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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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这天下，看这锦绣江山，将来都是我们的！”
公瑾一个激灵醒来，愣愣的盯着顶上绣花的帐幔，镂有兽面云头纹的铜香囊在那儿挂着，垂下长长的流苏，也不知燃着何种香料，老闻老闻的就什么味儿都分辨不出来了。他茫然侧过脸在枕上蹭了蹭，才发觉冷汗已经流到了脸颊。
这不是个好兆头。他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过孙策了。
“都督醒了？”有人轻轻的拂开帐幔，天光透进来，亮亮的，很干净。公瑾用了点力气，把眉头皱起，那丫鬟看到他脸侧的汗，拿了个软布手巾轻轻的擦去。
“夫人亲自去取都督的药了。”丫鬟如是解释为什么小乔不在。公瑾微微的点了点头。
他睁着眼，思绪在飘，他只剩下思考的能力还自由，所以每天想东想西的，一会想着将来该寻找机会，重新与曹操修好；一会想着，诸葛孔明；一会想着荆州——他最大的错误，永远的污迹。他可从来没想过孙策，所以忽然梦到这个人就好像分外惊悚。虽然醒来后只记得那句话，连为什么惊悚都忘了。难道是梦中看到的孙策的样子是带着伤的？带着脸上那个伤？可他不至于为那个伤吓成这样呀，孙策脸上带着那个伤的样子他差不多刻骨铭心，他也许应该有感同身受的痛苦可是不该觉得害怕的呀。
孙策一向爱惜他的相貌。那一年他二十六岁，男孩慢慢蜕变成一个大男人，他喜孜孜的修剪自己的胡须，对着镜子挑眉毛，孩子般顽皮；不笑的时候他看上去不怒自威，一身的堂皇气派。
遇刺之后他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厌恶的说：“脸都变成这个样子了，活得再长又有什么意思！”
公瑾记得那一日他站在庭院里，心里焦急难受又委屈。他想去看孙策。孙策遇刺的时候他不在身边，听到消息就急急忙忙赶回来，一气儿直冲进孙策的卧房。他们本来就是总角之交通家之好，彼此又是连襟，他去看孙策向来都是直接冲进去。孙策正拿着镜子照，冷不防被他闯进来，先是惊的呆住，回过神就开始怒气勃发大嚷大叫，他气公瑾突然闯进来看到自己那样子，骂的却是当天所有卫戍的士兵和伺候的下人。他的脾气向来都不好，可是从来没把这坏脾气用在公瑾身上。
侍从们把公瑾赶出房去，接着整个府邸都乱了套。下人们忙乱成一团，医生们鱼贯而入。吴国太忘记了避讳由后宅过来，满面忧惧。仲谋也拉着尚香急急忙忙的从学堂跑来，尚香还小，一路哭哭啼啼。
孙策大嚷大叫的时候脸上的伤口崩裂。那是一个淬毒暗器造成的伤，崩裂之后便无药可救。
公瑾愣在庭院里，他就一直那么愣着。无药可救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无药可救？
连张昭、鲁肃他们都来了。却只有公瑾一个人在庭院里站着。他不明白孙策为什么那样不原意让自己看到受伤的脸。公瑾已经上过许多次战场，比那更严重的毁容伤他也见得多了。很多年后他才隐隐约约的猜想到是怎么一回事，可是已经没有意义。很多年后的公瑾每天需要考虑和决断的事情太多了，孙策是一个不能想的人，一想起他只会没完没了的难受然后整天整天的什么也做不了。几年前有一次公瑾忽然想念起孙策，想着念着忽然晕倒，太医说他的心脏出了问题。
他们二十四岁那一年，公瑾逃离袁术治下，回到吴郡，孙策那么高兴。他带着公瑾登上城楼，遥望天际。他说：公瑾，你看这天下，你看这锦绣江山，将来都是你和我两个人的！
他高大身体的影子就横在公瑾脚下。他说不出的英俊挺拔，面孔像刀削一样棱角分明。
那个时候公瑾为了他的那句话心潮澎湃。高高的城墙下，大河奔腾江山无限，有一天自己会亲手打下来，交给孙策，有一天孙策会成为天下的主宰。公瑾只要想一想就兴奋的发抖。
公瑾有时候怀疑，孙策是真的那么强么？还是他的死，弱化了他所有的缺点而把那些优势的，好的，无人可比的东西越发的强化。尽管怀疑他还是觉得所有这些共逐天下的人物里没有谁比的上孙策。曹操么，曹操兵强马壮，战略卓著，可是孙策的谋略一点都不比曹操差，孙策还是个出色的武者，这点曹操行么？刘备呢？刘备只会收买人心，孙策是多么光风霁月的好汉子，刘备怎么配和他相提并论？
公瑾闭上眼，伤害他的从来都是他自己的心脏，它缩成了一团，它在战栗，它在日渐衰弱，它已经跳动得太辛苦，它早就在期待着永远的休息。
刘备只会收买人心，偏偏他收买了诸葛孔明的心。
想到孔明，他觉得自己的心脏慢慢的在复苏，它一下，两下，慢慢的，渐渐的，跳得越来越强了，心脏倔强的不肯彻底服输，他还没有击败过孔明。
孙策要是活着，一定不会喜欢孔明的。孙策向来讨厌所有那些喜欢故弄玄虚的人，孔明就偏偏最喜欢弄弄玄虚。当年他站在高台上披发舞剑借东风，公瑾在台下看的目瞪口呆，满脑子想的都是倘若某人还在世，倘若某人看到这一幕发生在他的东吴，某人会不会气的发疯掉。
可是他没法忽视掉曾经那种兴奋感。那就像是，死水荡起了层层波澜，那就像沼泽盛开了连片曼珠沙华。
孔明老是一副老神在在尽在掌握的样子。孔明不过只是一个书生而已，公瑾一直想不通他到底有什么好掌握的。他的主公在所有逐鹿天下的英豪中，文不成武不就一定得算是最平庸的一个了，也只有孔明会拿他当个宝。公瑾想着，越想就越觉得瞧不起刘备，越想就越不明白。
“将来这锦绣江山都是你和我两个人的！”
孙策说这话的时候绝想不到他自己只能活到26岁，也绝不会想到仅仅赤壁之战以少胜多击溃曹操百万大军就成为了公瑾一生最为显赫的功绩。他们年少时候所幻想的将来，从来不是仅仅只有这些。可是公瑾从看到孔明的那一刻起差不多就知道了。孙策死后，他臆想中的敌人向来只有曹操；而刘备，因为孔明，竟然莫名其妙的成为了他最大的敌人。
他想击败孔明。
孔明穿一身淡白道袍，峨冠束发，手持羽扇，每天在长江边，悠哉游哉的，乘着小舟钓鱼游玩饮酒唱歌。他代表刘备来江东缔结孙刘同盟，却总是这么吊儿郎当的样子。公瑾带着将军们整日里匆匆来去，偶尔远远看到小舟中悠然自得的身影，便抑不住的咬牙切齿，心底深处什么地方像有一只小手恶狠狠的抓啊挠阿掐阿扯啊，又痛又痒。
再后来那么多年当中，每每想起孔明，公瑾脑袋里的第一个形象都是这个。理智来说他比谁都明白孔明作出这么一副样子出于什么原因。他来到江东，但他没有资格要求江东的君臣们作任何决定，他似乎也真的并没有要求任何东西，最后的决定似乎与他毫无关系。可是公瑾知道这个人是如何在各个方向在他能碰触到的任何地方淋漓尽致的施加他的影响。唯其如此他的云淡风轻才更可怕，因为他就那么看上去如此举重若轻的，就把一切事情都办妥了。甚至，江东的君臣竟然糊里糊涂的把荆州都借给了刘备。
说是借，何时还？
公瑾觉得很难受。荆州和孙策一样，都是他不能碰触的东西。后者只是他心底深处的一处隐痛，前者却是他一生最大的失误。
赤壁之战后他再也没见过孔明。可是荆州在那儿，在刘备手上，那就像是一枚钉子狠狠的楔进江东的要害，虽然孙刘联盟名义上仍然存在，两家还保持着假惺惺的浓情厚意，为了虎视眈眈的曹操谁也不敢翻脸动手；可是荆州在那儿呢，一个被别人控制着的荆州在那里，江东进退皆难，处处掣肘。
公瑾恨。恨孔明。
他恨孔明超过了恨刘备，超过的多得多。没有孔明刘备算什么？丧家之犬都比他好得多！
他想击败孔明。他想看孔明卸掉那一脸的云淡风轻，想看孔明失魂落魄六神无主。他一生的最后几年几乎每日每夜无时无刻不在想，这几乎成了他的心魔。
孙策死了十年了，十年来发生多少事，谁也记不清楚。公瑾只知道，在荆州的士兵们齐声哄笑高喊“周郎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的时候，他就注定赢不了啦。
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清楚的。
小乔默默地守在身边。她听见公瑾低低的呢喃什么。
“公瑾，你在说什么？”
公瑾摇摇头，“没什么……”
将来有一天，荆州会收回的；将来有一天孔明也将体会到他今日的无力与不甘。可是那已经与公瑾没有任何关系了。他半张着眼，好像看见孙策喜孜孜的笑脸。
“就让我偷一回懒吧……”
孙策只是喜孜孜的笑着。他年轻的脸俊朗而英武。
建安十五载，周瑜病逝，享年三十六岁。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