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南苏》春甜花花

71、爸爸

　　林伊找了个律师跟着，她提着果篮，按照林澄朗给她的床位号，从住院部一间间找了过去。
　　她找到人时，那人正翘着脚躺在床上跟人视频，他头上缠着一层纱布，嘴里笑嘻嘻道：“挨着一下，也算是值了，这事儿我问过了，进去至少得3年呢。他敢不给钱吗？”
　　林伊下意识看了一眼屋子里的其他病人，这病房小，就三个床位，有一床人不在，另一床正在看电视。
　　林伊在门口就能听清梁正说的每一句，无论是他洋洋得意的语气，还是他的毫不遮掩的内容。
　　“拿不出来他家不是还有房子吗？到时候让他去抵押啊！”梁正只剩一副置身事外的语气，他道：“我管得了他？高利贷都他妈拿刀搁我桌上了，我先顾我自己的死活吧！”
　　林伊下意识搓了搓手指尖，地痞无赖，总是最难缠的这个。
　　更重要的是，如果他是这么个嘴上不把门的，林勋做的错事，是不是也意味着，人尽皆知呢？
　　林伊看了李律师一眼，朝他轻点点头，带着他进去了。
　　她站在床位时，梁正也仔仔细细看了她一眼，他辨认了好一会儿，才拍着腿笑道：“哟，是不是林伊啊？”
　　林伊甚至懒得走到床头，她将水果篮放在床尾，微压着眼皮，薄薄看了他一眼，毫不掩饰自己的冷意。
　　梁正也不在乎，他瞧着林伊这一身眼不瞎就能看清的矜贵，他笑了笑，道：“谢谢你来看我，有心了。”
　　李律师默默拉上与隔壁床之间的帘子，他向前走了几步，挡在林伊身前，代为沟通道：“梁正先生你好，我们是来跟你商讨你头上的伤的，关于医疗费用、误工损失......”
　　林伊早与李律师定好了底线，由他全权负责。关于商讨的细节她不想再听，转身便要往外走去。
　　只是才刚走一步，梁正便叫住了她，梁正道：“林伊，那件事儿你也是知道的吧？那事儿，也得好好商量！”
　　林伊当然清楚他说的是什么，只是见了他这样的个性，她便觉得这事儿，要说做什么遮掩也都已经没必要了。
　　我们所犯过的错，从来是纸包不住火。
　　而法网恢恢，疏而不漏。
　　林伊轻转过头，她睨着他，不屑轻笑了笑，她轻点了点自己完好无伤的脑袋，意有所指道：“赶狗入穷巷，不死也得伤，你比我更懂我爸，你可以试试。”
　　梁正急了，他道：“你什么意思？这事儿你不管了？你可是他女儿！他妈的，你不管你爸？你知不知道，这可是犯罪，可是要留案底的，真定下来，你跟你弟以后的政审都过不了！”
　　这么多年了，她小时候报案时，就曾听警察跟她妈说过这句话，如今她长大了，却没想到是以这样再听了一遍。
　　世事真是个圈。
　　林伊的眼底一片冷意，她看着梁正，一字一句道：“那事儿，你爱怎么着怎么着。”
　　林伊说完便转身往外走，她见着有个女人站在门口，高高瘦瘦的，眼底浮肿，带着些憔悴。
　　第一眼她还没反应过来，等她走进了两步，她才认出那是梁阿姨。
　　她从来没好好看过的，林澄朗的母亲。
　　发现林伊看着自己，梁阿姨仓皇擦了擦眼泪。她脸上的情绪复杂，她看着林伊，从上到下好好看了她一眼。
　　终究是这儿不适合。林伊放低了声音道：“出去说。”
　　梁阿姨点点头，跟在她身后。
　　她们出了医院，一前一后走到了院子里。
　　今天的阳光正好，许多病人正坐着轮椅在院里晒太阳。
　　风轻轻，渗着凉爽。
　　想到自己刚说的话，林伊难免有些心虚，她看了看四周，给自己掏了根烟，她一手夹着烟，一手拿着火机。
　　梁阿姨明白她在等什么，她看了她一眼，道：“你抽吧。”
　　得了允许，林伊才点着火，她深深吸了一口，又缓缓朝着一旁吐掉。
　　许多事在她心里，许多判断也是，她并不期望梁阿姨能理解。
　　梁阿姨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试探道：“你刚才那话是吓唬他的吧？你爸那事儿，你不会真的不管吧？”
　　林伊弹了弹烟灰，她看着烟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他具体做了什么，做错了什么，会有什么后果，我都不清楚，可以让李律师去跟他聊聊，该补税的补税。”
　　说到这儿，梁阿姨便有些激动了，她道：“要不你让律师跟梁正再聊聊吧！他要是实在不肯，我们可以反告他勒索我们！看他还敢不敢去举报。”
　　不太对劲，林伊心里有些不安，她反问道：“这就是你今天来的打算？他威胁你，你也威胁他？”
　　梁阿姨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她不安地搓了搓手，又搓了搓额头。
　　好半响，她才开口：“其实......我求着你爸偷偷去咨询过的，律师说就算是自首、补税，都得进去至少劳改半年，坐牢始终太难听了。你爸一听就不肯了。”
　　林伊听着，心里忍不住一凉，她觉得自己的手有些抖，她赶忙抬手，用力地吸了一口烟。
　　她没想到，的确没想到。
　　她以为自己会更冷静些。可是知道听到这个结局时，她竟然意外地慌乱。
　　她只是下意识地想了想林勋坐在监狱里的样子，她竟然有些眼热。
　　当意识到自己的骨子里竟然也是不想林勋坐牢时，她才懂：原来，父女之间，纵然有千万笔算不清的债，也还是会疼惜彼此的。
　　林伊吐了口烟，她心烦意乱道：“那也没办法。谁让他当初胡作非为呢？不能拖了，要是被人先行一步举报了，只会更严重，尽早投案吧，也只能认罪服判了。”
　　“不行！”梁阿姨情绪激动道：“这个是要留案底的！你弟弟怎么办？他以后就不能考公务员了！”
　　林伊真的是受够了，从小就是，她真的很讨厌被这样的顾虑所绑架。
　　她反咬道：“又不是不能干别的！”
　　好些年了，朱颜为了她让步过。可是你看，命运啊，从来没有能逃过的道理，更躲不掉。
　　从14年前到现在，关于林勋的宿命，还是来了。
　　兜兜转转啊，何必呢，还不如早点认了，另谋出路才是！
　　错了就是错了，再大的代价都得给我受着。
　　林伊的目光有些冷，她看了梁阿姨一眼，目光坚定。
　　梁阿姨的眼里带着些不可置信，她微微瞪着林伊，试图辨别林伊所说的每一句，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到底她是想帮林勋，还是见不得他好？
　　好一会儿，梁阿姨擦了擦脸上的泪，道：“林伊，我知道你恨你爸爸，你恨他毁了你的家，恨对你妈妈不好，你想看他罪有应得，遭报应。可是，可是，阿姨求你了，你就......”
　　林伊的语气有些冷，她打断梁阿姨，道：“谁跟你说的这些？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什么？”梁阿姨后知后觉，她擦了擦鼻子，小心推卸道：“不是，不是，是你姑姑说的。”
　　林伊冷笑了声，道：“她还说了什么？说我没良心？这么多年了也不回来给你们拜年请安？不尊不孝？说我享了林家这么多年的养育，飞黄腾达了却没想过还你们半分恩情？无情无义？还是说我......”
　　林伊的话最终还是没说完。
　　许多事她放在心里，不是没猜测过，是不敢想。如今真说出了口，她才知道，她与林家，早已是心怀芥蒂，各不信任了。
　　林伊只觉得自己的眼睛发烫。
　　南苏她回来了，只是日日煎熬。
　　林伊抽了口烟，道：“如今我过的这么好，希望没你们失望。”
　　梁阿姨的心里也跟着凉了，她的眼泪直往下淌，她一遍遍哭着，道：“你别这样想，你别这样想，我们终归是做错了，是我们对不起，但是你爸爸那个事儿，真的不能......”
　　听着梁阿姨的祈求，林伊的心里只觉得如水般平静。
　　好些年了，她终于等来了梁阿姨的道歉，却不知道她是真心还是假意，是无奈妥协还是幡然醒悟。
　　许多事，林伊等了好久，如今等到了，她才发现原来早就没有意义了。
　　她在异乡的那些年，也早已一去不返。
　　林伊在垃圾桶上掐了烟，她轻轻叹了一口气，算是她对这场往事仅剩的尾音。
　　林伊道：“梁阿姨，这话我只说一遍，我不恨我爸。”
　　林伊的嘴唇轻轻颤抖，她试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说不出那句：我也比你们以为，要更爱他一些。
　　说不出也就算了，至少现在，她能承认这件事了。
　　今天的阳光还不错，好多话好多事说完了，林伊才发现她的心里并没有轻一些。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她道：“我会让律师联系你的。记得，让我爸去自首。”
　　梁阿姨低着头，似魔障了般，嘴里反复念叨着：“不行的，不行的，林澄朗怎么办呢？”
　　她终究只是个脆弱的女人。林伊看着她，心里生出一丝怜悯，她知道，梁阿姨这样的性格，这些年对她的照顾，其实也是很小心周全的。
　　只是，一如梁阿姨永远过错的她的生日，她的爱，也不再容易被林伊肯定并回应的范围之中。
　　终究是错付的。
　　林伊抬手，握住梁阿姨不安的冰冷的手，她看着她的眼睛道：“许多事，没你想的那么可怕。林澄朗也快11岁了，让他学会对错误负责，也算是给他的人生敲了一记警钟，人生路长，道长且阻，得走到正道上。”
　　梁阿姨看着林伊，没人知道她的心里在想什么，又是怎么理解梁林伊的这番话。她的嘴唇轻颤了颤，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
　　她将手从林伊的手里抽了出去，她没在看林伊，而是转身回去了。

　　林伊并不清楚梁阿姨的盘算。
　　而她也才等了不到一天的功夫，梁阿姨的选择就已经递到了她跟前。
　　林家所有长辈，她的爷爷、她的姑姑、她的姑父开始轮番给她打电话。
　　而她们的意见和宗旨也都很清楚。
　　林枝道：“伊伊，你爸出事了，那不也影响你的事业，给你抹黑吗？你是不是傻呀？还真不管你爸了？你听姑姑的，咱们齐心协力，找人、出钱，总能把这事儿解决。”
　　林枝道：“林伊，我知道你对你爸有意见，可这些年，你爸辛辛苦苦养你，没功劳也有苦劳吧？不说要你还他什么，你帮他把这事儿解决了，以后不管怎样，都能衬得上一句：不欠他的，对吧？”
　　林枝道：“一只狗放身边久了，都知道护着这家人几分，你爸养你这么多年，出了事你倒这样摆姿摆态？你怎么连狗都不如？这么对年了，跟你妈呆久了，真是一个德行！诚心见不得你爸好了是吧？”
　　狗急了跳墙，人急了杀人。
　　也不过六七天，自发现林伊态度坚决，油盐不进后，林家人的说话语气也从温柔劝导慢慢演变成更尖酸刻薄。
　　起初林伊还是会心平气和地回答，并且告诉她们自己的看法，可当她发现家人们的立场也如她一样坚决后，她开始沉默，而面对她们的语言攻击，最后，她干脆不接电话了。
　　令她比较意外的是，所有人在这场闹剧里，都有浓墨重彩的一笔，反而是这场戏的主角，偏偏是一语未发。
　　到现在，林伊都不知道林勋的态度。
　　考虑到这事儿拖不得太久，她还是决定回去跟林勋聊聊。
　　直到跟明宇、贺彦先开完会后，她再一次回到了南苏。
　　4年了，她没回过家。
　　如今，她又一次走在回家的路上，她望着自己脚下踏出的每一步。
　　她的脑海里，竟然意外地想起许多事。
　　她想起以前她要是很晚没回家，林勋就会带着林澄朗在街道口等她，她想起有一次下雨她没带伞，正往回跑呢，就看见林勋拿着把伞往外冲，直到看到她，林勋才记得撑起伞给她挡着。
　　这一刻，她其实有些理解朱颜所说的了。
　　关于林勋是个还不错的父亲这件事。
　　她突然意识到，她曾经那么轻易说出要林勋去自首的话，其实是有些无情无心的。
　　她又想起了林枝对她的谩骂，那一刻，她的心里真的有些动摇。
　　可以解决吗？这事儿她有本事解决吗？
　　她站在家楼下，她望着自家的窗户，迟迟不知道如何决定。
　　“呜呜呜呜呜——”警笛声远远响起，直到到了她跟头，她才有些后知后觉。
　　不会吧？不会吧.......
　　林伊紧紧攥着手里的礼盒，她呆立在现场，竟发现自己无法动弹。
　　“爸爸！爸爸！”那哭声从楼上传来，她听的很清楚，是林澄朗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