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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迁居多年,池忞仍未适应岚城绵长的雨季:憋闷嘈杂、拥堵不堪,生生把人逼成脱离江河的鱼,随时有窒息而亡的可能。
      逢落雨天,她都会提早半小时出门。当初为给工作室选址,在中介陪同下跑遍岚城的大街小巷,筋疲力竭之际,这栋名为“棠园”的小楼于不经意间撞入眼帘。

      粉墙黛瓦,卵石小径,几株垂丝海棠熙攘地绽放着,满枝浅淡的粉白。
      美景入目,不由忆起幼时背过的诗:春工叶叶与丝丝,怕日嫌风不自持,晓镜为谁妆来办,泪痕犹有泪胭脂。
      周遭高楼林立、车水马龙,将小楼衬托得圆润可爱,如伏地打盹的猫咪,慵懒自洽。

      尽管严重超出预算,池忞还是毅然决然地租下它,后果是要耗费大量时间在通勤途中。
      这日亦不例外,足足迟到四十来分钟。
      几位徒弟各司其职,离过道最近的老幺恭敬地招呼:"师父早。"池忞微微颔首算作回应,继续拾阶而上,行至二楼顶里间,进屋第一件事是换上缎面绣花拖鞋,沏杯明前龙井。

      待到呼吸与心跳渐缓,方铺开宣纸,伏案细细描绘一幅工笔海棠。
      晨起不雕玉,源自老父池砚川的教诲:歇一整晚脑袋是清醒了,手指头却僵了,得先活泛活泛再握刻刀。
      书法、绘画于她算童子功,如饮食呼吸般自然。是以手上勾勒填色,脑袋里却忙着盘点些琐碎杂务。

      池忞出生在名为“瑜洲”的南方小城,那里盛产玉石,居民们靠山吃山,皆做与玉有关的营生。除此之外,瑜洲还是玉雕师的摇篮,南派大师十有八九是瑜洲人。
      池家雕玉的手艺世代相传,家谱记载祖上曾参与过不少宫廷玉器的制作,得以保存至今的,几乎都成为各地博物馆的珍藏。

      到池砚川这辈,不仅没让这门古老的技艺埋没,反有发扬光大之势。
      然而,有位盛名加身的父亲也不全是幸事:在业内崭露头角时,总要被拿来做比较,惋惜姜还是老的辣;作品得奖,又道评委卖池老面子,总之与自身刻苦努力无关。
      好在池忞发自内心地爱这行,对名利不甚在意。不是别人问起,绝不会主动提及师从何处。

      这边厢刚给春海棠的叶子填完色,叩门声响起,一道高瘦身影闪进来,“木瓜雪燕,趁热吃。”
      来的是洛骁,工作室合伙人。在瑜洲洛池两家比邻而居,两人青梅竹马一道儿长大。
      池忞瞄眼印着店标的牛皮纸袋,好奇道:"怎么想起来买这个?"
      洛骁打趣:"动不动就熬夜,不好生补补怕你没等嫁人就老了。"

      说罢好整以暇地打量起眼前人:“到梁家做客,穿这身是不是太素净了?”
      池忞低头审视自己,乳白雪纺衫,深灰色阔腿裤,正是她平日的穿衣风格,“吃顿便饭而已,难不成还要浓妆艳抹?”
      洛骁说:“他们那种人家哪会真拿便饭打发客人,给你弄桌满汉全席都不稀奇。”

      岚城赫赫有名的豪门,池忞岂会不曾听闻,但家教如此,做不来谄媚讨好。何况梁老早明确表态,邀旧友之女到家中认认门。
      将手中毛笔浸入笔洗中,池忞靠到红木椅背上,任深深浅浅的绿在面前晕染开,“你不放心我独自赴宴,不如推了应酬同去。”
      洛骁耸耸肩,一脸为难:“我也想,推不掉。金城王总连打好几天电话,再推该怪我不给面子。”

      本就是句玩笑话,没真心让他作陪,池忞改口:“那就各顾各的,保证不给你埋雷就是。”
      这话说的,埋了又如何?还不得心甘情愿为她扛下。洛骁叮嘱:“礼物都备好了,你别随意应承什么就行。”
      “准备了什么?”
      “梅子酒,特意托人从老家捎来的。”

      瑜洲有酿造梅子酒的传统,生津解渴,酸甜开胃,实为消暑之佳品。依洛骁的意思,初次登门没必要备太重的礼,梁家哪里缺东西?心意到了就成。
      池忞思索片刻,提议:“到库房再挑样小玩意儿吧,梁老爱玉,也算投其所好。”

      老板乐意,洛骁哪好阻拦。结伴来到隔壁库房,检视完陈列架,没发现合适的,池忞躬身打开保险柜,“镇纸怎样?梁老似乎对书画颇有研究。”
      见她取出的物件,洛骁不禁倒抽口凉气:“你知道这玩意儿市价几何吗?”
      池忞浑不在意:“好玉当赠有缘人,”
      “那也有些过了。”

      这枚玉镇纸是池砚川早年间刻的,技法精妙,池忞拿来观摩学习用,之后便淡忘了它的存在。
      玉器讲究“以款识工”,镇纸底部篆有“硯川”二字。老爷子已有好些年不碰此类小物件,洛骁道它市价不菲,绝非空穴来风。

      可在池忞这儿,市价从来不是衡量玉器价值的标准。选父亲的作品,不过出于对梁老先生的尊重。何况刚把库房看了个遍,没有比它更合适的。
      洛骁心知劝不动,叫人给玉镇纸打包:“照你这般送法,再厚的家底也架不住!”
      池忞浅浅一笑,未接茬。

      她在岚城无亲无故,朋友也没交到半个,除了梁老,还能赠与谁呢?
      工作室主接高端私人定制,动辄五六位数的玉器,包装自然也不能含糊。木匣子是请老师傅手工打造的,原料到工艺皆是上乘。纸袋选的深棕色,泛着淡淡的金光,低调内敛。

      给玉器打包是小徒弟沈方玥的份内事,她拜师时间尚短,不能独立出活儿,学艺之余得兼职打杂。
      “我这几天雕了只兔子,师父得空帮忙看看?”身为老幺,其实没资格接受师父亲自指导,平素都由师兄师姐们教,沈方玥机灵,不浪费任何一个提升的机会。

      “东西带来了吗?”
      沈方玥没料到池忞答应得如此干脆,反有些退缩:“太糙了,回去修修再带给您看。”
      洛骁扑哧一乐:“还能修出花来?不用劳烦你师父,我都能给你指点一二。”
      沈方玥笑着说:“杨师姐说您是相玉的行家,但论雕刻技艺就是纸上谈兵……”

      男人最经不住激将法,洛骁轻蔑道:“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再怎么纸上谈兵教你也绰绰有余。”
      这边插科打诨好不热闹,忽听阿姨在楼下叫饭好了,池忞折回办公室把桌案收拾干净,拎着雪燕到餐厅。
      阿姨当她点了外卖,巴巴地过来问,“之前洛总说菜咸,这两日特意烧清淡些呢,不合您胃口?”

      不怪她小心,事少钱多的工作不好找,这份工收入是之前的两三倍,雇主又极好相与,真真打着灯笼都难找。
      池忞答,是道甜品,不过也占肚子,可以少装些饭。
      阿姨知她寡言,忍住唠叨端菜去了。午餐通常是交流讨论的时间,徒弟们问问题,池忞负责解答。

      教徒一事上,池忞延续父亲的风格,基本功打牢后,抓大放小,极少手把手地教。
      归根结底,手艺人离不开两个字:练与悟。师父讲得再好,不落实到练上都是虚的;技巧再精,一味仿造,没悟性也白搭。
      这几位说是徒弟,实际打小就在各自家中接受过启蒙,年龄比池忞小不了几岁。

      他们慕池家的名声镀金而来,唯独老幺沈方玥是到岚城后招的,彻头彻尾的小白。
      池忞聘她,本意是给洛骁打下手,有些打印跑腿之类的活,让副总干不合适。
      谁知这姑娘没做多久竟对雕刻爆发浓厚的兴趣,加之闲暇时间足够,便随师兄师姐从头学起。

      用餐接近尾声,等到大家都不怎样说话了,沈方玥惴惴不安地献上玉兔,“师父,您瞧瞧我雕的吊坠儿。”
      练手自然用不上好石料,这枚玉兔约拇指大小,线条不流畅,造型也简单,摆两元店恐怕都不见得有人买。
      池忞没像几个徒弟憋着笑,只轻声问:“你属兔?”

      “嗯。”
      “……可以留着自己玩儿。”
      早先说糙是自谦,沈方玥内心其实渴望得到肯定,谁知没有夸赞只有打击,顿感失望:“哎,同样是手,为什么我的这么笨!”
      做玉雕师首要两条:静得下心,吃得了苦。匠人的巧手无不经过千锤百炼习得,个中道理在场众人皆有深有体会。

      洛骁瞅准时机再泼盆冷水:“急什么,认真练个三年五载,或许能摸出点门道。”
      待到午后小憩醒来,才有空忙自己的活。
      二楼的操作间,从陈列架到工作台皆依照池忞的习惯喜好量身定制。老话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与众多手艺人同样的毛病,她对环境、工具挑剔到近乎苛刻。

      因存放不少贵重原石和作品,严禁外人随意进出,房门钥匙仅池忞和洛骁各执一把。
      好处是清静,忙起来常忘记昼夜晨昏。为此洛骁装了只老式挂钟在工作台对面,逢整点便叮当报时,提醒池忞别太投入。
      手头的活儿也是老客定制的摆件,已出胚进入精雕阶段,对池忞来说,无非是用多年练就的一双巧手,将构思变化为实物。

      光阴易逝,仿佛才坐下没多久,抬眼已是黄昏时分。因晚间有约,池忞不敢拖拉,洗完手收拾好东西准备下楼取车,洛骁领着位西装笔挺的中年男子迎上前来:“梁老派了司机来接你,这位是黄先生。”
      黄司机忙打招呼:“池老师,梁老先生担心您不熟悉路,特意让我接您过去。”
      老人家爱清静,梁惟庸老爷子早几些年搬进半山别墅就懒得住回市区,路倒是宽敞,只是导航属实有点绕。

      索性池忞也不爱开车,大方答应:“那就麻烦黄先生了。”
      黄司机连声客套说不麻烦,这是他份内事,实则心里纳着罕:老爷子一辈子飞扬跋扈,管你当官的还是有钱的,惹着他统统没个好脸色,怎的对这位姑娘另眼相待?
      摸不准对方道行深浅,黄司机自不敢轻慢,
      如对待梁家嫡亲后辈般,恭顺又安稳地将人护送至梁家大门外,代她摁响门铃。

      阿姨来开门,笑吟吟地问:“池老师吧?梁老和夫人都在客厅等着您呢。”
      等池忞进来,阿姨即便领路也落后她些许距离,礼数周道至极,反令池忞有些不安,这样的家庭想必规矩颇多,待会别闹出什么笑话,让人小瞧了去。
      她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应对,走到开阔豪华的客厅,发现不止梁家二老在,还有两名年轻男子。

      梁老夫人率先开口:“小忞来了?今晚可热闹了,给你介绍下,这是我家老三梁枳,这是老二家的,叫梁聿。”
      “池老师,幸会。”
      梁枳刚下班,还穿着衬衫西裤,看起来斯文英挺,与池忞握完手便向老爷子请辞,道是换身衣服再下来。
      梁聿面相明显嫩些,估摸二十出头的年纪,穿身运动装像高中生,个头却比叔叔还高。

      他把池忞上下打量一通,问:“你是教什么的老师?”
      话音刚落,就挨梁惟庸一记爆栗:“还好意思问,你之前顺走的那枚摆件就出自池老师之手,人家是大名鼎鼎的玉雕师!”
      老头不留情面,疼得梁聿捂着脑袋使劲儿揉,“说话就说话,干嘛动手打人?”
      “打的就是你,不识货就算了,还这么没礼貌。”

      梁老夫人忙打圆场:“好了好了,有多大仇啊一见面就吵。小忞饿了吧?到餐厅准备开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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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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