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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二章 险些忘却的人间(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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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宁语不依不饶,但窗外的景色成功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她记忆中的承东市永远沉浸在冬日之中,仿佛只有铺天盖地的大雪,好不容易赶上天气好的日子,那点可怜的日光也隔着云,但今天外边显然是个久违的晴天。
这里应该是二层楼,角度刚好,能看见楼下平整的草坪,满眼浓郁的绿,远处还有树,午后的太阳在地上晒出一片灼人的光,再看远一点,无遮无拦的林子之后还藏着半边天,朦朦胧胧,不知道是建筑还是桥梁的影子。
她昏迷三年,险些忘却人间。
这感觉太好了,一个长久被困在梦里的人,突然睁开眼看见窗外,满眼都是草木,触目所及的一切都透着旺盛的生命力,让人动容。
孟宁语心情大好,动动腿就打算下地。邵新还没来得及阻止,她已经浑身发软,直接就往地上跪。
“免礼平身吧。”他伸手抓住她的领子,姿势无奈,只好说,“慢慢来,先坐在轮椅上。”话音刚落,门后的轮椅自动行驶过来,他低头抱她。
孟宁语十分挫败,配合他伸胳膊,感慨自己这只野猴子的进化过程实在坎坷,只能挂在他身上贫嘴:“哎?邵教授挺有力气的,这两年你还真把病治好了……”
说着她手下一顿,突然想起当天在医疗院区发生的一切,当时邵新也是这样把她整个人抱起来的,于是她心底的恐惧感突如其来,忽然推他说:“别!我自己能坐!”
他的手还在她身上,人也离得近。
她清清楚楚看见邵新那双好看的眼睛微微下压,隐藏着一小片晦暗不明的光。
他没有松手,只是抬眼盯着她,那双眸子的颜色愈加浅了,迎着她躲闪的姿态,目光之中似乎带着宽慰。
面前的人轮廓非常清楚,近在咫尺,连温度都熟悉,让她分不清到底谁才是梦中的复刻。
孟宁语又开始怀疑自己摔傻了,心里的话没头没脑往外冒:“我不是自己掉下去的。”
很快,邵新向下抱住她的腿,孟宁语简直像条件反射一样尖叫起来:“放开我!”
邵新没松手,他将她直接按在怀里,又挪到轮椅上。
“我记得那天发生的事,确实停电了。”她一个激灵,直到平安坐稳,嘴唇还在发抖,“很暗,我走到窗边才发现没有路了,身后有人追过来。”
他听见这话并不意外,只是走到她身后,手动接管轮椅。
孟宁语没想到邵新竟然是这种淡然的态度,又急忙开口说:“我坠楼不是意外!我再傻也不可能自己找死啊。”说着她在轮椅上扭身看他,“研究院里有人想灭口!”
邵新拍拍她的肩膀,让她不要激动,又说:“昏迷是深度的意识丧失,对外界刺激失去感知能力。你之前脑部受伤,一直处于这种状态,而促醒技术需要不断刺激你的感知区域……”他又轻轻点了一下她的脑袋,“通俗点说就是,昏迷的人不会做梦了,但这项技术的突破就是重构受伤区域的脑神经,把各种断掉连接的感知力重连,相当于一步一步让你从做梦开始,恢复全部意识。”
她越听越茫然:“你的意思是,促醒的过程中在强迫我做梦?”
“你在昏迷的时候梦见的事情很可能超出常理,不合逻辑,很正常,那是意识恢复的第一步。”邵新很有耐心,提醒她,“所以你一醒过来,是不是觉得自己对坠楼的事记得特别清楚?因为对你来说那天的经历太可怕了,你在潜意识里印象深刻,要是换了别的病人,没准还能梦见点好事。”
这话里的信息量实在太大了,孟宁语一时难以消化,但有一点她还是能判断出来的:“不,那不是梦,那就是我的记忆。”
“那你看清凶手是谁了吗?”
她心里压抑的秘密轰然被撞开,她抓着轮椅扶手,一动都不敢动,只记得盯着邵新,眼看他面色平和,她又不敢说了:“我……”
“你看,肯定有很多细节经不起推敲。你刚刚才醒,所以我没有着急和你说这些,主要就是因为你复苏时间太短,在这个阶段,你的很多记忆都容易发生混乱,都是正常情况。”邵新推着她慢慢向前走,一起走到窗边。
他的声音轻轻缓缓传过来:“不用勉强,等你好起来,一切都能查清。”
孟宁语还在摇头,她不死心,同时觉得古怪。她没有死,在三年之后死里逃生,可是一切直接跳过了那个冬日来到如今,邵新避而不谈,让她无法接受。
房间里的提示音突如其来:“请保持冷静。”机械臂旁的红光闪烁,自动提醒需要使用镇定药物。
她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意识到这间病房一直全方位在对她进行监控,立刻说:“我没疯。”
“不是你想的那样,人的睡眠对于脑部恢复很有帮助,系统必须维持你的神经营养。”邵新示意她不要再想了,“疗程是由程序统一分析后执行的,必要的时候需要让你休息,但不是强制性的,别紧张。”
孟宁语想起昨天自己一用药就睡到日夜颠倒,瞬间不再争辩了。
眼前的一切都藏着秘密,她需要答案,必须保持清醒。
邵新把她推到窗边,他好像很满意今天的天气,说了一句:“我记得你过去总是抱怨下雪,天天盼着出太阳。”
很快,孟宁语看见玻璃之外的世界了,阳光永远能让人焕然一新。
窗外确实有一片宽敞的草坪。此刻她可以仰头看天,头顶上蓝天白云。她很难相信承东市会有这样好的天气,简直像是画出来的标准背景,竟然有些不真实。
“我喜欢晴天。”孟宁语的心情好了很多,看见邵新也静静站在光影之中,连眉眼都显得格外温柔。她不自觉地犯起老毛病,嬉皮笑脸地歪着脑袋和他说,“主要还是因为喜欢你,谁让你怕冷呢。”
邵新直觉大事不好,赶紧说:“停,打住,别来这套。”
她开始笑,一边笑一边开始冒土味情话:“莫文蔚的阴天,孙燕姿的雨天,周杰伦的晴天,都不如什么?你猜,别查啊,快问快答。”
邵新拉着她的轮椅打算往后撤:“你还是回去睡觉吧。”
这是孟宁语唯一能赢过他的游戏,一看邵新回答不出来,她乐得直捶腿:“都不如你和我聊天。”
他微笑,让她闭嘴:“我就不该给你机会说话。”
看在她如今可怜巴巴还要坐轮椅的分上,邵新由着她胡扯,站在墙边耐下性子陪着她。
她已经飞快地想起下一个段子,非要逼他回答。
邵新满脸不屑,眼睛却一直盯着她看。
他发现孟宁语此刻的笑容无比真实,像一丛炙热的向日葵,生机盎然,猎猎迎风。
只要他还能看见她的笑,一切都值得。
很多年前他就知道,孟宁语身上有种惊人的生命力,轻易就会感染身边的人。承东市的冬天太长,可无论经历过多少湿冷的日子,只要天晴,她永远雀跃。
他的小朋友不漂亮也不聪明,却从不灰心,骨子里保有对生活的热忱。
邵新记得自己刚见到孟宁语的时候,他其实没有想到她会那么惨,一个女孩,失去双亲,只能靠母亲的赔偿金度日,被迫在逼仄拥挤的小房子里独立生活。他去的那天是她亲人的忌日,她身边明明只有一只狗,还不忘抱着大黑冲他笑。
那时候的孟宁语才十几岁,命运发疯一样非要把她压垮,可她不诉苦也不抱怨,她只会做饭,就想着把仅有的一点点温暖也拿来分给他。
因为孟宁语,邵新才渐渐理解,即使科技进步,一切都可以更新换代,这世界好像没有什么独一无二了,但有些人事永远不可替代。
就像他记忆中的女孩,刻骨铭心。
他相信,只要让她缓过一口气,她永远都能向阳而生。
孟宁语沉浸在自己的游戏里不可自拔,直到把这两天没来得及说的废话都说够了,她总算累了,又趴在窗边晒太阳。
这似乎是个新建起来的医院,环境非常好,左右都是草坪,根本看不见尽头。
她渐渐安静下来,心里反而越发没底。空间上的迷失,无疑让人缺乏安全感,她不知道这栋楼有多大,只能感觉出面前的窗口只是其中一间。
她在阳光下伸出手,又盯着远处的树林,发现树旁的影子位置已经发生了偏移。她下意识又往头上看,日光灼灼,晃得人睁不开眼。
她扒着窗口继续晒太阳,手上却不觉得烫,日光似乎没能带来预想之中的暖意。
孟宁语回身看时间,她记得自己醒来的时候才是正午,那会儿刚过十二点,而此刻墙壁上的显示屏竟然告诉她已经是下午三点半了。
时间过得非常快。
她盯着自己的手,依旧毫无灼热的感觉,又想到自己睡了快二十个小时,可她此刻完全不觉得饿。
孟宁语想不通,却心惊肉跳,于是她逼自己保持冷静,装作什么都没察觉。
她不经意开口问邵新:“我隔壁还有其他病人吗?”
“都是住院患者,和你一样。”
“这里太安静了,天气这么好,怎么都没人出去?”
她趴在这里放风,除了草坪就是树林,能看见的地方没有步道,所以半天也没有看见路过的人。
邵新有点想笑,替她拉上半边窗帘挡光,又说:“这里是医院,又不是菜市场,有的病人复苏好久都不能下床,不是谁都像你这么幸运,一醒就能动。”
“那你带我出去看看吧。”孟宁语靠在轮椅上,抬起一条腿,“我都快躺成面条了,让我呼吸呼吸新鲜空气,见见活人。”
活人没见到,病房里先响起一声提示音,然后门外溜进来一个“垃圾桶”。
它还是一成不变的童音,带着欢快的语调说:“恭喜发财!”
孟宁语仰靠在轮椅上大声叹气:“咱们商量商量,你别让这玩意儿负责我的病房了。”
邵新好像对“垃圾桶”十分放心,指指它说:“你有什么事都可以和它说。”说着他扫了一眼时间,又将窗帘关闭,眼看就要离开,“行了,你今天说这么多话太累了,恢复过程必须一步一步慢慢来……我送你上床休息。”
孟宁语觉得自己好像刚刚才到窗边,不知道是谁的时间概念出了问题。
她一着急反而突然想起来,昨天也是下午三点半的时候有人过来,当时她老老实实听从“垃圾桶”的安排用药,结果就是睡到不省人事,今天她无论如何都要留个心眼,不能听那鬼东西摆布了。
她决定先解决眼前的麻烦,立刻和邵新说:“我很冷静,能自己休息,别让它瞎指挥了。”
“好。”邵新没有强求,把她抱回病床上。
墙边四处溜达的“垃圾桶”规规矩矩靠边站,又替她播放起那首钢琴曲,缓和她的情绪。
孟宁语看见邵新在床边整理仪器上的数据,出声问他:“你又要走?”
他低头安慰道:“还有工作,你好好休息,赶紧睡觉,等你醒的时候我肯定在。”
她闭上眼,马上又睁开,一脸不踏实的表情说:“你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机械臂,还有那个什么监控都关了吧,不然我老感觉自己像个犯人似的,等你来了再给我检查。”说着她抬手保证,“你放心,我死不了,肯定好好睡觉,恢复脑子。”
她嘴里唠叨着提出一堆要求,邵新想一想,似乎也懒得和她解释了,他干脆如她所愿,把灯光调暗,又让病床边的系统暂时下线,只说了一句:“那让‘垃圾桶’陪着你,有事就说。”
很快邵新离开,留下孟宁语一个人沉浸在《夜色奇境》的音乐里。
病房重归冷清,墙壁上又显示出诗句,如同高级屏保。
Theysaytomeintheirawakening,\"Youandtheworldyouliveinarebutagrainofsandupontheinfiniteshoreofaninfinitesea.\"
他们醒来时对我说:“你和你存在的世界,只是沙粒,在无边之岸,无涯之海。”
——纪伯伦
孟宁语无聊地看着它,总觉得眼熟,似乎在哪里看到过,脑中被忽略的碎片记忆渐渐拼凑完整,让她想起三年前的冬天,她去书房找邵新的权限卡,那时候卡片就被他胡乱夹在了书页之中,而书的封面上有暗金色的字,就是纪伯伦的《沙与沫》。
她躺在病床上暗暗较劲,试了试自己手脚的力气,然后翻身,直接和床边的“垃圾桶”大眼瞪小眼。
它头上一圈黑色电子屏,闪出一对蓝色的大眼睛,十分努力地想要表达可爱的表情。
孟宁语没想到连它都会卖萌了,总管它叫“垃圾桶”也不太合适,毕竟这玩意儿没准有好几百个,缺少辨识度。她问它:“我有只狗是你兄弟,它叫富贵,我也给你起个名字吧?”
它变成心心眼,马上答应:“好呀。”
孟宁语的病房里白花花的,只有它的眼睛在发蓝光,于是她随口就说:“那你就叫蓝精灵了。”
机器人情绪稳定,欣然接受。
孟宁语此刻和它沟通还算不错,她马上指挥起来:“你帮我拿点能看的东西来,杂志啊报纸之类的,要传统的,我从小一看印刷的字就困,没准看两眼我就睡着了。”
蓝精灵头上的灯光闪烁,十分痛快就答应她了,很快往门边移动。
她在床上盯着它,打算等它出去拿东西之后就往外溜,没想到门外刚好有人过来,直接把一沓杂志似的东西递进来,全程没说一个字。
这也太快了。
孟宁语依稀看到人影,好像又是昨天来过的那位护士。她照样用口罩挡着脸,目光平静,仿佛一点表情都没有,送完东西关门就走了。
她没想到会是这样无缝衔接的送货服务,根本没能找到空当。她只好自认倒霉,拿着那几本杂志躺在床上瞎翻。
大概因为这里是邵新的医院,能送来的杂志都是乏味的科技读物。好在孟宁语只是找个借口,她一边翻一边走神,又问时间,显示屏上的钟点已经飞速跳到下午五点钟了。
混乱的时间,奇怪的医院,而邵新也有所隐瞒。
她醒过来的世界处处透着可疑,无论如何,她必须想办法溜出去看看。
很快,孟宁语的目光落在那些杂志的封面上,有一本上边印了巨大的黄色标题,非常惹眼,刚好还和邵新相关——《改写人类未来——走进启新研究院》,下边的导语寥寥几句,更加吸引眼球,大意是说研究院在仿生学上有重大突破,正在进行一个名为“引渡者”的科研项目。
她过去从来没听邵新提到过,因而越看越迷茫。她发现这本杂志是今年年初发行的,也就是在她昏迷的这三年,研究院一直还在继续科研。光看字面意思,所谓的“改写未来”是说仿生科技发展下去,将会有仿生机器人问世,所以报道的噱头都集中在科研伦理矛盾上。目前尖端科技发展迅速,最终目标绕不开关于仿生人的研发。这种项目一旦成功,无疑将开创人类历史的新纪元,但按照这个路子走下去的未来社会,显然已经在无数科幻作品里被预见过了。
没想到科学杂志还能提神醒脑,一点都不无聊。
三年前孟宁语在研究院里看到的AI助手都是机械外形,根据不同用途划分,有着各种奇葩的样子,天天被她吐槽,总之他们研发的机器人完全没有拟人化的趋势,这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引渡者”是什么鬼?
她想着想着头又开始疼,冷汗直冒,可惜这种杂志也有标题党的嫌疑,翻来翻去什么干货也没说,绕来绕去都是科研宣传。它先提到了早期仿生学的积极意义,以及人造器官在医学上的突破等,最后才进行隐晦猜想,认为启新研究院已经在进行仿生机器人的研发,但因为涉密,所以报道用词含糊,只有一张潦草配图,主体图案是启新研究院的徽标,后缀多出一个灰蓝色的机械人形标志,以此代表“引渡者”项目,真实性存疑。
孟宁语盯着那个人形,发现它连五官都没有,实在有点可笑,可惜她也没能笑出来,毕竟这种报道能被发表,不可能全是信口胡诌。
这下她的心情更复杂了,装模作样地又看了一会儿,抬眼瞥墙角,发现蓝精灵挺安分,依旧贴墙而立。
它顶着硬邦邦的桶状外壳,一点都没有拟人化的宏图伟愿。
孟宁语突然翻身,装作腰疼,手里乱推,直接把那本杂志甩到床底,又叫它说:“快,帮我捡一下。”
“好的。”
蓝精灵的服务意识很强,它移动到床边,机械身体的好处是可以迅速调整,于是它马上降低自己的高度,直接滑进了床底。
孟宁语看着它的金属脑袋消失在床边,想也不想抬腿下地,她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拉开门就冲了出去。
出乎意料,孟宁语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跑出去了。
按理来说,蓝精灵是个机器人,很快就会发现病人的异常行为,因而连接系统,但几分钟过去,她预想之中的提示音根本没响,也没有任何阻止她离开病房的警报。
孟宁语感觉四肢有些发软,但她这段时间恢复程度惊人,此刻下床走路竟然不成问题了,于是她一个人站在门外的走廊里,毫无方向,只能向前去。
更加出乎意料的是,她万万没想到,三年之后,自己竟然还在启新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