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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莺六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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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闻这话,小扬柳闹了一个大红脸。
他手里的扫帚没拿稳,斜斜歪倒在了地上,不知是害羞还是微恼的红意,从脸颊蔓延至耳后。
小扬柳就差指着流莺说一句‘成何体统’了。他自小便受淳于澈的教诲,刺耳难听的话说不出口,看着流莺面上的坦然,便知她没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概念了。
这倒也不怪流莺,毕竟现在的小扬柳瞧着像个白面团子,还年幼着,又怎会多想什么男女之防。
虽流莺没有多想,小扬柳还是认为男女授受不亲,弯腰拾起扫帚,将流莺带回了小院里。
他爹娘午时用过膳便出门了,扬柳说是出城去打猎了,夜里才能回来。
他将自己的被褥换上新的,叫流莺晚上睡在他屋里,安排好她,扬柳便去做饭了。
流莺还是第一次见扬柳进厨房,自打淳于澈和魏氏走后,扬柳就像是变了个人——沉默寡言,脸上少了些情绪,多了几分不符年龄的寡淡成熟。
他从不下厨,说什么‘君子远庖厨’,流莺只当他是不会做饭。因淳于澈生前多行善,街坊四邻与他家关系极好,经常会给他送些吃的。
但有时候他读起书来废寝忘食,便会忘了进食。不吃不喝在院子里枯坐着看书一两日,也是常有的事情。
改变的人,不止扬柳,还有他的祖父。魏氏将扬柳托付给了祖父,但扬柳不愿跟祖父走,硬要留在庐陵城里守着那间破落的小院。
祖父拗不过他,回去后变卖了田地房产,拿着些碎银在庐陵城外的水岸对面开了家客栈。
那荒郊野地,也只有商队或镖局才会走。周围只有祖父开的一家客栈,途经此处的马车队伍,自然会挑着这里歇脚喝茶。
但这并不是家普通客栈,祖父开始做起了黑生意,拦路打劫顺心应手。
祖父想接扬柳过去住,只是扬柳不愿走,祖父便也不再强迫他,每月定期给邻居们送些银钱,算是照料扬柳的酬谢。
若不是在他梦境中亲眼看到,流莺还以为扬柳从小便是个只会读书,不问世事的书呆子。
她不喜欢在房间里呆着,即便她已经在努力克服心中的恐惧和障碍,也抵不住身体本能的应激反应。
流莺寻了借口,跟着小扬柳走到了厨房。说是厨房,其实便是用马棚改的,只有个棚顶遮风挡雨,便在院子里对外敞着。
小扬柳动作娴熟地烧锅煮饭,流莺蹲在一旁,半开玩笑似的说道:“君子远庖厨,你怎么还会烧锅做饭?”
“谁说君子远庖厨是指君子远离厨房了?”小扬柳低着头,将火柴往锅炉底塞了塞:“这是孟子劝诫君王实行仁术时所说的话,只是被一些懒男人用作了不做活的借口。”
流莺有些忍俊不禁,正在心中取笑他后来变成了自己口中的‘懒男人’,却听见他继续道:“我爹与我娘成亲数载,每日早晚两餐都是我爹准备。”
“做饭不是什么难事,重要的是做给谁吃。若是没有陪伴在身边的人,再浓的烟火气也是留不住的。”
明明瞧着才是个八、九岁的稚童,张口却是深奥的道理,听得流莺一愣一愣。
她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小扬柳的意思——原来他在淳于澈和魏氏死后,不愿再进厨房,便是因为已经没有那个值得让他下厨,留住烟火的人。
所以他才会在旁人问起时,用‘君子远庖厨’这个蹩脚的理由,当作借口搪塞过去。
旁人都以为他矫情,连流莺都觉得他是不会下厨给自己找借口,却不想背后竟是这般缘由。
流莺胸口闷闷的,看着他利索的动作,冒着饭香的白气雾蒙蒙从锅沿升起,一簇簇朝着天空飘去,熏染着她的眼。
扬柳不愿醒来,便是因为梦到了爹娘吧?
如果能重来一次就好了。
他的爹娘还在,她也从未碰见过庐陵王。哪怕她与扬柳再无交集,只盼各自安好,善度余生。
流莺想着想着,胸口酸酸涩涩,像是被压着巨石似的,呼吸都带着丝疼痛。
小扬柳似乎察觉到了她情绪的变化,也不知自己哪句话戳到了她的痛楚,以为她是想起了被人偷走的菜,小心翼翼道:“你莫要担心,等饭煮熟了,我便带你去城里找菜。”
“若是害怕你爹娘打骂你,我跟你一同回去,向他们解释。再不行,我将我买书的铜钱给你,你拿回去好交代……”
听他提起她的爹娘,流莺感觉眼眶湿漉漉,连忙拿手捂住了脸,可泪水却犹如泄洪般,再也止不住了。
她身子微伏着,手臂颤巍着,剔透的泪珠从指缝间渗出,一滴又一滴淌在地上。
小扬柳手足无措地看着她,想要安慰,却也不知该从何开口。
他只好迟疑着,轻缓着伸出手来,似乎是想拍一拍她的后背。但顾忌着男女之防,那手迟迟没敢落下,张开又蜷起:“没事的,一切都会过去,以后会变好的……”
一切会过去吗?人生会变好吗?
流莺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再没有机会了。她没有所谓的以后,因为她的人生已经结束了。
不知是哭得太狠,还是梦境发生了变化,流莺觉得有些眩晕。
待她再睁开眼,面前烟火气的小院已是消失不见了,只有黑漆漆似是无底洞的鸦色。
淳于扬柳醒了。
他有些无措地看着她,一如梦境中的小扬柳般。流莺再也忍不住,她扑上石榻,紧紧拥住了他:“呆子,呆子……”
他微微吃痛,胸前的伤口浸出血来,却也没有将她推开:“嗯,我在。”
能张口闭口叫他呆子的人,除了流莺,便也没有其他人了。
淳于扬柳将梦境中迟迟没有落下的手,覆在了她的肩后,动作温柔,将她向自己怀里拥紧了些。
还能醒来再见她一眼,已是知足。
流莺哭够了,抽噎着松开他,见他衣襟前润开的血迹,慌忙向后退了退。谁料退得急了,身子失去平衡,便向后栽倒了过去。
淳于扬柳反应极快,即便刚从昏睡中苏醒过来,他仍是下意识抓住了她的手臂。
可他沉睡了太久,浑身冰凉又无力,没有拽回流莺,却是被惯性带了下去。
两人意料之中摔在了一起,眼看着唇瓣要相触磕碰到,淳于扬柳连忙偏过头去,硬生生错了开。
流莺被压得实在,胸前犹如叠了块巨石,沉重的喘不过气来,惦念着他身前的伤,她不敢动弹,只咳着问道:“你没事吧?”
淳于扬柳强撑着无力的手臂,从地上仓皇爬了起来,起身时唇侧不慎碰到她的耳垂。明明她附体的死尸,浑身没有一丝温度,他却觉得唇瓣灼烫。
她倒是没什么察觉,只看到他脸颊通红,以为是伤口感染发烧了,慌忙站了起来:“走,我带你出去看大夫……”
淳于扬柳被她扯得脚步不稳,向外走了两步,视线无意间落在了五花大捆的太后身上。
她说不出话来,可眼睛却瞪得凸圆。
太后看着他的目光实在不善,甚至可以称得上阴狠,仿佛一道利刃,要将他割碎绞烂才痛快。
淳于扬柳并不在意她的目光,只是看到她动弹不得的样子,便知道流莺又动了术法。
他要秦昭王送她回庐陵,就是因为道士说她消耗妖力过多,若是离开本体太久,指不定要灰飞湮灭。
他不希望她出事,可她还是找了来。
说不出的情愫在心底缓缓蔓延,犹如扎根攀附上的藤木,无可抑制,肆意窜长。
淳于扬柳轻轻攥住她的手,想要说她什么,却又不忍开口——她定是承受了很多,他又怎么忍心再责怪她。
他沉默着,牵着她向外走去。
流莺却顿住了脚步。
她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太后跟着她一同进来地宫,离开时就算拿到了太后的手谕,没有太后在一旁,她能顺利将淳于扬柳带出地宫吗?
倘若她可以附体太后,那她自然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带走淳于扬柳。
流莺咬了咬唇,青袍道士在庐陵对她的告诫,恍惚间在耳畔响起。
——附体活人要付出代价,若是附体的时间过长,便会承受不住活人的阳气,灰飞烟灭。
流莺不走,淳于扬柳脚步便也跟着停了下来:“六娘?”
他转过头,循着流莺的目光看了过去,带了些许探究。见她视线落在太后身上,久久没有回应他,不禁挑起眉:“你在想什么?”
流莺垂下头,双手缠在衣袖下,绞在一起:“地宫外有人防守,咱们就这样出去,定是出不去的。”
“我附体了她,你便能安全离开皇宫。宫外有秦昭王的人接应你……”
她话还没说完,便被淳于扬柳打断了:“你不必忧心,我自有法子离开。”
他挽住她冰冷的手掌,神情如此认真:“莺六娘,你答应我。从现在起,休要再动术法,消耗妖力……直到我们回家去。”
温度从掌心相触之地肆意蔓延,染得她苍白的指尖都泛上一抹红。
流莺缓缓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心底竟是莫名漾出丝丝酸涩。
他说‘直到我们回家去’,那是否说明,他将那小院,也当做了她的家。
原来,成了孤魂野鬼,亦有归处。
她掌心间润开湿意,那是淳于扬柳等待她答复时,紧张出的薄汗。
他一直以为,自从爹娘离开后,他便成了孑然一身。可他却不知,流莺在他寂寥孤苦的每一个夜晚,都伴着月色,坐在他身旁。
原本不知道便也罢了,现如今清楚了,又怎能再眼睁睁看着她为自己以身犯险。
他不希望青袍道士说的话成真。
“好。”流莺抬起头,反手握住了他温热的手掌:“我答应你,我会跟你回家……”
她的嘴角上扬着,弯起的眼眸像极了魏氏的模样。温煦又满是璀璨,犹如星辰明月,又似是春日漾出银白色涟漪的湖泊。
流莺有家了。
她会跟淳于扬柳回家,一定会。
淳于扬柳看着她失神,明明是一张陌生的脸庞,却又遍布那份独属于流莺的熟悉感。
她方才摔了一下,鬓间的发丝都凌乱了。他犹豫着,轻缓着伸出手,将她额前的碎发别到耳后:“六娘,相信我。”
他指尖带着独有的温润凉泽,那体温灼热,令她耳尖染上了绯色,脸颊不知怎么,竟是滚烫起来。
流莺不敢看他的眼睛,她低着头,轻轻点了点头。
见她应下,淳于扬柳视线落在了目光凌厉的太后身上,他走了过去,脚步声在空荡的地宫中,一步步踏过,显得十分阴森渗人。
太后梗着脖子,并不怕他。若是他能了结了自己,那才是最好。
以淳于昇的性子,便是他逃出宫去,跑到天涯海角,淳于昇也会将他找出来碎尸万段。
她看到淳于扬柳指尖下露出的一点寒色,猜测他袖中藏着匕首利器,眸中似笑非笑,满是不加掩饰的讥诮。
太后吃力地转动着眼球,将视线调转到了流莺身上。
莺六娘……她实在太熟悉这个名字了。
自从庐陵王到了庐陵,每月来家信都必然要提一提‘莺六娘’这名字。
他给她赐名为流莺,为她买了一座大宅子,金银珠宝流水般送到她房中。除了没能给她一个名分,从不曾亏待过她。
后来,流莺被善妒的庐陵王妃毒害了,庐陵王第一次失去理智,要废除王妃。
在太后看来,庐陵王对流莺足够好。不想那死了多年的流莺,竟是化作恶鬼,还附体在了静姝身上,与淳于扬柳不清不楚。
也就是她说不出话来,不然她必定要好好嘲讽一番流莺,直将戳心窝子的话都说出来,能刺激的他们失去理智才好。
眼看他步步逼近,流莺似乎意识到什么,她快步冲上前去,攥住了他的手臂:“呆子……”
太后闭上眼,带着满腔的怒意等待着死亡来临。可太后瞧不上的流莺,却哀求着他:“扬柳,不要伤害她。”
淳于扬柳手臂颤了颤,沉默许久,面不改色收回了藏在指尖的袖刀。
他回头朝她笑了笑:“放心,我不会伤害她。”
太后来不及思考流莺为何要替她求情,便感觉颈后一刺,淳于扬柳拿手作刀,砍在了她脖侧。
她两眼一翻,来不及反应,便昏迷了过去。
“六娘,你按照我说的做……”淳于扬柳将太后手脚上的束缚解开,一手拖着她的后衣领子,与流莺一同朝外走去。
一直走到地宫的分岔路口,流莺恍然间,似乎又听到了右侧口内,隐隐传来了森凉的哭声。
她停住脚步,带着几分探究和审视,将视线落在那漆黑无光的路口。
太后带她进地宫时,是否也像她一般,听到了这渗人的哭声?
那地宫右侧的路口里,到底藏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