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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最近是总是阴雨天气,沥沥地沉闷着,令人腻味。国家空间局走道上,小翁抱着一堆资料路过宣传板,习惯性地看了一眼。一排排功勋宇航员照片的角落处,有个面目英气的女宇航员,在薄薄的灰尘中微笑着,似乎在对他致意。
      洪飞接过小翁递过来的一大摞表格,小翁几乎是清楚地看见了青年官员眼中的厌倦神色。洪飞不是个性情外向的人,但小翁做他的秘书也有不短的时间了,两人私交很好,所以多少看得出他在想什么。
      和所有的国家机关一样,航天器管制部得每月按时填报考勤表、加班表、夜班表、燃料补贴表等等繁琐的资料,然后提交人事部门。小翁偷偷数过,洪飞一上午已经签了起码二十多份文件了,也难怪他厌烦。
      洪飞低头快速审阅着文件,忽然停了下来,用铅笔在一个名字上做了个记号,沉吟不言。小翁见他神情不对,侧头一看,原来是一份补助津贴表,铅笔勾出的名字是“郦沨”。他看着这名字,心里一动,好像什么久远的东西轻轻响了一声。
      郦沨曾是空间局首屈一指的宇航专家,也是至今为止世界上太空航行里程数最长的女性,她的故事曾经激动了无数人心。当年空间局就是用明眸皓齿的郦沨拍成大幅广告,吸引热血青年应聘。包括小翁自己,当年也是看着电视上她嫣然一笑:“大好男儿,志在九天”,因此脑门一热进了空间局。
      可惜三年前郦沨因宇航事故震坏了脊椎,从此半身不遂。女空中英雄就这样黯淡了,最初还有不少人去慰问,郦沨病中性情古怪,慰问者都被毫不客气地赶跑,后来再没人愿意上门。郦沨病养以后,她丈夫也辞职在家,专心照顾妻子,夫妻二人就靠她在空间局的月度津贴度日。当年郦沨选择嫁给一个小学□□,令很多同事大为惊讶,可没想到最后陪伴她的却只有这男人。
      小翁想着郦沨的事,心里感慨不已,却又不明白洪飞勾出她的名字做什么,试探着问:“头儿?”洪飞沉吟道:“我来航天器管制部也有一年了,还没见过郦沨。听说她受伤后景况不大好,我想去看看她。小翁,你查一下她的住处,帮我排个时间一起去。”

      自从郦沨出事之后,夫妻二人深居简出。要不是郦沨的津贴卡每个月都被取得干干净净,再难找到她的一点痕迹,连她的丈夫也活象消失了一般。小翁最后是在国家新闻数据库里查出了这个男子的名字,他叫做章瀚为。
      那其实是几年前的旧闻了,记者还拍摄了婚礼现场,照片上大群人簇拥着一对新人,两人笑得灿烂夺目,眼睛甚至根本没看周围的贺客。这是一张抓拍得很好的照片,郦沨美丽而英气,小学□□也神采飞扬,虽然他们的身份很不搭调,全心看着对方的样子,却有着强烈的甜蜜气息。
      新闻还配了一段视频,可惜实习记者的技术很一般,效果含糊,但还是看得出郦沨豪爽温和的气度,她是那种可以在人群中让人一眼认出的类型,一言一笑令人目眩,小翁也曾经是她的崇拜者之一。
      郦沨的访谈其实不长,实习记者的提问也有些拙劣,带着青年人面对偶像的紧张,问她婚后的打算。英气激扬的女子看了新婚丈夫一眼,眼神忽然变得非常温存,然后笑着说:“既然结婚了,就得给家庭多留一点时间。我会再执行一次宇航任务,回来之后就打算辞职教书了。”
      语惊四座,可以看出,围在她身边的贺客都愣住了。郦沨却并不在意,只是下意识地轻轻握了握丈夫的手。章瀚为是个英俊儒雅的青年男子,被众人目光炯炯地看着,却没有窘迫的意思,回了妻子一个笑容。
      实习记者愣了一会,总算反应过来,结巴着说:“听说……你的丈夫章先生是首都银星小学的□□,你打算做他的同事吗?这样岂不是很可惜?”又有人插口问:“章先生,听说你有儿童心理学的博士学位,为什么想到去教小学?”这话一说,人群越发哄笑起来。章瀚为红着脸,只是笑不说话,被逼急了才低声讲一句:“我喜欢小孩。”
      郦沨笑了笑,岔开话题为丈夫解围:“博士教小学也没什么啊,我小时候还梦想做个图书管理员呢。不过这次我不打算去银星,国家宇航科技大学希望我去任教,就算不作宇航员,我也不会离开这个领域。能去那里,我很高兴。”
      她对理想的描述把众人都逗乐了。这个新闻的标题因此被写做:“郦沨的甜蜜新婚展望:妻子教大学,丈夫教小学?”实习记者的文字间带着调侃和羡慕的意味。
      显然这也是个郦沨的崇拜者,又慕又妒地评价着:“新郎章瀚之先生没怎么说话,但夫妻俩自始至终十指紧扣,看来感情非常好。记者本来希望了解他们的恋爱经过,可惜腼腆的新郎怎么也不肯说,郦沨则笑着蒙混过去。不管怎么说,幸运的章先生令人羡慕。”
      视频新闻播放结束了,屏幕上凝固着郦沨甜蜜爽朗的笑容,小翁凝视了一会,慢慢关掉信息,心里有什么闷闷的东西搅动了一下。
      隔一会,他在笔记本上记下获得的信息:银星小学,章瀚为。虽然章瀚为辞职了,在他旧同事那里也许能打听出一点东西。小翁忽然觉得有些茫然,郦沨那样万众瞩目的人物,一旦出事之后,也就迅速被人遗忘了。要不是洪飞看着津贴发放表,忽然想到去看望她,谁还惦记这个当年的天之骄女?

      洪飞坐在车上,看着小翁写在草稿纸上的地址,轻轻叹口气:“东城区萧家冲十八号11-2?”小翁默然。萧家冲是本城的贫民区,略有点钱的人家都不肯住那里。看来郦沨夫妻的情形比预计的还要糟糕。
      路过繁华的大道,交通拥挤,没一会就堵车了。小翁无奈停车,看到街道两边的路灯箱都是星河科技的新品广告,连旁边京华大厦的电视墙体上也是星河科技的广告在招摇,一个温柔忧郁的男低音缓缓说着:“总有一些热血激荡心中,总有一段深情不能忘怀。让我看到你,让我听到你,让我拥抱你。无论时间,无论空间……”
      小翁不禁摇摇头:“星河科技真是不得了,到处都看到他们的东西。”这家公司是国内近年崛起的科技巨头,为了一种叫做“虚拟成像机”的玩意密集投放大量广告,号称能让人进入极度逼真的虚拟现实,逃避真实生活的痛苦,产品一投放市场就成为抢手货。星河科技因此发了大财,却也被一些社会学家批评为精神鸦片。
      洪飞随意看了那电视墙一眼,说:“这广告说得很文艺腔,其实虚像机是一种人工智能学、脑科学和三维立体成像技术的结合产品。成像机根据检测到的特定波长的脑电波,判断对象的思维反应,制造对应的三维立体图像和声音,让人产生强烈的现实感。”
      小翁听他说得头头是道,不禁纳闷:“头儿,你怎么这么清楚?”洪飞说:“耿星河是我的校友,当年我们经常在一起踢球。这个主意还是我给他出的。”他向来沉默严肃,说起当年的学生生活,脸上却现出一丝不易觉察的恍惚笑意,慢慢地又变得怅然,似乎想起了什么难以忘怀的事情。
      小翁第一次听他说起旧事,大感兴趣,又有点奇怪。洪飞是个严谨冷淡得接近刻板的人,平时除了工作就是加班,毫无生活情趣可言,居然会建议耿星河研制安慰人精神痛苦的虚像机,似乎和他向来的性情为人大相径庭。正想再问几句,前面车在动了,小翁只好专心开车。
      东城区到了,靠近萧家冲的建筑渐渐破败起来,现出旧城衰颓的气息。小翁开得很慢,一路核对着门牌号,却被八卦阵似的旧城布局搞得有些昏头,忍不住叹气:“真难找。郦沨呆在这种地方,也够难受了,难得头儿还记着看她。”
      洪飞苦笑一下,低声道:“其实,我是看着那个郦字,忍不住多看了一眼,想起这回事。”他见小翁有点纳闷,就解释了一句:“郦沨和我以前的女朋友同姓。”小翁还是第一次听他提到什么女朋友,随口笑道:“头儿,你还有女朋友啊?我都以为你是和尚变的。”
      洪飞没应声,小翁知道他不是个能开玩笑的人,自己干笑一声解嘲。隔一会,却听洪飞缓缓说:“是啊,叫郦语,我很喜欢她。所以……看到郦字就有些上心。”他忽然静静笑了笑:“空间局虽然一直都在支付郦沨的津贴,可能她更需要的是关心吧。我们实在是一群凉薄的人,很惭愧。”
      小翁也沉默了,忽然想起宣传画板上英姿勃发的郦沨。她总是隔着画板玻璃的薄灰,爽朗地微笑,他却几乎忘记这个人了。

      洪翁二人总算到了萧家冲十八号11-2楼,这是个破旧的老公寓,洪飞按了一下电梯,发现是坏的,两人只好走消防通道。
      阴暗狭窄的楼道中没有灯光,却听楼上踢踢沓沓地走下来一个人,懒洋洋地说:“灯早就坏了。”声音低沉,伴着刺鼻的廉价啤酒味道。“吧嗒”一下,那人点亮手中的打火机,交给小翁,笑了一笑:“送给你。”火光颤动,照着他的脸,原来是个须发纠结的醉汉,衣着潦倒。洪飞伸手接过打火机,说:“谢谢。”那人又笑一笑,不做声,摇摇摆摆地和二人擦身而过。
      小翁依稀看到他手头捏着一张小钞,估计他正打算下去买啤酒。一想到昔日的宇航女英雄就和这样的人混迹一个公寓,小翁心里只觉闷得厉害。他微一犹豫,问道:“先生,请你等一下。请问你知不知道一个叫郦沨的人?或者章瀚为?”
      那醉汉身子一顿,也不作声,似乎在想着什么,隔一会冷淡地说:“不认识。”不再理会二人,摇晃着出去了。小翁挠挠头,有些失望,随即对洪飞笑道:“头儿,章瀚为的地址是通过警察局的社区登记档案查到的,应该没错。只是这一带有点杂,他到底住哪个单元,我再问别人就是。”
      洪飞点点头,两人退出楼道。正好远远看到一个小女孩蹦到那醉汉身边,笑嘻嘻叫着“叔叔,叔叔!”那醉汉脸上居然也现出一丝笑容,在路边的小超市门口给小女孩买了包饼干。小女孩接过饼干,笑着对醉汉挥挥手,蹦蹦跳跳地向这栋楼走来。醉汉低头看看手中的零钱,苦笑摇摇头。
      小翁看着这情形,低声说:“看不出来那醉鬼很喜欢小孩啊。”洪飞道:“嗯,他本来拿着两块钱,大概想买最便宜的佳夜啤酒。现在手上好像是个壹圆硬币,看来买不成了。这人再是烂酒,心肠很软。”
      正议论着,小女孩走进楼道。她离开醉汉的视线,灿烂的笑容就收了一点,顺手把饼干丢进了路边的垃圾桶。小翁一愣,忽然有些生气,忍不住说:“小朋友,你怎么把别人送的饼干当垃圾丢了?”
      小女孩没料到有人在注意她,脸蛋微微一红,随即撅着小嘴说:“这种饼干不好吃嘛。”小翁皱眉道:“那叔叔给你的饼干,就算不好吃,你也不该扔掉啊!小小年纪,怎么不讲礼貌?我得找你家长好好说说。”
      小女孩一听,吓了一跳,赶紧说:“叔叔,你别怪我。我知道章叔叔是下来买酒的,怕他喝太多,才故意要他给我买饼干嘛。”说着脸越发涨红了,神情委屈。
      洪飞听到“章叔叔”,眉头一扬,赶紧问:“章叔叔是不是叫章瀚为?”小女孩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说:“叔叔怎么知道?”
      洪翁二人对视一眼,一时无言。小翁才看过郦沨和章瀚为新婚的视频新闻,那时候的章瀚为英俊温柔,看得出来是个很令女性心动的年青人,和刚才的醉鬼实在半点也不像。郦沨夫妻这几年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情?
      小翁想到这里,一阵不安,对小女孩说:“小朋友,你能不能带我去章叔叔家?”小女孩摇头道:“不行啊,章叔叔不喜欢别人去他家的。他一直对我很和气,可是上次他家忘了关门,我偷偷跑去玩,被他发现,章叔叔变得可凶啦!”说到这里,不禁现出有点害怕的神情。
      小翁越发担心,还想说什么,小女孩忽然眨眨眼,很神秘地说:“叔叔,我偷偷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许给别人说哦!”小翁心头一动,问:“什么秘密?”
      小女孩低声说:“章叔叔家里可漂亮了,有好多书,还有个很好看的阿姨呢!又髙又帅气,就像电影里面的女侠!她还对我笑哦。”
      小翁心头咯噔一跳,小女孩说的分明是郦沨了!可郦沨早就半身不遂,怎么小女孩还说她又髙又帅气?难道她的病好了?若是如此,章瀚为就不该如此潦倒憔悴。以郦沨温和坚强的性格,说什么也不会眼看丈夫变成这个样子吧?
      他正在疑惑不定,洪飞显然也觉出了问题,忙问:“小朋友,那个阿姨是站着还是躺着?你和阿姨说话了吗?”小女孩见二人神情急迫,有点害怕,不禁缩了缩。洪飞放柔神情,微笑道:“我们是那个阿姨的好朋友,特意来看他的。”
      小女孩这才松口气,说:“阿姨是在书架边站着,嗯,她好像在拿什么书。看到我推门进来,她就侧头笑了笑,我一下子看傻了。还没来得及说话,正好章叔叔回来,他大发脾气,把我赶走了。”
      洪飞皱眉问:“章叔叔发脾气,那个阿姨没帮你说话?”小女孩委屈地瘪了瘪小嘴:“阿姨还是在翻书,不理我。”小翁顿时觉得不对。郦沨居然对小女孩受责毫无反应,实在不像她以前的为人。难道一场大病令她改变了这么多?
      洪飞还想问什么,却听一人冷冷道:“你们是谁?找小沨作什么?”却是那醉汉去而复返。小翁连忙说:“你是章瀚为吧?我们是空间管理局航天器部的,想看望一下郦沨。”
      章瀚为被他一口叫出名字,有意无意扫了那小女孩一眼,小女孩微微退了一步,呐呐道:“章叔叔,对不起。”章瀚为拍拍她的小脑袋,说:“小雅,以后不要和人说叔叔的事了,叔叔不想见这些人。”勉强维持着柔和的口气,看来他对小孩倒是真的不错。
      小女孩点头走了,章瀚为看了看二人,眉峰微皱,冷冷说:“我和小沨过得很好,不需要谁来看。多谢好心,你们请回吧。”神情戒备。
      两人一开口就碰个硬钉子,不免尴尬。洪飞沉默一会,缓缓说:“郦沨当年的事迹至今还在航天器部的宣传画板上,我是部长,早就该来看望她。现在才找到她,心里很是过意不去。不过,我想她会很高兴看到以前的同事。”
      洪飞说得虽温和,却明白告诉章瀚为,两人是来看郦沨,而不是找他的,他无权阻拦。章瀚为自然听出了这话的骨头,他不是能言善辩的人,一下子楞住。
      洪飞微微一笑:“章先生,麻烦你带我们去。”章瀚为闷哼一下,不再作声,径直在前面带路。一口气爬了七八层楼,章瀚为说:“到了。你们等我一下,小沨现在很少见外人了,我得先和她说一说。”
      他站到家门口,智能眼纹识别门锁响起清脆的女声:“识别正确,请进。”章瀚为把门推开一条缝进去,里面没有开灯,两人什么也没看清楚,章瀚为就已经关上门。
      洪飞看在眼中,心里奇怪。他是耿星河的老友,自然认得出这种最新的眼纹识别门锁也是星河科技的杰作,和以前的眼纹锁不一样,还要遥测活体的微血管血流情况,防范有人挖下顾客的眼睛打开房门。因为识别原理复杂,制作麻烦,售价也就格外髙,想不到在贫民区的房子看到这样精密的门锁。章瀚为穷得只能喝最便宜的佳夜啤酒,只怕家里也没什么余财,怎么门锁用得如此昂贵?
      过一阵,门开了,章瀚为说:“请进吧。不过小沨不方便起来,只好躺着见一见了。”洪飞说:“好的。”心想:看来郦沨的病并没有好转,怎么小雅说见过站在书架边的郦沨?
      章瀚为虽潦倒不堪,屋里勉强还算整齐,看得出来刚才收拾了一下,可还是有很大的酒味,屋角堆着不少空啤酒罐。家具有些老旧,里屋的门半掩着,透出明亮柔和的灯光,大概是卧房了。客厅最惹眼的就是一堵大书架,整整齐齐摞满了一面墙壁。小翁定睛一看,都是宇航科学和儿童心理学方面的著述,忽然想起章瀚为以前是小学□□,看来他对工作也曾经很下功夫。他为了照顾残疾的妻子,辞职赋闲在家,想来也牺牲不小。
      小翁忍不住看了看那个巨大的书架。章瀚为笑了笑,解释道:“小沨一直打算写一本宇航科技方面的著述,她的宇航经验很丰富,做过很多次考察,如果把以前的记录好好整理一下,应该可以写出不错的论著。我也在帮着弄。”小翁点点头。
      章瀚为大声说:“小沨,你老同事来看你了。”里屋有人轻轻笑了一声,小翁听着这个温和熟悉的声音,心里一阵颤抖。
      还记得几年前,郦沨英气夺目地笑着,清脆地说:“大好男儿,志在九天。”她的笑容明亮得像光线一样,那么美那么动人,让还是个愣头青的他看一眼就傻掉了。他疯狂收集关于她的一切新闻和画报,模仿她说志在九天,每当电视播放空间局的广告就一定看完……就这么晕晕乎乎报考了空间局。疯魔了千万人的郦沨,也是小翁少年时的偶像。
      那时候,小翁不知道多妒忌那个幸运的章瀚为。后来郦沨重伤后离群索居,他却刻意没去看望她。那女子曾经是最光华灿烂的天空之女,一旦折翼,小翁反而很怕看到她半身不遂的样子。可现在,不见也不成了。小翁心里悄悄叹口气,跟着二人走进卧室。
      房间是柔和的乳白色调,迎面挂着大幅婚纱照,感觉温馨,郦沨就半躺在鹅黄色的床上对着他们淡淡微笑。她的容貌还是当年一摸一样,美丽而英气。虽然半躺着,眉宇间依然是那种独特的温和刚强,看得出来气色很好。
      小翁心头烫热,忽然红了眼眶。谢天谢地,郦沨还是当年的郦沨,病痛并没有改变她。他喉头有些哽咽,勉强定定神,微笑着说:“郦沨,我们来看看你。这位是洪部长,我是小翁。”说着递上带来的礼物,章瀚为接过放到一边。洪飞也上去说:“郦沨,你好,我一直很佩服你,能见到你很高兴。”郦沨又笑一笑。小翁见她神情淡然,微微一愣,有些失望,随即自己也觉得可笑,想必郦沨早就不记得他这样不起眼的普通职员了。
      却听郦沨温和地说:“洪部长,小翁,多谢你们费心啊。我生病后很容易困,想睡了,不好意思,你们和瀚为慢慢聊吧。”这口气倒是和章瀚为差不多。小翁没料到一见面她就下了逐客令,不禁楞住。洪飞沉默不言,拉一下小翁,两人告辞而去。
      郦沨静静看着二人离去,嘴角温和的笑容始终不曾改变。小翁有些不舍,又多看了她一眼,被洪飞拉着离开。两人按着打火机,慢慢走在阴暗的消防楼道中。
      洪飞沉思一会,说:“章瀚为那么狼狈,郦沨却好像若无其事的样子,这对夫妻有些不对。”小翁苦笑:“就算这样,这是他们的家务事……唉……”两人一时无言。
      不知哪家传出忧郁温柔的男低音,却是星河科技的广告:“总有一些热血激荡心中,总有一段深情不能忘怀……”
      小翁忽然心里一酸,低声咒骂:“星河科技的广告真是莫名其妙,这么煽情做什么。”——那个曾经令他热血激荡的英气女子,已经消失在岁月的烟尘中了。现在的郦沨,美人依旧,却温和淡薄得不似真人。
      洪飞看了他一眼,笑一笑不说话。小翁觉得洪飞已经看穿了他的心思,不禁狼狈起来,呐呐道:“我以前很……喜欢她。我是有女朋友的人,本来也没什么痴心妄想,只是看到郦沨家的情况,觉得有点不好受。”想着郦沨,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洪飞点点头,两人慢慢下楼,脚步声在楼梯间回响着,反而有些寥落的感觉。
      隔了一会,洪飞轻轻说:“星河科技的广告是我写的,其实是以前为她胡诌的歪诗。”小翁啊了一声,几乎跳起来,随即笑骂:“头儿,你居然写出那么酸溜溜的东西?”洪飞自嘲地笑笑,忽然说:“我故意的。让耿星河的广告满世界狂轰滥炸,她想不听也不成。”
      小翁一愣,忽然明白,洪飞口中的“她”,大概说的是他以前的女朋友郦语。他沉默一会,悄悄叹口气,再没想到深沉淡漠的洪飞也有这样的心思。隔一阵忍不住问:“有用吗?”洪飞靠这广告词想挽回女朋友的心意,其实很可笑。这实在是一段很肉麻很拙劣的话,那个叫郦语的女孩只怕会越听越烦吧?洪飞做事精明能干,工作上头几乎没有应付不了的难题,想不到自己的事情搞得这么惨淡。
      洪飞笑了一声:“要是有用,那个广告早就停播了。这么不顾一切地出丑……”他不再说下去,微微垂头,脚步快了些。

      两人开车离开萧家冲,已经是华灯初上时分。明亮的灯箱照射中,星河科技的虚像广告越发璀璨夺目,淡蓝的光照得一路光华灿烂,沿途行色匆匆的男女却显得苍白模糊,看着就像一个个寂寞冷淡的剪影。冷不防从街头电视广告传出一句深情款款的“让我拥抱你”,竟有些可笑的意思。
      小翁一边开车一边笑道:“头儿,你给同学出的主意可帮他发了大财。耿星河现在应该是国内首屈一指的富商了。”洪飞点点头:“他头脑灵活,有这样的成就也很正常。”
      小翁却说:“不过听说虚拟成像机非常昂贵,而且虚像技术涉及相当复杂的人工智能,需要星河科技的后台大型计算阵列的支持,随时和主站交换数据,所以使用费也贵得吓人。前几天的社会新闻还说有人沉迷虚像,搞得倾家荡产,甚至有人因此上街持刀抢劫。我还看到报道,一些受害者家属打算联合起来提案,禁止销售虚像机。看来耿星河这个精神鸦片的罪名只怕跑不掉呢。”
      洪飞沉默一会,缓缓说:“如果人心没有苦恼,还有谁会追求什么精神鸦片?没有虚像机,也会有别的东西吧。”他随即抬起头,又是平时精干沉稳的模样,淡淡道:“不说这些无聊的事。小翁,你送我回空间局,我还想加班处理一些文件。”
      小翁送走洪飞回家,时间已经不早,赶紧弄吃的。不知哪家的电视机音量开得很大,乱七八糟的社会新闻之后,又是虚像机的广告。小翁听够了那个深情的男低音,不觉厌烦起来,顺手扔下手中切了一半的菜,低声咒骂一句:“有完没完?”
      他忽然想到,洪飞靠这广告词想挽回女朋友的心意,其实很可笑。这实在是一段很肉麻很拙劣的话,那个叫郦语的女孩只怕会越听越烦吧?洪飞做事精明能干,工作上头几乎没有应付不了的难题,想不到自己的事情搞得这么惨淡。
      他正在胡思乱想,忽然听到手机响起嘀哒声。小翁胡乱擦一下手,摸出来一看,却是一条不知谁发来的动画信息,点开居然又是虚像机的广告,一个女音飞快地说:“本公司上次的老客户门锁大赠送活动得到客户的热烈反映,为了回报广大客户,星河科技将再次对使用虚像机三年以上的朋友免费赠送新型眼纹门锁。数量有限,请尽快和我们联络。本市联系电话……”
      小翁越发烦起来,骂了一声,忽然脑海中闪过郦沨家的眼纹门锁,若有所悟。他再没心思做饭,出了厨房,在屋里走来走去,心里波动不已。
      莫非,郦沨家早就买了虚像机,所以有星河科技赠送的眼纹门锁?虚像机的使用费非常昂贵,郦沨的月度津贴虽然不菲,如果他们真的沉迷虚像机成瘾,只怕也难以应付这笔费用,怪不得章瀚为穷得连喝酒的钱都不够。
      他想着郦沨温和刚强的笑容,心里一阵悲伤。难道她都是靠虚像机制造的幻觉麻醉着自己,才能支撑着活下去?昔日风神卓然的空中英雄,难道变得如此潦倒不堪?

      小翁一晚上没睡好,第二天几乎是顶着一对熊猫眼上班。洪飞看见,倒是没说什么,小翁自觉悻然,忍不住讪讪解释一句:“昨天睡前喝了咖啡。”
      洪飞不禁摇头笑了笑:“你一胡说,拳头就会握紧。”小翁一下子涨红了脸,过一会说:“是,我乱七八糟,一晚上都在想郦沨的事。你要笑我就笑吧。”说着不禁恼怒起来。
      洪飞倒是没笑他,反而拍拍小翁的肩头,说:“做事去吧。下班后我们一起喝几杯,咱们再聊。”冷淡刚硬的青年官员忽然说出这么有人情味的话,小翁不禁听得一愣。
      小翁这一天做什么事都有点不对劲,浑浑噩噩混到下班,洪飞拉着他到西宾路一个酒吧,两人开了瓶酒,听着低沉拖曳的音乐,面对面发呆。隔一会,一向严肃沉静的洪飞倒是先笑起来。小翁恼羞成怒,悻然道:“很好笑吗?”洪飞止住笑,说:“没什么好笑,我只是有点幸灾乐祸。”小翁听了越发气急:“头儿,你居然……”
      洪飞正色道:“你恐怕不知道,我一直羡慕你。觉得你活得没心没肺的,比我过得高兴多了。看到你苦恼,倒是意外。”小翁虽然烦恼,也听出洪飞言下的惆怅,苦笑着说:“头儿,我真不明白你,你喜欢那个郦语,去追她好了,满世界放什么滥广告没用的。”洪飞摇摇头,目光看着闪亮的玻璃杯,低声说:“我知道没用,可没办法。”
      他忽然一口气喝干杯子里的酒,低声笑了起来:“虚像……或者,郦语对我而言,就是一个真实的虚像罢了。”酒吧晕黄的灯光下,他一笑显得颇好看,倒不像平时刚硬沉静的模样,反而有点凄惨的意思。
      小翁目瞪口呆看了他一会,忽然叹口气:“所以你会建议耿星河制造虚像机?因为……你一直盼望郦语就在身边,就算是虚像也好……”洪飞点点头:“是的。不过耿星河的产品研发成功之后,我反而从没用过。男子汉大丈夫,该有起码的自制能力。靠虚像的安慰过日子,我自己都会瞧不起自己。”
      小翁犹如被针狠狠刺了一下,忽然明白洪飞为什么说起这些,喃喃道:“你觉得我对郦沨缺乏自制能力,是么?”洪飞淡淡看着他,没有说话。小翁烦恼已极,只觉心里又冷又热没个着落处,忽然推杯而起,说:“对不起,我先走了。”
      郦沨虽然只是他少年时代的偶像,忽然看到她病后真实的情况,昔日隐约的好感却变成了强烈的刺激,让他无法安静下来。大概也不是什么爱情,只是想帮帮她……
      对,只是帮一个不幸运的朋友……为什么不行呢?小翁这么安慰着自己,驱车而去。不知怎么的,居然又是朝着东城区萧家冲方向。
      来过一次,小翁走得顺当了许多。悄悄到了郦家门外,本想敲门,却又怕再被章瀚为赶走,一时彷徨不已。就这么踌躇了一会,拿出空间局特制的便携式接收增益器,探听里面的声音。
      耳机里传出断断续续的笑声,清脆爽朗,依稀是郦沨的声音,伴着章瀚为低沉温柔的笑语。小翁只是大概听到几句“我喜欢小孩”,“等你这次任务回来,我们就要个孩子……”
      小翁心下一动,忽然明白:大概屋里的虚像机在回放着郦沨最后一次宇航之前夫妻俩告别的情形。他一时百感交集,不禁呆在当场。房里若有若无都是二人过去的甜蜜低语,却没有半点别的声音,似乎里面并没有一个现实的存在。
      小翁静静听着,突然恐惧起来,一个隐约的场景浮现心头:上次看望郦沨,他递上礼物,是章瀚为接过的。从头到尾,他没有碰到郦沨一根指头。那个美丽如昔的女子,到底是真人还是虚像呢?
      他机伶伶打了个寒战!如果上次那个美丽英气的郦沨其实是虚像,他还没看到过真实的郦沨!她一直没有真的出现,章瀚为一直不许人看望郦沨,这几年,连邻居都没见过她,她到底怎么了?
      小翁一下子出了身冷汗,想也不想奋力用拳头捶门,大吼:“章瀚为,开门!你给我出来!”里面响动杂乱,似乎有人在匆忙收拾着什么。门呼地一下开了条缝,满头乱发、眼带血丝的章瀚为堵住门口,瞪着小翁,冷冷道:“又是你!你吼什么?”
      小翁焦切不堪,狠狠盯着他,咬牙问:“郦沨呢?我要见她!”章瀚为闷哼一声:“你不是见过了么?”小翁冷笑一下,说:“是么?我上次看到了什么,你心里有数!”
      章瀚为听出了这话的威胁意味,沉默一下,忽然低声一笑:“胡说什么呢?好吧,你要看就看。”让开房门。小翁抢步进去,忽然后面风声微响,心知不对,正要闪避,后脑一痛,被狠狠劈倒在地!
      房中居然是宽大异常的空间局航天中心,灯光灿烂,郦沨穿着银色宇航服,显得刚健婀娜。她卓然站在机检口,微微侧头回望,还是那样温和爽朗地微笑着,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眼中带着英气和深情,然后对两人轻轻挥了挥手,转身远去。
      是了……虚像……小翁一阵晕眩,心里的怀疑却已全然落实,热泪狂涌而出。昏昏沉沉中,想大叫却又叫不出,勉强发出蚊子一般微弱的声音:“你杀了她,是不是!”
      章瀚为扔下手中的酒瓶,反手关了门,眼中寒光隐隐,不紧不慢又在他脑门上补了一拳,冷冷道:“你太多事了。”小翁一下子昏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小翁耳边回响着断断续续的对话。
      “小沨,你老是在星际航行,会不会害怕呢?老实说,我一个大男人想着茫茫无边的太空,也觉得呆久了会很困难。”
      爽朗的女子声音笑着说:“最初会有点怕,后来习惯了。做宇航员首先要心理素质够坚强,否则熬不过寂寞和恐惧的。最惨的一次,在外星球表面行走时遇到超强的宇宙射线,两个同伴死掉了。他们拼命把我护在身下,三件宇航服的防护帮助我躲过一劫。我后来想办法自己修好飞船,独力驾驶回来。那次我本来以为不行了,居然能回到地球,从此什么都不怕啦。”
      男子的声音变得很是心痛:“是这样么?小沨,你一定吃过很多苦。想不到你这么勇敢。”
      她叹口气,语音暗沉下去:“两个死去的同伴可比我强多了,只是死得太早。其实,我并不比别人更英勇,我只是比他们幸运。也许有天,我也不再幸运了……”
      男子声音有些发急:“小沨,不准胡说!你肯定会一直幸运!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郦沨笑了起来,笑声清脆明爽:“瀚,你别这样。宇航员本来就是高风险职业,肯定得有不怕死的心理准备。对了,我要是出了什么问题,你要记得帮我按时寄钱给那两个同事的家里啊,他们可都是有家有口的人,不像我这么没牵挂——”
      她的话忽然被打断了,男子悻悻说:“小没良心的,你居然敢说没牵挂?”女子啊了一声,吃吃轻笑起来,似乎故意逗他着急,笑声变成破碎的嗯呜。小翁虽然迷迷糊糊,也有点脸红心跳,知道两人大概在亲吻什么的。章瀚为大概又在回放着虚像吧?这人不断看着昔日的甜蜜世界,心里在想些什么?
      小翁忽然伤心起来,豪情大气的郦沨、记挂着死去同事的郦沨,终于也不再幸运了,可她那么善良……为什么遇到这样的事情?他躺在地上,心里一阵阵酸涩起来,勉强挣扎了一下,用力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被绳子牢牢捆着,章瀚为拿着一罐啤酒,就坐在他身边。
      章瀚为看到小翁醒了,淡淡一笑:“别闹,你不是想看她么?我们一起看吧。”不再理会小翁,眼睛紧紧凝视着前面。
      场景飞速变幻着,眼前是一片碧草连天的野外,郦沨一身浅绿,显得生气勃勃,她握着章瀚为的手,眼波璀璨动人,忽然笑了笑:“瀚,我又要出差了。你心细,没事的时候帮我做做数学建模,再整理一下数据好不好?我想写一本宇航科学的东西。”
      章瀚为叹气,轻轻为她理了一下额边的乱发:“小沨,你太争强好胜了。已经是最好的宇航员,还想做学者?不要太辛苦自己,我只想和你过得高高兴兴就行了。”
      郦沨笑着搂着他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这才说:“不是。这是我和那两个死去同伴一起收集的资料,我一定要写本专著,署上他们的名字。我要留下他们存在过的痕迹,让后人记住他们……瀚,你明白吗?我是空间局的象征,被那么多人崇拜着,可没人记得早就死去的同伴了,我得为他们做点事情。”
      小翁看到这里,一阵难过,慢慢转开头。章瀚为似乎知道他的心思,低声一笑:“她是宇航专家,做人却天真得厉害,是不是?还可怜别人……才三年左右,自己都被人遗忘了。”小翁冷笑道:“你别推脱给别人,说你自己。你早就杀了她,是不是!”
      章瀚为脸上肌肉微微抽搐,沉默一会,阴沉地说:“是。”小翁心里一痛,怒吼起来:“她瘫痪了,你就嫌弃她、杀了她,还心安理得继续领用她的月度津贴?你……你还是不是人!”
      章瀚为关了虚像机,顿时眼前又是霉烂肮脏的房间,屋角的啤酒罐也还是堆在那里,郦沨消失了,原来的连天绿野变成了那排大书架,天花板上的高能灯发出惨白的光,照得章瀚为的脸也是一片苍白黯淡。
      他忽然笑了笑,低声威胁:“你吼也没用,我家的隔音效果不错,否则怎么使用虚像机呢?不过,你要是把我吼得烦了,我不介意又在你脑门揍一下。”
      这话果然有用,小翁冷静下来,低声说:“那好,你说,为什么杀她?”
      章瀚为定定凝视着大书架,出神一会,这才说:“她受伤后重度瘫痪,变得很惨……小沨性情刚强,还是认真做复健,又坚持整理她的数据,想着要写那本专著……可那没用,我找了好多医生,都说她已经没希望恢复啦!她以前就受过强烈的宇宙射线辐射,身体机能变得脆弱,一旦受损,几乎就是彻底坍塌!瘫痪之后,失去运动锻炼,身体条件变差,这个过程会飞快加速……你明白吗?那就意味着,我要眼睁睁看着她慢慢死掉,而且死得痛苦不堪!”
      他忽然狠狠抱着头,低低哽咽起来:“小沨说没关系,她可以撑到最后,可我不想看着她这样受苦啊!”他慢慢抬起手,勉强笑了一声,神情变得有些恍惚:“对不起,小沨,我必须杀了你。”
      小翁心里悲痛,忍不住咒骂:“章瀚为,你这个混蛋!没到最后,你怎么知道一定没希望了?你居然这么杀了她!”
      章瀚为眼中闪过狂热的光,低声道:“不错,我很爱她,甚至可以说崇拜她,可我见不得她变得这样凄惨。所以我杀了她,我要人们只记得她最意气风发的时候。郦沨可以死,但不能是这种病得一塌糊涂的样子,她是郦沨啊!”
      小翁吸口寒气,只觉眼前的章瀚为已经是个疯子,可想着去世的郦沨,还是忍不住问:“她的尸体呢?”
      章瀚为眼神越发空虚,低声说:“我为她买了假的身份记录,给了电解公司的人一点钱,早就化去了。我不想有人知道她临死的模样,还是让她消失得干干净净的好。小沨到死都一直微笑着,我知道她一定很痛……她却没有怪我,只是说:‘记着,帮我整理书稿……还有……给那两家寄钱……’”
      小翁瞪着章瀚为,简直不知道这人是爱妻成狂还是不可理喻。郦沨的月度津贴相当不菲,章瀚为却过得穷困潦倒,只怕不光是花在虚像机上头,还有赡养郦沨两个同伴家庭的费用吧?他忽然明白了章瀚为这一屋子宇航书籍的作用,脱口道:“所以你辞职在家,其实不是照顾郦沨,而是整理她的遗稿?”
      章瀚为淡淡一笑:“是啊,我以前学儿童心理学的,对这个是门外汉,不过三年下来也算弄清楚了一些。总有一天,我可以帮她写出这本书,否则我活得这么辛苦做什么。”他起身从书架取下一个资料盒,现出快乐的神情,抱着盒子笑了笑。
      小翁听着他温柔低沉的言语,却如同面对一个恶梦一般。章瀚为既然这么说,想必没打算放过自己,恐怕要杀人灭口。他看着眼前似疯非疯的男子,冷汗涔涔而下。章瀚为笑着问他:“你的眼神很害怕,怎么了?”小翁苦笑起来:“你要杀我,我要不怕就是怪事了。”
      章瀚为悠悠道:“怕什么,我还想多留你一会再杀,让你陪我说说话。这三年,我过得很孤单。要没有虚像机,只怕我早就垮了。”他闷笑一声:“真得多谢星河科技,那些社会学家说虚像只是精神鸦片,可没有鸦片,我怎么过……”眼神慢慢暗沉下去,却有星光似的亮点微微闪动着,不知道是虚像机电源的反光,还是他眼中的泪影。

      小翁被关在章家已经是第三天了,章瀚为不杀他,却也不肯放他,只是慢慢说着郦沨的过去,虚像机不断重现着他们的故事。小翁从没有这么了解郦沨,可也从没觉得她这么遥远。有时候看着章瀚为痴迷的样子,忍不住对他说:“醒醒吧,她已经死了。”却换来章瀚为愤怒的回答:“我不管……她不是在这里么?”说着又目不转睛看着郦沨的虚像,神情又悲伤又快乐。
      他慢慢知道,说了也没用。郦沨和章瀚为的世界,是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进入的。也许郦沨死后,章瀚为就已经垮了,明知道眼前的是虚像,也过得陶醉不已。
      小翁有些懊恼,可又觉得庆幸,无法想象自己变成这么痴迷的样子。他没有洪飞那样的刚强性情,如果陷入太深,只怕还不如章瀚为了,还是更适合正常的生活……第一次,小翁强烈地想念女友林兰,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看到她呢?虽然只是个平凡的坏脾气女孩,也有些可爱的地方。
      到后面,小翁看着眼前郦沨风姿英朗的一言一笑,竟分不出是真是幻。那么真实的虚像,怪不得章瀚为会沉醉其中。要不是虚像机每工作一小时会插播星光科技的广告,避免用户过度投入,只怕连小翁也会变得恍惚起来,他竟然有些感谢广告中那个忧郁温柔的男低音了。
      章瀚为的情绪越来越波动,不知道喝了多少啤酒,到得晚上又下去买酒了。小翁听着门碰地一下关上,想挣扎过去开门,却又被捆在地上动弹不得。他饿得狠了,没多会又是神智昏沉。迷迷糊糊中,忽然听到一个稚气的女孩声音:“叔叔,快醒醒,你怎么啦?”小翁一惊,睁开眼睛,看到小雅不知何时溜了进来。他又惊又喜,吃力地说:“小雅……你……”
      小女孩神情有点害怕:“我看章叔叔的门没锁好,想溜进来偷看上次的漂亮阿姨……叔叔,你怎么啦?”小翁只怕章瀚为马上回来,咬牙道:“小雅,别问了,章叔叔是个杀人犯!你快走,然后报警……”小雅吓了一跳,见他神情严厉,连忙奔向门外,却一下子撞上一堵身体。
      章瀚为一把抓住小女孩,沉声道:“小雅,你做什么?”小雅又惊又怕,大叫起来:“救命!章叔叔杀人了……”清脆稚气的声音在夜色中格外尖锐。章瀚为面色一变,一把将小雅拖入房中,哐当一下关好门!
      小翁大急,嘶声叫道:“不要杀她!你……你是老师啊!”章瀚为面色青白不定,看着小雅娇嫩恐惧的脸儿,茫然说:“我向来喜欢小孩,所以以前才会读了儿童心理学的博士去教小学。可现在……我不能被警察抓去,小沨的书还没写成。我……我……”
      小翁又气又急,骂道:“章瀚为,郦沨如果知道你这样对小孩子,她死了也不会看得起你!”章瀚为目光闪烁,忽然慢慢哽咽了,神情凄惨已极,泪水涔涔而下。
      他本来就肮脏憔悴,这一哭越发可怕,小雅吓得跟着哭了起来。忽然,门外响起大力敲门的声音,有人大声问:“小章,快开门!我听到小雅在喊,是不是在你这里?”
      小雅大喜,大叫一声:“爸爸!”章瀚为定定神,低声说:“没用,这屋子特别处理过,隔音特别好,听得到外头的声音,里面的声音却传不出去。小雅,对不起。”小翁忙说:“章瀚为,你不要乱来!”章瀚为闷声不答,门外那人捶门一阵不得回应,只听脚步匆匆远去。
      小翁瞪着章瀚为,低声道:“小雅的爸爸会报警的。你自首吧。”章瀚为不理他,反而对小雅笑了笑:“小雅,叔叔让你看看那个漂亮阿姨,好不好?”小雅眼泪汪汪地摇头:“不……我要回家……呜呜……”
      章瀚为脸色一沉,杀气立现,冷冷说:“不看也不行!”打开虚像机。眼前景物顿时急变,却是一处宽大辉煌的演讲厅,郦沨一身白衣,站在演讲台上,显得英气逼人,清脆沉稳的声音洒落房间:“大家好,我今天想说一个宇航中的亲身经历,关于两个勇敢的宇航员……”
      小雅毕竟是孩子,顿时惊叫起来:“是漂亮阿姨!这……怎么地方变了?”章瀚为笑着亲了亲她的小脸:“是啊,这是阿姨在国家宇航科技大学报告厅的一次演讲,也是叔叔第一次认识她……”他定定看着远处妙语如珠的郦沨,眼中是温柔的痴迷。
      远方隐隐传来凄厉的警笛声,小翁一震,竭力道:“章瀚为,劫持孩子是很重的罪名,你……快自首!否则再没机会了!你不是还想为郦沨完成那本书么?快自首啊!”
      章瀚为笑了笑,慢慢从裤袋里摸出一把高速脉冲枪。小翁心里一寒,厉声道:“放了小雅,她只是个孩子!”小雅也感觉到之后恐惧的威胁,大哭不已!
      章瀚为神情恍惚,喃喃道:“这是郦沨最喜欢的枪。我就是用这枪杀了她……”他的手指微微颤抖,眼中不知是温柔还是凄凉。
      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之后,外面传来警察特有的呼话器声音:“章瀚为,有人指控你劫持幼童,请你赶快开门!”随即有人大声插话:“小翁,你是不是也在里面?不要怕,我们马上救你。”却是洪飞的声音!不知他怎么也跟来了。
      小翁随即猜到:大概洪飞见自己几天不上班,亲自去警察局报案,闻讯一起赶到章家。这冷漠刚强的上司对自己实在很不错。他惊喜交集,大声叫道:“我在啊!洪飞,洪飞!”激动之下声音微微发抖,忽然想起洪飞多半听不到他的回答,不禁苦笑起来。
      不料洪飞应声道:“小翁别急,有我呢。”随即喝道:“章瀚为,你竟然还绑架小翁,快点开门,否则罪名更重!”小翁一愣,随即省悟过来,想是洪飞心细,打开随身带的接收增益器查勘屋内情形。这玩意本来是空间局用来检查设备电子噪音的,洪飞经常亲自跑现场查看各个飞船的维护情况,有时会用到它,想不到关键时候派了用场。
      章瀚为茫然颤抖了一下,定定看了小翁一眼,神情忽然变得凶狠起来,拿脉冲枪抵着小翁的头,低声说:“都是你多事!我还要给小沨写书,你要害我么?”
      小翁又气又急,怒道:“你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立刻自首!”章瀚为凄然一笑,喃喃道:“不行,要上社会新闻的……我不能让小沨丢脸……”手指缓缓握紧脉冲枪的扳扣,外面传来警察砰砰砸门的巨响,小雅吓得哭都哭不出声了。
      外面警察听了洪飞的话,知道事情紧急,纷纷大喝:“章瀚为,你开门自首,不要乱来!”章瀚为低声笑了笑,神色凄楚,看看虚像又看看小翁,眼中犹豫不定。
      灯光明亮的大厅中,郦沨的演讲也到了尾声,她满含感情的声音正在说着:“作为宇航员,会比常人面临更多的危险,但也有更多的豪情和乐趣。宇宙无限,总是吸引最勇敢的人去探险。我一直记着这两位可敬的同事,所以我每次都说:大好男儿,志在九天!”随着这个激情澎湃的结语,大厅中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章瀚为眼中闪过激动骄傲的神情,看着小翁,随即变得狂乱迷惘。就在这时,一直紧闭的窗户忽然一声巨响,轰地一下破开一个大洞,两条人影一跃而入!两人一个扑向小雅,一个冲向章瀚为!
      章瀚为一震,飞快地抓着小翁退了一步,厉声道:“不要乱来!否则我杀了他!”小翁定睛一看,原来是洪飞和一个警察冒险悄悄爬外墙从窗户进来了。他又是激动又是惭愧,失声道:“头儿!”洪飞目光炯炯看着章瀚为,沉声道:“杀了他,你也逃不掉!放手!”他坚决而缓慢地跨前一步,身形正好穿破郦沨的虚像,显得极是诡异。
      虚像还在继续。演讲大厅的气氛已经接近白热化,忽然冲出一个英俊的年青人,不顾保安人员的阻拦,一路跑到郦沨面前,掏出一个小本递上去,红着脸说:“我叫章瀚为,请你帮我签名好吗?”郦沨看着羞涩又热情的青年男子,微微一笑。
      章瀚为一手拽着小翁,茫然看着郦沨的笑容,眼神忽然变得甜蜜柔软。“嘭!”高速粒子枪尖啸一声,他慢慢倒了下去。
      ——最后关头,他把枪口对准了自己。
      小翁大叫一声,只觉心神被这声枪响狠狠震动了。
      章瀚为慢慢笑了一声,吃力地说:“小沨的著作……帮我……”他的目光凝固在虚像上,再也不动了。大睁的瞳孔中,反射出美丽的虚像。
      小翁茫然中,只觉全身都在发抖,头脑晕眩不已。他很想问章瀚为一声:“为什么?”可也知道,这人永远不会回答他了。
      忽然觉得有人在耳边焦切地说着什么,却是洪飞用力拍拍他背心,向来冷漠的眼中带着关切,沉声道:“没事了,别怕!”小翁定定神,想做出一个镇定的笑容,嘴角肌肉牵动,却是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
      虚像机还在不断播放着郦沨和章瀚为初见的情形,郦沨正在含笑把签好名的小本递给英俊的青年。那个刹那,英气勃发的女子脸上闪过隐约的温柔。
      几个警察忙着要收拾现场,其中一人嫌虚像影响视线,不耐烦起来,好容易摸索到虚像机的电源,啪地一下关了。虚像抖动了一下,后备电池却还在忠实地维持着虚像机的工作。
      眼前忽然变成了星河科技那个烂俗无比的广告:“总有一些热血激荡心中,总有一段深情不能忘怀……”原来又是虚像的广告时间了。
      “让我看到你,让我听到你……”小翁心头一痛,慢慢垂下头。
      伴着一声直流波动,大概后备电池时日太久,储电能力不足,很快就要没电了。那句“让我拥抱你”显得有点瓮声瓮气,接近哭泣的声音。
      温柔忧郁的男声却还在款款诉说:“无论时间……”声音慢慢微薄下去,几乎难以辨别,竟然有点荡气回肠的意思。小翁忽然热泪夺眶而出。
      男声低低叹息着:“无论空间……”电池耗尽,虚像机的指示灯熄灭了。
      整个房间里忽然静了下来,只剩下淡淡的回响。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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