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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莺六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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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莺想狡辩,想否认,对上书生点墨似的明眸,张了张嘴,终是什么都没说出口。
不说话便是默认了他的话。
书生看着坐在桃木下略显狼狈的流莺,并不生气,反而弯起眸笑了起来。
她梗着脖子一脸倔强的模样,格外有趣。
书生问:“那你怎么一直没动手?”
“这不是没来得及下手。”流莺委屈巴巴,如是说道:“你随身戴着柳条,便是在防我……”
书生不置可否,将荷包塞在腰间,从井沿边站了起来,拍拍衣袍上染的尘土:“早点休息。”
说罢,便大步回了房间。
只留下流莺呆愣在院中,神色间有些无措——他竟然在知道她接近他的目的后,便这样轻易放过了她?
难道他不怕她吃了他?
想到这,流莺眼前又闪过那恶鬼在白芒中消失的一幕,顿时打了个寒颤。
看来,她吃书生的计划,还是要再搁浅一段时间。她相信书生总有懈怠的时候,他总不能一直将装着柳条的荷包随身带着。
只要他忘记带柳条,那时……流莺哼哼了两声,虚拍了拍身上莫须有的灰尘,钻回桃木枝中休息了。
翌日,书生将桃木枝从土地里拔了起来,摇晃了好几下,流莺才慢悠悠爬了出来。
不知是没休息好,还是昨夜被恶鬼所伤,流莺的气色看起来很差,苍白的脸似乎更白了些。
书生道:“秦昭王道派去的人查到了造反的证据,庐陵王已被秘密押往京城,明日要我去朝堂上揭发庐陵王。”
“你可要随我一同去?”他看起来神色平静,淡淡道:“我问过秦昭王,他说朝堂宽敞明亮,大门四开。”
流莺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书生的意思。
他想让她亲眼看到庐陵王受到惩治,又担心她在朝堂会受不了密闭的环境。
她顿时有些惭愧。
她一心想利用他,而他却在帮她。
“谢谢你。”流莺耳朵有些红,低着头小声道:“我没关系,可以去的。”
“你要留在院子里休息,还是随我去城墙布施?今日要想法子救治染病的流民,若只是布施放粮而不扼制瘟疫,难免城外的流民都会遭殃。”书生见她脸色实在不好,便询问道。
流莺连忙摆手:“不睡了,青天白日睡什么觉。”
“我和你一起去,或许我能帮上你的忙。染了瘟疫的流民印堂发黑,乃命不久矣之兆,我能分辨出他们是否染病。”
流莺毕竟死了多年,她虽未伤过人,不是恶鬼,却也有些术法傍身。
想辨认出谁是将死之人并不难,只是这术法需要消耗她的妖力,是以先前她才没有提及过此事。
但书生帮了她,她不想欠书生的恩情,便想借此还了他的人情。
见流莺说的笃定,书生便将桃木枝带在了身上。
秦昭王已在府外等了许久,他神色瞧着有些恍惚,人也莫名憔悴了几分。
书生压低声音,对流莺问道:“你瞧他染没染病?”
流莺闻言,看了过去,用术法仔细打量一遍,摇头道:“他只是没睡好,才眼底发青,并非染上瘟疫。”
书生点点头,走上前去:“王爷有心事?”
秦昭王手里握着缰绳,指甲在缰绳上扣来扣去:“我将道符送给了鞠鞠……”
“那位姑娘没有收?”
“收下了……”秦昭王叹了口气,苦笑道:“说来不怕你笑话,我到圣上面前请旨救治灾民,实有私心。我想将她接到城中,远离灾病。”
“但她不愿进城,只是收下了我送的道符。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是担心我,不想让我冒险,因私误公,给人留了把柄。”
“她父亲一辈子清明正直,却叫她学去了十分。我实在拗不过她,便想留在城外陪她。她又劝我,说我从小学习君臣之道,该明白君讲礼,臣讲忠。既是圣上命我赈灾救济,我便该恪守臣子本分。”
秦昭王低下头:“她性子刚烈,我逼不得她,只能眼看着她在城外受苦受罪。”
看着秦昭王低落的模样,书生牵过缰绳,翻身上马:“王爷心爱的女子,心中怀着大义。她不愿进城,便也说明她相信王爷能妥善处置流民。性命之托,王爷何敢辜负?”
他不过三言两语,却让秦昭王重新振作起来。
两人策马奔向城门。
途中,书生又注意到昨日官府门口的那群人。
今日他们仍在,那凄凉的哭声依旧,只是似乎没人理会他们,似乎是习以为常。
书生扬手勒绳,马蹄顿住,他忍不住询问秦昭王:“昨日便瞧见他们,王爷可知道是做什么的?”
秦昭王没什么架子,扫了一眼衙门口:“他们都是丢了孩子的百姓……从半年前,便陆续有百姓家的孩童失踪,圣上震怒,命刑部追查下去,可至今也没什么线索。”
他说这些时,有些无奈。
孩童失踪,并无规律,上至皇族,下至贫民,一时间家里有孩童的,皆是人人自危。
秦昭王也试着去翻阅上报刑部的案卷,但他毫无头绪,而后边城又起了瘟疫。
圣上仁政,知晓百姓之苦,给丢了孩子的每户都发了十两金子,此事便不了了之。
也有的百姓不愿意要金子,只求衙门能继续追查,帮他们寻回自己的孩子。
书生听了秦昭王的解释,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又转头看了一眼衙门外成群的百姓,而后策马向前。
到了城门,今日城门外的流民比起前些时日已是安分许多。毕竟填饱了肚子,一时半会饿不死,便都老老实实等在城外。
城外流民大多都是被庐陵王的走狗罗一故意引到京城来的,此时罗一一死,庐陵王也被控制起来,混在人群中的小喽啰便不足为惧。
流莺趴在高高的城墙上,往外看着,只是城外乌泱泱的民众太多,她离得又太远,根本不好分辨。
“你能不能将桃木枝拴起来,往城墙下放一放,而后让每个人排队向前,我一个个看。”她为难道。
书生沉思片刻,点头应下。
他对秦昭王道:“今日放粮不必再如昨日般兴师动众,只要让他们按照昨日顺序,排着领取粮食便可。”
秦昭王虽对书生的身份存疑,但却又不得不信服书生。昨日若不是书生来帮忙,他命人赈灾放粮又怎会如此顺利。
他将书生的话吩咐下去,正要说些什么,便见书生取来一条昨日放粮用的绳荆。
他用手帕将什么包了一圈,而后用绳荆捆在手帕上,朝着城墙下放去,约莫在放到一半的高度时,停住了动作。
秦昭王觉得书生举止很奇怪,却没有出口阻拦,只是守在一旁静静看着。
书生用手帕包的是桃木枝,流莺离自己的本体不能太远,为了让她能更清楚看到每个流民的印堂,他便将桃木枝放的离流民们更近了些。
流莺重新附体上桃枝,许是有手帕包着,她并不觉得勒得慌,隐约还能嗅到手帕上淡淡的草木香。
趁着流民领粮食的功夫,她一一辨认,城外约有百余人,用了足足半个时辰,才将他们全部辨认完。
辨认过后,流莺有些吃惊。
这些存活的百姓,竟无一人感染瘟疫,看着病恹恹的流民,也不过是染了风寒或是饥饿所致。
而那些扔在城外野地里腐烂的尸身,大多都是活活被饿死的,根本不是因为瘟疫。
倒是书生,对这个结果不怎么惊讶。
庐陵王想用瘟疫造势,命走狗罗一混在逃命的流民里,引着他们往京城逃去。
罗一又不是傻子,便是为庐陵王卖命,也不至于豁出性命,混在一群染了瘟疫的百姓中,随时面临感染瘟疫的险境。
只是书生先前不敢确定自己心中所想,如今有了流莺的帮忙,才肯定下来。
他将流莺拉了回来,垂眸看向城墙下星星点点犹如蝼蚁般的流民。
庐陵王满口仁义道德,广招贤士,私下里却是个贪好美色,枉顾人命的腌臜东西。
秦昭王事必躬亲,任贤用能,实际上却藏着私心,赈灾救济开仓放粮,都只为解救心爱之人于水火。
而当今圣上,看着励精图治,宽以待民,却从未将‘爱民如子’四字刻画于心。
从边城传出瘟疫,到今日足有半月之久,圣上两耳不闻,直到流民堵在城门口,才想起用武力强行镇压。
让秦昭王救济流民,怕不过是做做样子,以免授人以柄,坐实了庐陵王让读书人弹劾圣上不作为的表文。
书生将桃木枝攥得紧了些,想起父亲临终前的叮嘱——远离朝堂纷争。
是了,他父亲并非普通猎户,遗愿也不是让他考取功名。爹娘都希望他能远离功名利禄,藏于市井中做一个碌碌平凡的普通人。
只是他不甘心罢了。
母亲拗不过他,便让他追随自己的内心,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却不想他为之追求奋斗的朝堂,竟是这副外华内朽的模样,真真可笑。
书生没有将流莺看到的说出来,道了一声身子不适,便先行离开,回了秦昭王府中。
流莺消耗了太多妖力,早已经昏睡在了桃木枝里,连书生将她插回了客院中的土地里都不知道。
秦昭王傍晚时,带着两坛好酒来寻书生。
书生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直到秦昭王为他斟了一杯酒,却没有递给他,而是倒在了地上,他才抬起眼皮看向秦昭王。
“扬柳,我们认识时日虽短,我却待你一见如故,将你当做挚友。”秦昭王指尖把玩着玲珑的酒杯,笑容略显无奈:“我愿与你交心,将私心告知于你,你却要一直隐瞒我吗?”
书生表情未变:“草民不知王爷在说什么。”
“圣上信道,京城中不罔道士众多。”秦昭王指着院子外:“我请了道士来,他说我府中不干净。”
许是怕书生不认账,秦昭王拍了拍手,直接将候在门外的青袍道士唤了进来。
这道士与书生目光相对,却是面熟。
书生过目不忘,认出道士是当初翻墙擅闯他院子,硬是把柳条塞给他,说他院子里有邪祟的那人。
多亏了这道士,书生才像是突然开了天眼似的,察觉到自己身边有流莺。
道士也认出了书生,转眼瞥向插在泥土里,露出小半截的桃木枝,不由摇头失笑。
谁能想到人不惧鬼,还跟鬼厮混在了一起。
“你休要动她。”书生恹恹的神色压了下去,眸中满是警告:“她不是恶鬼,也从未伤过人。”
说罢,他看向秦昭王:“她亦是受庐陵王迫害的苦命人,但她没有坏心思,更不会害人。今日我在城墙上所举,是她在帮我辨认流民中有谁染上瘟疫。”
秦昭王怔了怔,放下酒杯,厉色追问道:“她看到了什么?鞠鞠可染了瘟疫?那些流民又如何?”
书生不再隐瞒,将流莺看到的说了出来,又解释道:“此乃鬼神乱语,没有证据,冒然说出来,王爷如何信服?”
秦昭王听闻此言,脸上的表情顿时复杂起来。他指尖抓着酒杯,指腹泛起白色,良久,他突然将酒杯用力掷了出去,随着支离破碎的声响,甩袖离开了客居。
道士没急着走,嘴上两撇稀疏的胡子抖了抖:“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王爷没有命我捉鬼,我自然不会多管闲事,你安心便是。”
“不过,别怪我没提醒你。人鬼殊途,莫要生出那不该有的心思。”
他笑得凉薄,不带感情道:“妖鬼离开本体十五日必会魂飞魄散,她为你消耗太多妖力,怕是等不到十五日就要……”
青袍道士没继续说下去,挥着手里的拂尘离开了。
书生神色微滞,看着那半截干瘪的桃木枝,像是感应到了她魂魄消散的开始。
难怪……她在桃木枝中,沉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可她从未告诉他,查看将死之人的印堂需要耗费妖力,更没有告诉过他,她离开院子里的桃木十五日就会魂飞魄散。
深夜,流莺从桃木枝中醒了过来。
她钻了出来,伸了个懒腰,疲惫之感越来越重,但她看到孤坐在院中饮酒的书生时,还是突然来了精神。
“呆子,你怎么在喝酒?”还过人情后,流莺又习惯性喊起了书生的绰号。
书生见她从桃木枝里出来,目光便一直停留在她身上,黑白分明的眼中藏着不知名的情绪。
其实他并不讨厌流莺,也从未想过伐掉桃木。
流莺身上有他熟悉的气息,是说不上来味道,更像是一种莫名的磁场,让人觉得亲近。
毕竟是他亲自施肥浇水养了十年都不开花结果的桃木,爹娘都说他倔强,依他看,这棵十年无花无果的桃木比他生得更倔强。
书生每日浇水施肥,就是想看看,这棵倔强的桃木,在他死之前能不能开一次花,结一次果。
流莺的突然出现,确是吓了他一跳。但转念一想,她是自己一手养大的桃木,心里却又不怕了。
他以为她都已经死了,再差又能差到哪里去。可没想到,都死了还能魂飞魄散。
“你生前有什么心愿吗?”书生不知怎地,突然开口询问。
流莺以为书生是随口一问,却还是认真思考起来,她想了又想:“爹娘阿姊平安无恙,长命百岁。”
书生道:“我是问你……你生前有没有什么遗憾?”
“我啊……”流莺托着腮,杏仁眼黑溜溜的,半仰着头:“我想嫁人,像阿姊那般明媒正娶,三书六聘。”
“只是,到死也没能穿上霞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