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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年夜饭(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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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关临近的时候,金风细雨楼收到了一封密信。
杨无邪总管亲自收拾了一个小包袱,连夜悄悄地将戚少商送出城去。
由于快过年,楼里要回家探亲的弟子都趁早告了假,剩下更少的人整日忙得晕头转向,谁也没注意到,楼主不见了。
年三十晚上,长安城里飘起了雪。
其实晌午时候天空就已经阴霾一片,挨到天黑这雪终是落了下来。
街上行人很少,家家户户都掩着门,门外还挂着两个大红灯笼。
戚少商牵着马,在长安街的落雪上留下一人一马的足迹。他想,这个年怕是得一个人外头凑合了。
巷尾的二层小楼外挂了面帆布旗子,上面独独一个“栈”字,连个名儿也没有。走得近了,才看到这家客栈倒不像城里别处几家一样早早就关门谢客,厚重的门帘缝里透出一丝橘黄色的微光,在这落雪的寒夜里莫名给人几份温暖。
戚少商牵马过去,抖了抖身上的雪,掀起门帘。
客栈不大,一楼厅里仅摆着三五张方桌,一个小二哥坐在柜台后的小炉边上烤火,并无客人。
看到戚少商,小二眼中惊诧了一下,想不到这年三十的晚上还会有人上门。随即迎上前问候:“这位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
将手中缰绳交与小二,戚少商不着痕迹地将这客栈上下打量了几眼,说:“一起。”
小二牵马往后走,戚少商又交代了句:“你将马安置好后,其他先不忙,打些热水来。”
待热水端上来,戚少商取出一方手帕沾了水,才解开胸前的外衣襟,怀里竟露出一张婴孩的小脸,睡熟了一般。因为天冷,冻得白生生的。
戚少商用热水替孩子擦着脸,那孩子竟也未醒,不过脸色缓过许多,透出些粉红。
一边的小二见了不禁问道:“这孩子可是生了什么病?怎么也不醒?”
“不碍事的。”戚少商收起手帕,又把孩子包好,说:“上些饭菜,再烫一壶酒。”
“这个……客官,您有所不知,”小二有些局促,“我们客栈店面小,只雇了一个厨子,本以为年三十不会有客人上门,掌柜的就放那厨子回家过年。可不想客官您来了我们店里,这饭菜还真是拿不出来……”
戚少商颇为无奈,说:“没有厨子,怎么还开着门?”
小二双手一摊:“我倒是想关门大吉,可掌柜的不让啊!”说着一拍脑门,“差点忘了,厨子不在,我家掌柜的倒还有门手艺是镇店之宝呢!这就给您招呼去!客官稍等。”
空着肚子的滋味是不好受的,更何况是在家家户户过着团圆年的晚上。
戚少商等得有点无聊,透过窗子向外看去,数起外头簌簌飘落的雪花。
一片两片三四片,片片飞雪故人情。
连云寨也是时常下雪的,还有积雪峰,山顶终年都是白皑皑的。
那曾经让他魂牵梦绕的毁诺城,如今已是空城一座。
他爱过的那个如雪般冰冷美丽的女人,也已嫁做他人妇。
“少商,常年住在冷冰冰的积雪峰毁诺城中,我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是冷的。只有想着你,才能感觉自己的一点温度。可如今真真挨着你,怀抱是暖的,心却更加冷。”
“少商,也许你并不如你所想的那般爱我,我也没有我以为的那般爱你。”
“少商,我要嫁给小妖了。”
“你多保重。”
为了息红泪嫁给郝连春水这件事,戚少商身边的人很是小心翼翼了一番。从金风细雨楼到六扇门,上上下下见着戚少商都绕着说话,生怕触到龙鳞。
戚少商有点无奈,就算是他被踹了,踹他的那个也是天下第一美人啊!
从心底里他也觉得,红泪的选择是对的。他从来都给不了她幸福,带给她的总是无穷的等待和麻烦。
这么好的女人,不应该过着不幸福的日子。
所以她嫁给了别人,那人也许不如戚少商,却可免她惊,免她劳,予她一生宠爱。
追命找戚少商喝酒时,戚少商说:“红泪当了郝连夫人,我心里多年的一个疙瘩终于解开了。”
追命瞪大了眼:天下第一美人,在戚少商眼里,就是一个疙瘩?
戚少商说:“要娶娶不得,要放放不得,搁在心里,生生垫着,可不就是疙瘩。”
追命说:“戚少商,你是不是喝多了……”
戚少商闻也未闻:“红泪说得对。大概我真的没有我想象的那般爱她。”
追命问:“那你爱谁?”
戚少商扭头看着追命的脸,和一个人很像,神情却有天壤之别。
就在追命以为戚少商就要张口告诉他答案那一刻,戚少商却张嘴打了个哈欠接着就一倒头趴在桌上睡了。
追命叹气:既然不爱她,何必喝那么多灌醉自己……
戚少商想:我都不知道对他到底是什么心思,如何跟你讲……
“客官,您的酒菜!”
戚少商回过神,收回视线,桌子上只摆了一壶酒一盘菜。
酒是杏花春,壶身还很烫手。
菜,有些眼熟……
戚少商指着盘中那条鱼问小二:“这菜叫什么名?”
“这菜叫杜鹃醉鱼。”
“哦。”
“怎么,客官吃过?”
“我吃过很多地方做的的杜鹃醉鱼,可惜没有一家正宗的。”
“那您可得尝尝我家掌柜做的这道杜鹃醉鱼了!绝对有市无价,菜谱上压根就没有,要不是今天厨子不在,您还真吃不着!”
“说的是,反正我遇见杜鹃醉鱼总是要尝上一尝的。”
小二看着戚少商拿起筷子,夹起一块鱼肉放入口中。
只一口,便放下了筷子。
小二忙问:“如何?可合您的口味?”
戚少商没有回答,他不言不语地低头,垂下眼帘。
舌尖上捕捉到的一点味道迅速占领口腔,紧接着侵袭满头满脑,记忆中遥远的杜鹃花味一下子蔓延开来。
这味道叫人的心比往日多了一丝激动,有点儿跃跃欲试。
他看着四方的桌角,恍惚觉得,这客栈其实没有多么陌生,也不知从哪儿生出来的亲切。
须臾之间,戚少商已经想到了几十句话,都是遇到连自己都不知道想不想见的人时,该说的话。
可是很快,他就将这几十句话拨来拣去地挑拣了一番,结果一句也没剩下。
想要说的,一句话哪里说得清。
千言万语也说不清。
戚少商觉得他应该马上就要出来见他了。这么小的客栈,这么近的距离。
可他还没想好第一句话要说什么,不由得有些上火。
长凳仿佛生了刺一般,让人坐不安稳。
放弃般自嘲地一笑,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不过是一个故人罢了,值得自己这样心神不宁的。归根到底,他戚少商又不是那个亏欠了别人的人,哪里需要这样劳心劳力。
他打定主意,等他出来,就用最沉重的目光看着他,什么也不说。
客栈里静悄悄的,除了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连屋外的雪都下得格外悄无声息,像是怕惊扰了谁的梦。
一楼厅堂里,戚少商和小二两个人互相瞪着眼。
终于……
“你家掌柜的呢?”有人的眼睛沉重了太久,有些乏力,忍不住问了出来。
“睡了。”
“什么?”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睡觉啊。”
“可是……今天是除夕夜……”
“那又怎么样?跟您说吧,您来的时候,我家掌柜本来就要睡了,他可是从炕上跑下来给您烧的菜呐!”
“所以……他做了饭又回去睡觉了?”
“不然呢?”
“……”
小二看着戚少商对着盘子发了会呆,凑过去:“客官?”
戚少商转过头。
小二摊开手:“二十两银子。”
一句话听得戚少商几乎内伤,顾不得跳脚就问:“怎么那么贵?这鱼连二两银子都不到!就算你家掌柜是御厨,价也不能卖到天上去!”
更何况,这盘杜鹃醉鱼,他戚少商就是吃白食也是应当的。
谁叫他欠他那么多,天天做鱼给他吃,都不过分!戚少商如是想。
小二执着地摊手:“我们掌柜的说了,他的杜鹃醉鱼,就卖二十两。”
“那你去把你家掌柜请出来。”
“掌柜的已经睡了,我可没胆子喊他起来。”
“我来的时候你不是喊过一回?”
“那时喊他是帮他招财进宝,这时喊他却是给他招惹麻烦。你当我傻的?”
戚少商哑口无言了,好个口齿伶俐的小二哥,该不是平日里和什么人学的吧……
彼时在旗亭酒肆,高鸡血就曾为一盘杜鹃醉鱼跟戚少商要过二十两银子,那时他还是个土匪。纵然是头头,也是个穷人。无奈付不起银子,只好给高鸡血那扒皮掌柜做小二抵债,也因此结识了一个人。
坏人。恶人。仇人。
还能是什么人?
(乱入:也可以是美人,情人,爱人啊^^)
现而今,戚少商已经是金风细雨楼的楼主,虽然觉得这个价钱离谱,但二十两银子,还是拿得出来的。
只是,他凭什么要给钱?
“你家掌柜平时都做些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看账本,招呼客人,偶尔有心情的时候做一盘杜鹃醉鱼,哪个食客运气好就碰上了。”
运气好?戚少商默默地想,我看是运气背吧,寻常人家哪有那么多钱吃他这盘菜……
“你对我们掌柜的好像很有兴趣,难不成你认识他?”
“我又没见过。不然你去喊他出来,让我认一认?”
“……你该不会是戚少商吧?”
戚少商不由得皱眉,他好歹也是个大侠,如今更是京城白道武林之首,名号抬出来也是响当当的,怎么被这小二说起来就是有种奇怪的别扭感呢……
“何以见得?”
“掌柜的交代,如果遇见戚少商一定不能放过。”
“不能放过是什么意思?”
“别人吃杜鹃醉鱼是二十两,戚少商是一百两。”说着一只手又伸到戚少商面前。
“岂有此理!”
戚少商真想一掌拍烂桌子,欺人太甚!
“想要银子,叫他自己来跟我要!”
“这么说,你真的是戚少商?”
不置可否。
“江湖人说九现神龙嗜酒如命,原来是假的,我看你喜欢这鱼倒是真的。”
“你家的酒若是一滴一两金,就是皇帝也喝不起,我又如何敢喝。”
小二笑了笑,替他倒了一杯,酒清冽的香气立刻四散开来,教人神往。
“这杏花春是掌柜亲自酿的,酒香清醇而不醉人,戚大侠付了杜鹃醉鱼的价钱,杏花春理应相赠。”
戚少商喝了酒,没过一会,便趴在桌上昏死过去。
小二收起市侩嘴脸,浮起一个阴沉而得意的笑。
九现神龙?不过尔尔。
把人翻过来,伸手探向戚少商胸前,手快要碰触他包裹孩子的衣襟时,戚少商忽然睁了眼,动作迅如急电,只三招,便将逆水寒搭上了小二的脖颈。
“你是什么人?”剑稳稳地指着,声音也稳稳地透过来,不辨喜怒,却气势骇人。
小二在这气势之下也未见惊慌,他盯着戚少商,不答反问:“你为什么没喝那酒?”
逆水寒冰凉的剑身更加贴近他的咽喉,沉静的声音再次传来:“回答我的问题。”
“我既然失手败露,今日断无活路。更不会告诉你我是什么人。只是临死之前有一事不明,还希望能死个明白。”
戚少商的眼神幽深而肃杀。
“我告诉你那是他亲自酿的酒,你为什么不喝?”
“正因为你说那是他亲自酿的,我才不喝。亲手做的杜鹃醉鱼尚且要一百两,亲自酿的酒岂不要命?更何况……”戚少商沉吟,“既是他的杜鹃醉鱼,这酒就不该是杏花春……”
“你的意思是,是他告诉你,这酒不能喝?”小二的表情一瞬间变得有些狰狞。
戚少商摇摇头,“他并没有告诉我任何事。他从来都不会告诉我什么,他大概只是想那样做,然后看看我能不能活下来。”
他总是不会把所有的生路都封死,否则戚少商也不会活到今天。
“我有些好奇,他是怎么跟你说在酒中做手脚的?若是在菜里,只怕你已经得手了。”戚少商皱着眉头,长剑直指。
小二露出一个惨笑,“想不到,想不到,我的性命竟是败在你们这对不共戴天的仇人手里。”长叹一声,“罢了!他说你精明非常,疑心又重,见到杜鹃醉鱼一定会加倍仔细,不妨先让你松了心神,认定那杜鹃醉鱼出自他手,再说出那酒是他亲手所酿,你就一定会喝。”
“你敢信他的话?”
“他讲这话时的神情骗了我,他是个好戏子。”
戚少商可以想象,他告诉小二如此这般计划时的模样,那一切尽在掌握的桀骜眼神,微微勾起的嘴角。他的话听起来很有道理,他的声音也很能蛊惑人心。
“他是不是还告诉你,若跟我要一百两银子,定会惹怒我,我若心浮气躁,就更需要借酒消愁?”
小二叹气:“你连他的面也不曾见,竟然猜得到,不愧是知音。”
“他告诉你我们是知音?”
“他说,你是他唯一的知音。所以,他的酒你一定会喝。”
“你觉得追杀的和被追杀的能当知音?”
“我早说过,他是个好戏子。假的也可以演成真的。”
若他不是在做戏呢?
戚少商觉得,至少这一句,他不该是在做戏。
唯一的,知音啊……
心中一时百感交集,有什么东西叫嚣着像是要喷涌而出。
戚少商说:“你告诉我是谁派你来的?我不杀你。”
小二看他一眼,脸腮处动了一动,人已倒地。
据说上次铁手抓到的一个金国密探,也是牙齿中藏着毒药,人一被擒住就服毒而亡了。
在尸身上翻了翻,没找到更多有用的东西,戚少商站起身,四下看了看,便径直穿过柜台后的小门进了后院。
三间小瓦房,最左边的库房门上挂了一把铜锁。
中间供人居住,此刻黝黑一片,看不出什么玄机。
右边灶房,透着低低的光,像是这雪夜里一点欲躲藏的心事……
戚少商走近那个害羞的心事,顿了顿,推开门。
一排灶头,一张方桌,桌上一盘菜,菜旁一壶酒。
酒壶握在一人手中,听到动静,他偏过头看着戚少商,笑道:
“月明千里故人稀。戚少商,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