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南苏》春甜花花

55、摆脱

　　林伊再次回到她给朱颜租下的公寓时，已经是大三毕业。
　　许久没来，屋里已经攒了一层灰，灰尘随风轻轻飘荡，太阳从门窗里钻进来，照的里面暖暖的。
　　林伊望着这间空荡的屋子，被打扫过的痕迹已经消失，往后，她再回这儿，再没有等她的人了。
　　“噔噔噔——”是敲门声，房东顾大爷将屋里轻轻看了一眼，道：“怎么这么空？这小偷偷东西，也不能搬到这个程度吧？”
　　林伊轻笑，忍着心里发涩，她道：“不是，是屋子没人住了，顾爷，你把那份待确认的文件给我吧，我签了字就走了。”
　　“哦。”顾爷听完，将手里的确认单递过去。
　　年前，他过来检收院子，看到朱颜和章力在这儿过年时，他便能预见今天，只是他没想到林伊连着拖了三个月都不来，还是这次小区里进了小偷，需要住户的签字，她才终于出面。
　　他是能理解的。他还记得林伊当初租下这里时的神情，记得她兴高采烈地跟他说：“顾大爷，你的院子真好啊，以后这儿就是我跟妈妈的家啦。”
　　如今时过境迁，这儿空了，还算什么家呢。
　　顾爷轻轻叹了口气，趁着林伊签字的当头，他挠了挠脸，劝说道：“小林，退租吧，租金一个月五千，省下来，为以后打算都好。”
　　想退，是因为林伊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再回到这里了，不想退，是因为哪怕朱颜把钥匙还给她了，林伊还是希望为朱颜留着这儿，以防万一哪天她需要回来。
　　——有备无患，纵然不盼望着这一天的到来，但也不怕这一天的到来。当然，她还是希望朱颜永远幸福，阖家安好的。
　　林伊将签好的单子递回去，她看着屋子，好半晌，她轻笑了笑，说：“顾爷，我舍不得。”
　　阳光铺洒在林伊的身上，她的脊背挺直，眼神坚韧，一如青山石陡间的竹。顾爷望着林伊，如今久雨见晴，他才渐渐看清薄雾后巍峨的真面目，看清林伊的傲骨。
　　这是一个会认输但不会就此倒下的女孩。她的未来可期。
　　顾爷轻点点头，望着她，他伸出手道：“丫头，你把钥匙给我吧，我每个星期找保洁来收拾下屋子。攒了灰，又怎么住人呢。”
　　是如此体贴的善意。是知道这件事在你心上的份量，所以也请允许我略尽薄力为你守住吧。
　　林伊轻笑了笑，笑容里尽是感激。她抬手，看着手里的钥匙，串上两枚，一枚是开门禁的，一枚是开房间的，她摸了摸钥匙挂坠。是她当初买给朱颜，是一只可爱的小猪。
　　两年了，一晃而过，钥匙没变，可小猪已经旧了，一只眼睛也没磨损没了。
　　在所有一往无前的时光里，总有一成不变的，也总有被抹去的。
　　林伊差一点便动摇了，在最后一刻，她将朱颜的那副钥匙交给顾爷。
　　顾爷朝她笑了笑，他紧握着，装进口袋，对她道：“放心。”
　　顾爷特意收回钥匙，也是因为他心里清楚，无论是朱颜还是林伊，以她们的性子，都是不会回来的。从此刻起，才是他真正等待的开始。
　　——等待林伊彻底放下，等待她取消租赁。他希望不要太久，他希望她能早早看透：房子会有新人来住，我们心上的位置也是，有人走，便会有人来。不要怕，要耐心等。
　　“铃铃——”林伊的手机响起，是贺彦先打来的。
　　“走吧。”顾爷对她道。
　　如今清风如沐，杨柳依依，林伊望着门外，她知道，踏出去就好，人总是得走出去的，由太阳照透人心里晦涩难眠的角落。
　　“走了。”林伊没有再回头。

　　贺彦先的车停在小区门口，等林伊上车时，她的身子已经被太阳烘烤地足够温暖。
　　她甚至觉得自己像一只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可乐，如今，腹背隐有薄汗微微渗出。
　　她坐进副驾，系好安全带，将双手乖巧地搭在双膝上，她静静地看着前面，眼神带有一丝丝地木讷。她在发呆。
　　贺彦先看着她，他轻挑了挑眉头，安静静地看了她好一会儿。眉、眼、薄唇，疏冷的气质、粉色的发。
　　他甚至意外地察觉：初见她时，他会想替她擦擦额角的汗，想牵着她带她走，想她对自己笑，可是如今，她就坐在他触手可及的位置，可他却什么也不想做。
　　真的已经不一样了。他有些啼笑皆非地意识到了：原来，真的已经过去了。
　　“滴滴——”贺彦先故意按了一下喇叭。林伊惊愣片刻，等她反应过来时，车已经驶了出去。
　　出发了。
　　贺彦先是在提醒林伊：现在，他们得打起精神，去落实另一件事了。
　　必须得做好。为了这件事，为了今天，他们忙里抽空，足准备了三个月之久。
　　这个暑假，注定是不一样的。
　　林伊和贺彦先根据市场为宋机摄影室定制了未来3年的发展策略，趁着宋机需要带团队来京北参与4A景区宣传片竞标，林伊干脆建议宋机将此次做成团建，同时同步年会，由林伊负责复盘过去的业绩，贺彦先同步未来的发展。
　　林伊甚至已经做完了未来1-2年需要实现的市场渗透规划，而唯一变化的是：她不再是那个参与其中的人。
　　这一年，宋机工作室共接下了200万的业务，抛去人资、器材、市场投放的费用损耗，她们的纯利润还能达到30万，收入结构及份额也在稳定增长，在某一定程度上，她已经到了可以离开的时候。
　　——事实上，她也不得不离开了。这一年，她和贺彦先都在无偿给宋机工作室打工，且不论她私下里自掏腰包对贺彦先进行的人情补偿，以及她因忙于宋机工作室的内容而不得不拒绝掉的兼职，她的积蓄即将见底，也是她无法摆脱的事实。
　　她其实并不在乎她的付出，宋机给她的钱，她也从来不肯要，只是——现实无奈，为了生计，她得从这个项目抽离了。
　　林伊揉了揉额头，想起贺彦先曾说过的“可以合作，但不要轻易合伙”，她还在斟酌该如何说服贺彦在没有她参与该项目的情况下，还能关注并支持宋机工作室。
　　她注定是要离开的，只是她得将一切都安排好，交代好。
　　贺彦先的车停在红路灯前，他看了一眼林伊，道：“你老师给你介绍的那个剧组，确实可以接，你签也就2个月，能拿到15万，还包吃包住的，感觉不错啊，等拍完了刚好开学，你又能住回学校了，剩得再租房。”
　　只是没料到贺彦先会主动提起，林伊分寸微乱，因为还没盘算好开口，她下意识地躲了躲，将目光挪向车侧窗外。
　　贺彦先轻挑眉头，道：“说说，你什么想法？”
　　林伊脉脉无言，好一会儿，她才优柔寡断道：“确认进剧组的话，下周一就得动身了，而且是山里头，又没法跟外头联系......”
　　林伊很少会有如此情绪化地反应，贺彦先瞬间意识到了林伊希望他做什么，但在他看来，林伊的建议并不是个好答案。
　　他打断她道：“一个公司的基本运营，就是能保证内部自循环。你要是担心你交接的不够彻底，后面又出什么乱子的话，那么我还是那个态度，菜归菜，认不认？就两个选择：要么趁早关门，要么趁早整顿！”
　　贺彦先自认为已经精准地掐住了林伊心头难捱的地方，见她没反驳，他知道她心里不舒服，可不说清楚，他又怕她在宋机的问题上犯糊涂。
　　他添柴加火道：“这次你能进剧组就是个好机会，缴了手机，免得你又忍不住去过问宋机的事。”
　　林伊看向贺彦先，目光有些利，她一字一句强调道：“不过问多简单啊，可创业这件事儿，我也有责任。”
　　贺彦先轻啧了声，道：“得了！林伊，我知道你想守护他，为他搭建足够坚固的商业壁垒，可没有人是需要长成温室里的花朵的，你真该做的是放手，由着他去历练，直到成长为久经风霜依然能茁壮的花。”
　　贺彦先的逻辑是如此地清晰睿智，每一句都细软软地钻进了林伊的心里，令她不由地为之反省。她微颦眉头，看向前路，天光云影，车马纷纷，明明是如此好时候。
　　贺彦先道：“林伊，你知道我的，我从不做亏本生意，但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贴钱去帮宋机，可我从没说过你恋爱脑？”
　　林伊后知后觉跟着问道：“为什么？”
　　贺彦先道：“因为你们的这场创业，看似是你在帮他，可实则是他在成就你。如果没有他无条件把所有锻炼的、试错的机会都给了你，你根本无法走到今天，至于培养你的认知你的能力到底花了多少钱，这笔帐，你比我清楚。”
　　贺彦先的尖锐严厉令林伊如芒在背，林伊只觉得额间的冷汗几乎要掉入她眼里。
　　——她没想过，她陷得太深了，直到这一刻，她才意识到原来她努力成长为遮风避雨的大树，却也间接夺走了她所庇护之人的光。
　　林伊有些乱了，她抬手擦了擦额间的汗，她舔了舔唇，想说些什么。
　　林伊叫了他一声：“师父。”
　　这一句师父，何尝不是贺彦先反复考虑的原因呢。他紧紧握着方向盘，盯着前路。他理不清心里的天平，今天，许多该说的，不该说的，他都说了太多。
　　天知道，他本是言行谨慎的人，更不会轻易将所有算计都宣之于口。可是今天，他没藏好。
　　他知道，这样下去，他迟早也是会暴露的，暴露他愿意对宋机工作室投入的所有扶持，不过是因为他将这个项目当成了他创建品牌的实验案例，他看似倾囊相助，也不过是在借风掌舵。
　　——毕竟，以他粗浅的简历，更大的公司不会轻易采用他的方案。而小公司，他看好的且与他相互信任愿意共同协作的，也少之又少。
　　贺彦先轻叹了口气，道：“我跟宋机聊过几次，他其实比你以为的更有能力，只是你总爱搀扶着他，他也让着你，这反而限制了他的成长。林伊，人生啊，比天资更重要的往往是机会。你得把机会、把事业，统统还给宋机。”
　　林伊静静看着贺彦先，他的言辞犀利，可举止尚且冷静自持，这一刻，她才意识到，他为着这一番话，早也酝酿多时。
　　想起于这段话前自己对贺彦先的谋算，林伊突然有些看不透了。像是突然疲于与贺彦先的相互算计、拿捏心性，她突然有些排斥这样的试探，仿佛因陷入太深，连他们自己也分不清其中的真心诚意到底有几分。
　　林伊问道：“今天这番话，你是为谁说的？”
　　为谁？为我，为你，也为宋机！蠢材啊蠢材，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若不保持客观，如何保留敏性？
　　贺彦先轻轻呼了一口气，他望着前路，心里怅然。这一路，有时红灯，有时绿灯，有时走，有时停，但他们终归是在一辆车上，这确实是他用心培育的乖徒弟。
　　贺彦先道：“你心里有答案。”
　　车已经开进园区内，骄阳之下，柳色如新。
　　两人相顾无言。静谧照应透贺彦先心里始料未及的不安，他将车停进库里，熄了火，转身看着林伊。
　　如今，也有他不敢不说明白的时候。
　　他真诚道：“林伊，不管你信不信，我想要的，是我们都能赢。让你抽身，不止是因为宋机需要这样的机会，更是因为你也得趁此意识到培育公司自运营的重要性，以及戒掉事必躬亲的习惯。”
　　“嗯。”林伊试图松懈下紧绷的身子，她深深地呼吸着，扯了扯安全带，她试图找回自己的思路。
　　贺彦先所说的她全部认同，也正是因为她也在说服自己是该这么做了，所以才有她今天带足的一切准备。
　　只是......只是......纵使心里清楚怎么做才对，每每涉及代价，人们还是不由自主地，瞻前顾后，畏首畏尾。
　　她匆匆权衡过，她坚持道：“可是，贺彦先，难道可以没有慢慢放手的过程吗？”
　　她没有以“师父”相称，以师徒身份请求，她温柔而简单地望着他，盼真心换真心。
　　贺彦先心如明镜，他收回目光，静静想了一会儿，复解开安全带，从车后座拿来两人的电脑包。
　　他将林伊的电脑包递给她，在林伊接过的动作里，他没有及时松手，而是紧盯着她细瘦瘦的手腕，道：“我知道了，参谋半年吧，我慢慢松手。”
　　林伊静静看向他，她在贺彦先的目光里沉了又沉，像一片轻飘飘落入湖底的鹅卵石。最后，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道：“谢谢你，师父。”
　　贺彦先转头开车门，一只脚都踏出去了，他道：“林伊，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