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晒太阳的五公主》谢知微

1、相逢

　　“娶了我，你后悔吗？”深冬枯叶落满地，我站在屋檐下，忍不住问李旭。

　　他穿着战袍，护腕折出几许冷光，如他撇来的视线。他从来都用这种眼神看我，我本已习惯，可直到今日，寒雪凄清，反倒激起了心中的不平。

　　我很清楚，我们是如何走到这步田地的，当年一叶障目，原本这就是我选的命数。

　　我倚在榻上，昏沉之间好像又回到了宫中。

　　（一）

　　那是春熙十年，十四岁的午后，在寝殿偷懒的我，被皇长姐强拉出殿去，父皇为了几个女儿的婚事快要愁白头发，今日嘱咐母后赐宴，邀了不少王公子第，非要我们同去，必得在其中选上一选，皇长姐出嫁甚早，乃是我辈楷模，也被母后召回宫中，其实就是来管我们几个的。

　　果然，长姐对我照旧絮絮叨叨，边帮我围上轻薄的披肩，边拽着我道：“小五，你性子这般惫懒可怎么好，不是吃就是睡，要么就抱着玉琮晒太阳，那猫能有人好？”

　　我撅了撅嘴，故作头疼：“长姐，求你了，莫再念我了，总是要成亲的，也不在一朝一夕，急不得急不得。”

　　长姐请拍了我一下手背：“就你最爱守着殿不出门，旁的姐妹还去个蹴鞠场，早早动了心思，否则你说我为何独来寻你。”

　　我心下不服，可一贯是说不过长姐的，便只能由她领着去了御花园。

　　刚进园子我就想逃出去了，公子们风行绰绰，姐妹们珠玉环翠，那场面当真令人畏惧，我竟不知京城有那么多王公贵族！

　　只坐了两刻钟，我便开始怀念殿里的狮子猫，往日我做什么，它都安静的陪着我，至少不会让我觉得吵闹且无趣。

　　趁着长姐没注意，我深吸一口气偷偷溜了出去。

　　拐过殿宇与长长的回廊，是段视野极开阔的城墙，我便在尽头见到了他。

　　彼时，他逆着光回头看向我，颀长的身姿不似十六岁的少年郎。

　　他怔了一下，随即笑开：“这是哪家的小小姐偷跑了出来？”

　　春熙十年的阳光就这么飘飘然落在我心上。

　　（二）

　　春熙十一年，我又长大了一岁，这一年发生了好多事，譬如父皇打败了边陲诸国，终于实现万邦来朝的宏愿，又譬如皇长姐诞下了双生子，是真正的如意吉祥，还有……我沉寂的梦中忽然有了略略弧光，皇长姐得知，笑说，那是红鸾星动。

　　我羞红了双颊，将脸埋在玉琮柔软的毛发里，轻轻呼出一口气。

　　再抬头时，我才恍惚发现我已经在京郊猎场的帐子里了，是了，我今日求着父皇母后去观一年两季的围猎。

　　那是少年人的猎场，意气风发，呼啸而过的身影里，我四处寻着熟悉的身影，皇长姐抱着我刚满月的侄儿陪在我身边。

　　“他们去林子深处围猎，总要半日才能回来，这些个都是近卫，可没有我家小五心上人呢。”

　　我脸上似有火烧，连忙收回目光：“长姐又打趣我。”

　　皇长姐笑弯了眼睛。

　　“不过我们小五眼光是极好的，十七岁能上战场斩杀敌首的，上一位还是宣威侯。”

　　我点点头，眼中泛起波光来，皇长姐说的是年前的事了，李家军随三皇兄出征，以多胜少，用三千骑兵出塞北败姜国，前后不过一月有余，听闻最后一刀将敌国大将斩于马下的便是李家二公子，大家都说李家军是世上少有的神军，而十七岁的李家二郎则是将星临世，若时光倒流，这世道还是乱世，未尝不可成为一代枭雄，百姓对李家儿郎和我三皇兄评价均是颇高。

　　不过我却暗自庆幸，这世道如此太平，不必去搏命，才是极好的。

　　正思量着，场上马蹄声渐大，十几个年轻男子着戎衣从树林里奔出来，马鞍旁挂着不少猎物，想来围猎已至尾末，我在远处看不真切，便让侍女阿诺去瞧瞧，阿诺不多时便回来了，却是皱着眉头的。

　　“怎么？”

　　阿诺道：“几个公子年少气盛在林子外吵起来了，说李二公子抢了他们猎物，明明是严公子先将鹰射下来的，李二公子将它捡去了。”

　　猎场上，最是少年意气，我担心他们闹起来在父皇面前挨训，忙问：“李二公子可在里头？”

　　阿诺摇头：“李家公子还没回来，是严家和封家在争论。”

　　我想了想，回身将玉琮交给长姐的侍女。

　　长姐拉住我衣袖问要去做甚，我答：“父皇不喜吵闹，若是先让内侍告诉父皇，他定然会责怪世家叔伯们不好好看顾后辈，保不齐好一顿训斥，可若我去了，此事不过小儿喧闹罢了。”

　　长姐听完似乎也觉得有道理，点了点头放我离去。

　　不消一刻，等我从父皇帐里出来，场上果然已经大打出手，侍卫正要去拦，忽听一声朗笑传来，道：“这有什么，再比过就是，我还你一只鹰！”

　　那是李旭的声音，我心头一动，提着裙角藏在树后悄悄看过去，斑驳的树影照在他的脸上，勾出爽快不羁的轮廓，在他身后，还有我的三皇兄。

　　他转了马头，也不管旁人说什么，逐鹰而去，在众人惊呼声里，持弓搭箭，黑色的骏马随着力道慢下来，前蹄扬起，几乎笔直的站立起来，嘭的一声锐响，他拉动弓弦，众人还没看清楚发生了什么，天上的鹰已经掉了下来。

　　场中一片寂静，有个少年吹了声口哨，李旭扬了扬眉，慵懒地开口：“众位满意了？”

　　众人讪讪而笑。

　　我原以为他会打马离开，没想到他是最后一个走的，竟撇下三皇兄，朝着我在的方向来了。我本来就是偷看，还带着一点隐秘的心思，赶快往树后闪了闪，恨不能躲到矮木丛里去。

　　“看我发现了什么？”熟悉的音色把我罩住，果不其然还带了几分笑意。

　　还是被发现了，我脸上发烫，手足无措：“你……你不许过来。”

　　他趴在马上笑出来：“难道就许小殿下偷看，不许臣戳穿？”

　　这人太坏了！我大窘，又往后退了一步。

　　“小殿下，你可别退了，我这个大妖怪就站在这里不过去。”他说着话，翻身下马，笑意就没退下去过。

　　阴影里，他解开鞍旁的布口袋，手上抓着毛茸茸一团。

　　我定睛一看，轻呼了一声，竟是只灰色的小兔子，才比巴掌大一点。

　　“树林里碰到的，想着姑娘家会喜欢，”他顿了一下，笑道，“不知小殿下喜不喜欢？”

　　我抓了抓衣角，心痒难耐，末了，还是忍不住点了点头。

　　“给。”他递过来，我往前走了两步，刚碰到兔子的绒毛，他忽而又曲起手臂，把兔子拿远了。

　　“小殿下平白得了臣一只兔子，也无不可，不过……”

　　“不过什么？”

　　他道：“需得拿东西来换。”

　　我呆住，平素里都是别人送我东西，从没见过有人要东西要得这么理直气壮的，脸颊烫了又烫，我小声问：“你……你要什么？”

　　“盂兰盆节快到了，小殿下既拿了臣一只兔子，不如送臣一盏灯。”他看去十分惫懒，我一呆，心道一声无赖，但又有点不为人知的酸甜在心头沉浮。

　　“你这人！”我嘟囔了一句，他似乎没听清楚。

　　于是趁他不注意，我一把抱过兔子，跟他吐了个舌头，向后跑去。

　　“哎，小殿下这可是应下了？”他在我身后喊道，我假装没听见，红着脸跑远了。

　　（三）

　　春熙十二年，长姐笑话我没有定性，嘴上总说不理李旭，便是他说什么也全当玩笑，到头来又苦恼如何让他来哄自己，我抱着玉琮一阵赧然。

　　“唉，也不知我家小五什么时候嫁出去，”长姐道，“我出嫁那时战事紧，为了搏个彩头有些匆忙，待你嫁人时，四海升平，父皇母后必定予你十里红妆，我得好好喝杯喜酒。”

　　她又叹道：“我们小五啊，长大了。”

　　此话闻及总有点酸楚，我少时常盼望着自己长大，总也想不到以后的日子是什么样子的，宫里的人都很寂寞，所托不多，大体自得其乐。我那时觉得成亲不是件好事，平白多了许多束缚，不如一个人自在，后来身边姊妹一个个都成了亲，唯独剩下我，我也不急，像只猫一样窝在日光下，风要来我就迎着，花开了我便赏一赏。

　　直到如今，我恍然有了别样期待，风来时不愿一个人吹着，春花烂漫处也想有人同赏，连早上醒来，都想把美梦分享给一个人。

　　长姐说，我的红鸾星亮得晃眼。

　　我抱着她的腰身埋头笑。

　　*

　　今年的盂兰盆节我没同李旭传信儿，早早装扮成公子模样，拉着阿诺去逛街，从午膳一直逛到日落，阿诺一个劲让我慢点走。

　　“小姐，万一李公子找来……”

　　我将糖葫芦递给她：“这么多人，他肯定找不到我。”

　　阿诺一呆：“小姐，奴婢不是这个意思，今日是盂兰盆节，小姐不等等李公子吗？”

　　我言道：“等他作甚，他前些日子惹我生气，好好的花灯节，我才不要同他置气。”

　　阿诺莞尔：“小姐还说不是置气。”

　　我咬着山楂，故作淡然。

　　月亮出来的时候，是城中最热闹的时辰，河岸两侧皆是各色花灯，行人如织，唯独朱雀大街中央空出来，舞狮舞龙、杂技戏耍依次过场，再空点的地方，还有打铁花的匠人，人群乌泱泱围作一团，叫好声不绝于耳，我和阿诺买了仙人面具，插空往前钻，连手里的糖人糖葫芦都顾不得了。

　　许是我们身形瘦些，钻得快些，不多时就找到了顶好的位置，阿诺平日最规矩妥帖，如今也被眼前不断变幻的杂艺晃花了眼睛，有几分乐不思蜀的模样，今年的阵仗比以往要大了不止一倍，大有万邦来朝欣欣向荣的架势。

　　大街上舞龙的队伍渐渐近了，队伍里的人都是会杂技的，除了要跳过凳子，还要攀高，他们穿着火红的衣裳，面上戴着狐狸面具，身手极敏捷，两三步就走过了半条街，我看着巨龙在面前舞了半刻，踏着长梯往上攀，不知是不是错觉，我总觉得队伍在我这里停留得时间格外长。

　　“小姐，你快看，要碰到彩球了！”阿诺兴奋地低呼一声，我连忙抬头，队伍最前一人顶着龙头已经攀到了梯子顶端，众人惊呼不已，那人却浑然不觉，气势极盛，一手托着沉重的龙头，一手去拉顶上的大彩球，彩球中空，随着“嘭”的一声巨响，漫天飞花迎面散开，美得如梦如幻。

　　在众人还没回过神时，又落下一副长联，上书八个大字——

　　“祝小殿下万福金安！”

　　我惊得不知所措，百姓最是质朴，凡是有王公贵族在的地方，必致以崇敬之情，不消片刻，身边尽是“皇上万岁万万岁”和“公主千岁千千岁”的呼声。

　　我来不及细致琢磨，就见刚才拉动彩球的人飞身落在我面前，面具后的眼眸如星子，笑容更爽朗，他丢开龙头，一把拉住我的手，沿着朱雀长街往最高的摘星楼跑。

　　飞花如浪，我们就像一叶扁舟，破开繁花，一直跑一直跑，连周围的花灯都变成了散在水里的斑驳光晕。

　　我的满心疑惑，在这繁花似锦的光影里竟然渐渐消弭，只余惊喜和快意，摘星楼的台阶那么长，我们两人一起走，就显得那么短。

　　“李旭，我们……”一只脚踏上楼宇最高层，我喘息着说了第一句话，却被他用一个噤声的动作打断了。

　　万籁俱寂，连街上的声音都小了。

　　我转头看向漆黑的天幕，在不远的地方，璀璨的星子悄然隐退，深色的幕布绘出第一朵花来，嘭的一声绽放开，又像星雨般降落。

　　是烟花！

　　我蓦地睁大双眼，看着满天的烟花，五光十色将天际渲染得如同白昼，美得惊心动魄。

　　我怔怔望着，几乎说不出话。

　　他眼中映着绚丽颜色，摘下面具，侧头望着我，很长很长一段时间。

　　“小殿下，你……喜欢吗？”他轻声问我。

　　我们离得那样近，我从他的眸光里，看到了自己颤动的眼睫，还有满溢的欢喜。

　　我的心跳得那样快，心口却那般甜，像涂了蜜。

　　他微微一笑，弯起的眉眼，是上苍赐我最好的红鸾。

　　（四）

　　春熙十三年，李家上书父皇，请旨赐婚。

　　我早早听闻，坐在宫殿里等消息，长姐带着侄儿陪我一起等，暖风悠悠，我怕自己忍不住睡过去，便和大侄儿一起下棋，他年纪小才刚启蒙，下三步要想一刻，我也不急，权当打发时间。

　　“我以后还要和小姑姑下棋。”

　　我笑问：“为什么呀？”

　　侄儿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说：“小姑姑不催文儿。”

　　长姐掩唇乐道：“那你快些下吧，以后还不一定能找到你小姑姑呢？”

　　文儿抬头：“为什么呀？”

　　长姐道：“过了今日你小姑姑便忙起来了，只等你小姑姑成了亲，给你生几个表亲弟弟，你就有新玩伴了。”

　　文儿似懂非懂，我脸上一红，险些把棋子放错位置。我拨弄着手底下的棋盘，听长姐打趣，日头过了晌午，却见阿诺从外头奔进来，长姐拦住她，问：

　　“可有消息了？”

　　阿诺忙道：“回长公主，奴婢刚得到信儿，说是……说是……”

　　“怎么？”

　　阿诺语气踌躇：“皇上没下旨。”

　　我心头咚地猛跳了一下，长姐手疾眼快地按住我，疑惑道：“怎会？”

　　“李家是世袭的公爵，又有军功在身，与小五最配不过了，父皇前几年还总念叨着他家的公子们。”

　　我亦是左思右想，心头难安，于是和长姐说：“我去找母后。”言罢，提裙便走。

　　长姐拦我不住，便由我去了。

　　我行至凤仪宫，迎面遇上母后身边的掌事姑姑，她看见我并不意外，福身道：“皇后娘娘在佛堂呢。”

　　奇怪，又非正月也非十五，宫中又没什么大事，母后去佛龛做什么？我满腹疑惑，推开佛堂的门，里面烛火幽幽，映着母后的身影。

　　我放轻了脚步，拿了蒲团坐在她身后，母后颂完了经，同我一道坐在侧殿，足足有一盏茶的工夫没有说话，我心里急得不行，摇了摇她的袖子。

　　母后抚了抚我的手背：“小五啊，你父皇让我问问你，是否非李家不可？”

　　我懵懂着，不明白母后问这话是何意思，只以为是确定我的心意才能下旨，我赶快点点头：“母后，李旭与我心意相通，我非他不嫁。”

　　母后听完默然许久，似是出神，我晃了晃她的袖摆，她才回神。

　　“母后，是不是父皇不满意这桩婚事？”

　　母后却没回答，与往日看起来迥然不同，她拉着我的手，最后只说了一句话：“无论你在何处，要记得，你是公主，背后是皇家。”

　　“母后……”我不懂。

　　“去吧。”

　　春熙十三年六月十二日，晚霞铺满天际，赐婚旨意传遍京都，府中喜气洋洋，我却抱着圣旨，整夜不得安眠，离开佛堂的时候，我隐约间好像看到了母后发间银丝，掩在灯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