卓某可以帮得上忙。”对于卓东来而言,莫说是在长安城内,便是在整个江湖之中找个人出来也并非什么难事。而且,卓东来也很想知道李寻欢要找的会是什么人。
李寻欢淡淡地笑了笑:“不必劳烦卓兄了,那位故人只怕早已辞世多年,又到何处去找?”
铁传甲在一旁急切插口道:“不如就让卓先生试试,万一……”
“传甲,”李寻欢打断道,“事到如今,你又何苦自欺?”
“可是……”
“好了,传甲,”李寻欢温声道,“这等无望之事以后休要再提。”
铁传甲只得闭了口,紧皱着眉头垂目不语。
卓东来见李寻欢如此说,也就不再追问。“已经快晌午了,李兄若非独爱这里的菜色,不如移步长安居如何?”
李寻欢展眉笑道,“听名字就知道那里一定有好酒。”
铁传甲张了张口,终究还是把话又咽了回去。
卓东来微展臂做了个请的手势,李寻欢笑了笑,转身出门。
自始至终,李寻欢的目光都没有飘移他处。
但李寻欢知道,大堂之中,有一个人一直不加掩饰地看着自己和卓东来。
刚进门的时候,李寻欢在看到卓东来的同时便也看到了那个人——那个曾在扶桑客栈里有过一面之缘的年轻人,眼睛明亮,身上有着清新的山野气息。
李寻欢记得,那时他专注而认真地看着自己,问自己手中的小刀能不能杀人。
李寻欢还记得,他身上带着一柄不同寻常的剑,那柄剑用同他身上衣料一样的粗布紧紧包着,始终随身携带,不离片刻。便像此时,那个长条形的包裹就放在他的手边,触手可及。
李寻欢有种预感,日后,这个年轻人必将与卓东来以及大镖局有着扯不断的牵连。
三人一同出了客栈。
踏出院门的一刻,身后一下子喧杂起来,便似窒息许久之后终于长长地透出了一口气。
书房内,孙达恭谨回禀,不敢有一丝一毫的遗漏。
书案后,卓东来手执书卷,状似漫不经心地听着,眉间却不自觉地愈渐紧蹙起来。
“两个人都是一样说法?”卓东来终于抬起头。
“是。”
卓东来沉默。
那两人皆是长安城里数一数二的名医,医术自不必说,而他们又明知诊治的病人是大镖局紫气东来的贵客,相信便是借他们几个胆子也绝不敢轻易草率妄下判断,必是经过详查细诊、审慎思量方才得出如此结论。
平日看他与常人无异,想不到竟会这般严重……
难道……
他当真……
卓东来不自觉收紧了手指。
今日不该任他喝那么多酒的。
念及此,卓东来猛然惊觉。
不该?
自己何时竟也管起旁人的闲事、关心起他人的生死来了?
他生他死,与我何干?
卓东来微微觑起了眸子。
此二人至今仍查不出背景来历,这实在是前所未有之事。
以往卓东来想要调查一个人,最多只需要三五个时辰,就可以把这个人的家世背景习惯嗜好武功门派全部调查出来。做这一类的事,他不但极有经验,而且有很多种特别的方法,每一种都绝对有效。
可是现在却出现了三个例外——那个小客栈里的年轻人,以及比那个年轻人身份更加神秘的这主仆二人。
李仲。
这是彼此相熟之后从对方那里获知的名字。
但卓东来知道,这个名字一定是假的,同那个年轻人在客栈柜台上所留的“李辉成”一样。
这是源自于一种难以解释的强烈直觉。
对于那个李辉成,卓东来尚有应对之策。
而对于这个李仲,却是思及便有纷乱无绪之感。
这样一个查不出底细又一再扰乱自己心绪的危险人物,若便就此无治而亡,岂非也算是个不错的结果?
至少,无需再担心他日后是否会成为司马超群和大镖局的阻碍。
卓东来绝不允许司马超群如日中天的事业和声名受到一点打击和损害。
任何有可能威胁到司马超群地位名声的因素都必须被铲除!
宁枉勿纵。
李辉成是,李仲,也当是。
但……
为何却有不想他死的念头……
为何听闻他已药石罔效仅余数月寿命之时心中会有揪紧之感……
是了,一定是因为那把小刀!
那把始终令自己耿耿于怀的小刀。
那把与传闻中的小李飞刀形貌极为吻合的小刀。
小李飞刀……
小李飞刀……
祖籍太原,嗜酒如命,身患重疾……
不行!真相未明之前他还不能死,绝对不可以!
“孙达,立即去把全长安所有有名的大夫都请来,要他们为李先生会诊!”
“是,卓爷。”孙达立刻躬身领命,转身退下。
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卓东来缓缓舒展开眉头,垂眸,这才发觉手中的卷册已被攥出了深深的褶皱。
随手将卷册放在一边,脑中思绪转得飞快。
为什么他会出现在那家客栈?当真只是巧合么?
他说要找人,他要找的又会是什么人?
依孙达所言,他并没有虚言掩饰,他的确是在找人。
但他不可能对孙达的暗中尾随毫无察觉。
他佯装不知目的何在?
故意做戏吗?却又不像。依传甲的反应来看似乎他们要找的人与他的病症有关,莫非是个大夫?莫非只有那个人才有办法医治这不治之症?
可是长安城里若真有这样的神医,自己不可能不知道。
而他又何以断言那人早已辞世坚持不肯让自己插手?已病重若此,本不该放过任何一丝希望才是。
难道……他真的想死么……
卓东来不禁又下意识地蹙起了眉。
这个李仲,实在让人捉摸不透。
至于那个李辉成——
不,应当说是小高,也是个十分古怪的人。
这个年轻人穿着一身粗布衫,带着一口剑,住在一家挤满了苦力车夫的小客栈里,每顿只吃一碗用白菜煮的清汤面。
他看起来没什么钱,出身也不太好。可他吃饭时的样子看上去却好像是新科状元坐在太华殿上吃着琼林宴,穿的虽然是件粗布衣,却好像是一件价值连城的貂裘。
只有对自己有绝对信心的人才会有这样的气度。
卓东来从未见过如此自信的人。
小高在客栈里用的名字是李辉成。卓东来看过他在柜台上留的名字,是他自己写的,字写得不错,却很生硬。即使没有从杨坚那里听说小高的事,卓东来也可一眼看出那并非他的真名。一个会写字的人绝不会把自己的名字写得那么呆板生硬。
不单是字迹,从一个人穿的衣服上也可以看出很多事。衣服的料子不同,同样是粗布,也有很多种,每个地方染织的方法都不一样,棉纱的产地也不一样。
鉴别这一类的事,卓东来是专家。
卓东来看过小高身上穿的衣服,但他从来没有见过那种粗布,甚至连缝衣服用的那种线都没有见过。
卓东来相信,一定是小高自己纺的纱,自己织的布,自己缝的衣服,连棉花都是他自己在一个很特别的地方种出来的。而那个地方,自己和司马超群大概都没有去过。
他们两人同时出道,闯遍天下,连他们都没有去过的地方,去过的人大概也不会太多。
卓东来没有看到小高的剑。那柄剑始终用布包着带在身边,包剑的布也跟衣服的布料完全一样。
不过卓东来知道那柄剑非比寻常,也知道小高的身手绝非泛泛,因为他杀了韩章。
韩章和杨坚一样都是朱猛的爱将,是他身边最亲信、也是最危险的人。朱猛一向很少让他们离开自己的身边,而这一次派出韩章,却是让他来杀杨坚的。
韩章截杀杨坚于路上,杨坚没有死,韩章却死了,死于小高之手。
听杨坚说,小高只出了一剑,一剑毙命,韩章甚至来不及出手。
与韩章同来的还有木鸡。
木鸡远比韩章更危险。但在亲眼目睹韩章为小高所杀之后,木鸡逃了,一刻也不敢逗留。
因为小高的身手比韩章高得多,也比木鸡高得多。
那么,小高为什么要到长安来?
直觉告诉卓东来,他是来杀杨坚的。
也许是朱猛派他来的,也许不是,否则他不会杀了韩章。
除非他根本不知道韩章是朱猛的人,就像李仲不知道长安的司马超群。
李仲……
卓东来闭了下眼又睁开,努力将那个名字那个人暂时排除在脑外。
小高与杨坚同行,若他想杀杨坚简直易如反掌,为何反而要救他?
或许他打算等到拜师大典上再动手,若要扬名立万,这无疑是个大好机会。所以他杀了韩章,他不能让其他人抢先一步杀了杨坚。
又或许,他的目标根本就不是杨坚……
卓东来又习惯性地觑起了眸子。
无论他的目标是谁,他都绝不会有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