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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章一·缘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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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动止歇,风住尘落。
郊野土道上,一辆满是风尘的马车停在路旁,赶车的虬髯大汉正安抚着受了惊的大漠良驹。
车窗上的貂皮帘子掀起,露出一张饱历沧桑的脸孔,眼角已经布满了细纹,每一条纹路都蓄满了生命中的忧患和不幸,唯有那双眼睛却是年轻的。
车内的男子向四下里望了望。“传甲,咱们是不是走错路了?”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刚刚……刚刚明明……怎么刮了一阵怪风就全变了个样……”铁传甲挠着头,实在想不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方才天地之间蓦然变色,确是有些骇人,但这前后也不过盏茶光景,怎地周遭景物就全都改换了模样?可看脚下这条土路又眼熟得紧,似乎仍是原先的路途没错,只是这道路两旁……这条路铁传甲已驱车走过不止一次,当不致行错才是,却又偏偏无法解释这突然间的离奇变化,直想得脑筋搅成了一锅浆糊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少爷,这路……好像还是原来那条,但是……又好像不是……”生平第一次遇到如此诡异之事,实在是把铁传甲这个憨直汉子给懵住了。
被铁传甲唤作少爷的人自然便是李寻欢了。
李寻欢对此情形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条路已走过多次,铁传甲当不会行错才是,可怎地转眼之间便物换景异、一切都变得似是而非了呢?
莫非……当真同刚刚的天地异动有关?
多虑亦是无益,这世上很少有什么事可以令李寻欢不安动容,便是此等常理难解之事也是一样。
“继续上路吧,也许前面会有人家。”李寻欢放下帘子。
拉车的大漠良驹也已平静下来,铁传甲坐上车头,继续赶车上路。
行了将近两个时辰,转出一个山坳,远处群山环抱间终于出现了一个小镇。
“少爷,前面有个镇子。”铁传甲扬鞭催马,车轮疾转,卷起滚滚黄尘。
草木败落,寒风瑟瑟。
一眼望去,整座小镇约莫有几十间房舍。只是不知为何,此时青天白日,镇上却是清清冷冷,毫无半点人气,加之周遭颇为空旷,不免予人荒芜寂凉之感。
铁传甲瞄了眼镇口那块歪斜的石碑——红花集。
不记得这条路上有这么一个集镇,难道当真是行错了路?铁传甲愈发地迷茫起来。
进了镇子,一片静寂,家家关门闭户,竟是不见半个人影。
铁传甲驱车缓行,行了数条街道方始在一处高大的宅院前停了下来。
“这里有家客栈。”铁传甲跳下车,回身拉开车门。
李寻欢自车厢里出来,抬眼望向院门上黑漆金字的牌匾——扶桑客栈。
古旧的大门开着一条缝,一个小二装扮的年轻人探出半个身子,面色不善地甩出一句:“看什么看,要进就进来吧。”
李寻欢冲小二温和笑笑,小二也不多言,转身引路。
穿过中庭,步进半敞的厅堂。
敞亮的大堂内格外的冷清,只有角落里一张桌子旁独坐着一个男子,颇具英气。
男子似在等人。李寻欢走进去的时候感觉到男子投过来打量的目光,很快又收了回去。
李寻欢在另一侧选了张靠着木制边栏的桌子坐下。
铁传甲拴好了马车,也跟着进来坐了,见小二提了茶壶过来,便道:“来几碟小菜一壶酒,要上好的酒。”
小二没好气地搁下茶壶:“我们这儿只有茶没有酒。”
铁传甲眉头一皱:“没酒开什么客栈!”
“传甲,”轻声唤住铁传甲,李寻欢含笑问店小二,“小二哥,我想请问下这镇外的官道可是去往长安?”
小二语气依然不善:“是去长安还是去洛阳,就看你往哪边走了。”
李寻欢暗忖,看来路是没错,可这些变故又该如何解释?
“此处距离长安还有多远?”李寻欢又问道。
“大约一百六十里。”小二已有些不耐烦:“还有什么要问,一次讲完。”
铁传甲猛按桌面便欲发作,但碍于李寻欢眼色只得隐忍下来。
“没有了,多谢小二哥。”李寻欢和颜道。
这时,一阵极有节奏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不急不徐,在大门外停了下来。
“又来了一个。”小二自言自语地叨咕了句,转身出了大堂。
铁传甲这才抱怨出声:“为什么不让我教训他一下?”
“出门在外,莫要生些无谓的事端。你这火爆脾气,便是总也改不了。”李寻欢摸出随身携带的酒囊,拔开软木塞子,仰首灌了一口,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铁传甲拧了眉,提起粗瓷茶壶给李寻欢倒上一杯茶水,茶色寡淡,手触到杯子发现竟然是凉的,不禁气愤吼道:“你们是怎么做生意的?居然给客人喝凉茶!”
方才那店小二已返身回来:“喊什么喊,我们这儿只有这个!”瞪了铁传甲一眼,径直往里面去了,自语似地冷哼一声:“茶凉,待会儿人比茶更凉。”
李寻欢一手掩着口,一手按住铁传甲,眼角余光扫到随同小二进来的那位客人,不由得双眸微睁,眼前一亮。
紫绒软帽,紫缎面巾,外罩华贵的紫貂裘氅,内着亮紫色软缎长衫,足下蹬一双软面紫色长靴,从头至脚皆包裹在一团瑰丽耀眼的紫色之中,却非但未给人刺目浮华之感,反有种浑然天成的卓绝气质,雍容不凡且不失威仪。
再瞧那人身形挺拔,姿态优雅从容,每一个步子迈出去都完美得无可挑剔。
李寻欢见过许多走路样子十分好看的人,却未有一人及得上此人。
这个人,绝非寻常人物。
紫衣人进得客栈大堂,眸子轻转,环顾左右。目光掠过李寻欢时稍作滞留,上下打量了两眼,又移目看向另一边独坐的男子,侧转身,缓步踱了过去。
“我能坐这儿吗?”紫衣人轻声开口,言语间颇为有礼。
男子未作回应,只是沉默。
紫衣人似也并不期待对方的回应,侧首朝里面吩咐了句:“小二,来壶茶。”径自撩衣坐下,挥袖掸了掸衣上的风尘。
店小二早将茶水备好,给紫衣人倒了一杯,将茶壶往桌上一撂,转身又回去了里面。
紫衣人轻拈杯子,触手冰凉,难怪方才那一桌的客人会不满抱怨。放下杯子,抬眸问那对面的男子:“你在等人呐?”
“是。”男子看着紫衣人。
“我是来找人的。”
“你找谁?”男子不动声色道。
“洛阳雄狮堂的杨坚。”
“那你又是谁?”男子盯视着紫衣人的眼睛。
紫衣人极其优雅地抬起手,解下遮面的软缎紫巾,轻抬眸,眉眼微弯,唇角稍扬,用那极其优雅的独特嗓音以一种极其优雅的独特语调一字一句道:“在下卓东来。”
卓东来?
李寻欢已止住了咳嗽,望着彼方那坐得挺直的紫色背影,暗自思忖着。
卓东来……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
洛阳雄狮堂?洛阳府自田七之后便不曾再出过什么有名号的人物,这雄狮堂又是何时崛起的帮派?
想自己不过出关数月,于中原武林的消息就如此不灵光了么?
自哂地笑笑,李寻欢自怀中摸出一块木头。那是一个尚未刻好的人像,只有粗略的轮廓,甚至分辨不出是男是女。而他的右手里,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把小刀,一把很不起眼的小刀,刀锋薄而锋锐。他便用这把小刀开始雕刻,雕刻那个未完成的人像。
铁传甲也不出声打扰,提过那壶冷茶,双手贴上茶壶。
店小二从里面走出来,一手拎着把菜刀,一手提着块磨刀石,便在阶下霍霍地磨了起来。
“你可看到那边磨刀的小二?”那独坐男子正是洛阳雄狮堂的杨坚,望着阶下磨刀的小二,忽地问出这么一句。
卓东来回转了身子望去,微微含笑:“看到了。这间客栈看来很久没有人来住过了,小二磨刀自然是杀猪宰羊来招呼我们。”
“恐怕在他的眼里,我们俩才是待宰的猪羊。”
卓东来一笑,不置可否:“是吗?”
视线瞥到彼端桌旁的两人,恰见那虬髯大汉双手离开茶壶,反手泼掉杯中的冷茶,重新倒了一杯。不可思议的是,从壶中倒出的竟然不是冷茶,而是冒着热气的热茶。
卓东来的目光凝聚了起来。能够用掌心的内力和热力把一壶冷茶变成热茶的人,并不多。
虬髯大汉将杯子轻放到旁边那个身着浅驼色连帽披风、面上似有病容的男子面前,目光中盈满了恭敬与忠诚。
那男子似已习惯了这种相处模式,并未有所回应,只是低着头,专心地用一把小刀雕刻着一块木头。
“听闻大镖局的二把手卓东来机智过人,行事雷厉果断,但不知传闻与真相相差多远?”
杨坚的一句问话将卓东来的注意力拉了回来。“传闻中虚虚实实,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就像传闻中的杨坚,乃是雄狮堂朱猛最信任的手下,此时此刻,却坐在这里与雄狮堂最大的敌人……”卓东来故意顿了顿,挑眼瞅向杨坚,“密谋叛逃。”
满意地看到杨坚变了脸色,卓东来愉悦地呵笑着端起那杯冷茶,一口饮尽,阖眼品味。原来这冷茶也并不是太难喝。
“废话不多说了,来谈谈我们的交易。”杨坚直接切入正题。
“好,我最喜欢爽快之人。你要是能帮我得到雄狮堂,今后雄狮堂堂主的位子就是你的。”卓东来又倒上一杯冷茶。
没料到杨坚竟然一口拒绝:“我不要当什么堂主,我要的是,你放过雄狮堂的兄弟,放过雄狮堂的朱爷。”
卓东来笑了下:“这恐怕不行。”
“为什么?”
卓东来正色道:“有朱猛的一日,雄狮堂就永远是朱猛的雄狮堂。”
“朱爷——就是这样的人。”作为雄狮堂的叛徒,提起朱猛,杨坚的话语中竟是十分的恭敬。
卓东来微挑眉梢,好奇问道:“你如此忠于朱猛,却为何要出卖雄狮堂呢?”
杨坚不答反问:“你可曾见过朱爷?”
卓东来摇头:“还没有这个机会。”
“你要是见过朱爷,你就会知道,他是一个战尽最后一滴血也永远不会后退的男人。任何人,休想让他俯首称臣。而大镖局对于雄狮堂又志在必得,最后的结局只能是一场浩劫。既然已经知道是这样惨烈的结局,倒不如让我来做这个罪人,只求能为雄狮堂所有的人讨一条生路。”杨坚毫不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
卓东来颇为感慨地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原本我认为朱猛只不过是一员莽夫,此刻,我却对他有些尊敬。居然能让人对他如此的敬重,真是难能可贵呀。”
“你可是答应了?”杨坚问。
卓东来轻声哼笑,断然回道:“很抱歉,我不能答应。”
杨坚倏地攥紧了拳:“你可知道,你的镖车此刻已经进入我的埋伏,若他们接不到我的消息,便会将你的人杀于刀石谷!”语气中已多了狠厉。
孰料卓东来却是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哦?是嘛?我看不见得吧。”
看着卓东来那似从容似玩味的笑意,杨坚心中忽然浮起强烈的不安。
“其实朱猛并非一个好的首领,他太过于意气用事,行为太过于冲动。”卓东来站起身来,踱向一旁的矮栏,不急不徐地分析着,余光却瞄向大堂的另一边。
那男子一直在雕着木头,间或停下来咳嗽几声,然后又继续雕刻。
卓东来知道,自己和杨坚的对话他一定全都听进去了。而卓东来不知道的是——这个人的身份,或当说是,这两个人的身份。
但不论这两人身份如何,即便他们与雄狮堂有所关联,也没什么好顾忌的。
“你们雄狮堂占据洛阳最繁华的地段,朱猛却不善经营,使得你们成为四十家镖局中最最拮据的一门。况且我还听说,朱猛身边有一个女人在九个月之前神秘地失踪。朱猛生平最爱的,就是这个叫做蝶舞的女人。”卓东来回首瞥向杨坚,“如果他知道你跟蝶舞之间的感情,你想他会如何?”
杨坚急道:“我和蝶舞之间是清白的!”
卓东来哼笑道:“你不能否认你爱蝶舞吧?”
“我……”杨坚顿时语塞。
卓东来转回身:“你早就背叛了朱猛,你现在所做的只不过是出于良心的愧疚,但是这些朱猛他不会知道,他只会知道,你杨坚把雄狮堂的兄弟出卖给大镖局,使数人暴尸于刀石谷下。”即使朱猛知道,他也不可能会因此而放过杨坚。
朱猛最不能容忍背叛,更不会容忍胆敢觊觎自己女人的人。所以无论朱猛知不知道杨坚背叛的真相,结果都会是一样。
杨坚惊愕起身,心中那强烈的不安终于变成了现实。“可是你怎么知道我们有埋伏?”转念间便即恍然,“雄狮堂……有奸细?”
卓东来笑而不语,踱回桌边坐下,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既然你对雄狮堂了如指掌,在下对卓先生也无大用了……”杨坚此刻已是满心的颓败。
“不要太小看自己,”卓东来又用那极其优雅的语调说道,“大镖局求贤若渴,像你这般的人才正是我们求之不得的。更何况你的叛逃对雄狮堂的士气会有所打击,这也是我们需要的。”
杨坚无力地扯了扯嘴角:“卓先生太抬举在下了,在下感激不尽。”
“杨兄弟,大镖局的门,永远为你所开。”卓东来含笑摆出欢迎的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