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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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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在舌头中间打孔,戴上饰环,慢慢将这个孔弄大,将舌尖的部分用牙线或钓鱼线绑住,最后用手术刀或剃须刀将舌尖切开,这样蛇舌就完成了。”*
小说里提过的身体改造流程听起来很可怕,却也给她留下了无比深刻的印象。每当亚树看到自己手臂、大腿上撑裂的纹路,她的脑海中总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这段话。人不能控制自己长高,不能主动减缓心跳的频率,于是,有人想出了这种疼痛的办法,让自己长出了蜥蜴一样分叉的舌头,是这样吧?
亚树深呼吸一口气,把自己浮肿的脸贴向手机。完全不像自己,镜中的倒影已经在药物的作用下,彻底变成了他人的模样,父亲甚至也认不出她来,在车站见到她的第一反应是后退了一步。在听治疗方案的时候她就做好了准备,糖皮质激素、靶向药、营养剂等会带给她什么样的后果,她和母亲都一清二楚。理智占上风的时候,她愿意牺牲身材,减轻腹部溃烂的疼痛。治疗很有成效,所以现在的她才有时间和精力对着镜中的影子愣怔出神。
第一次瞥见浴室的镜子时,亚树尖叫了起来。她吃了一个星期的甲泼尼龙,身体随着激素的变化飞速变形,熟悉的五官像是黏在了新的头颅上。她真希望自己会像其他孩子一样,在受到惊吓时表现出口吃,而不是变成现在这个说话颠三倒四的蠢货。她哭着跑进自己的房间里,等妈妈发现浴室没被清理后找她兴师问罪,这样她就能哭着钻进她的怀里请求安慰。靠在佳子的怀里大哭了一场,亚树想平复下心情,坐到电脑前,却又被反光里的脸吸引了注意力。那不是她。南亚树真的是这个样子吗?
“我操。”她勉强挤出笑容,说了句藤真绝对不想听见的脏话,“我现在的脸像个被吹胀的红气球。”
没有妈妈陪伴,她就拒绝出门。佳子刚开始还会尽力安慰,后来干脆不再提起这个话题,把能收起来的镜子都收走了。浴室里那张和洗手台一体的仪容镜上挂着小帘子,妈妈欲盖弥彰地贴了些鼓励的话,比起鼓励,更有点嘲弄的意思,没有幽默感的关东人看了肯定心头冒火。亚树对着它挥出一拳,小帘子轻轻摆动了几下。
“你知道吗,我讨厌这种感觉。”
3DS的屏幕亮光足以照亮她的整个床头。亚树点开《节奏天国》,即便认真地跟着节律,自己还是错误百出,旁边的小人毫不客气地发出嘘声,她干脆不再理会,让触屏笔就那么压在下屏上。
“什么都不受我控制。想说的话会扭曲,想做的动作会变形,跑步会摔倒,接球会接飞,想赢却失败,想痊愈却只是换个病受着。为什么都不合我的心意?我的要求是不是很高?”
小人只是斜眼瞪着她操纵的人物,亚树也不在乎了。她用力一按,小人尖叫起来,不和谐,不合规矩,失败。
“我无所谓了。”她泄愤似的戳着下屏,一下,两下,三下,“反正,我什么都不想要!!!”
粗暴地合上游戏机的盖子,她狂躁地摔打着手中的一切,发泄着由自己的无力带来的愤怒。很快,她的手心里也传来脉搏搏动的感觉,心脏也好,呼吸也好,关节的开合也好,都变得像她的外形一样陌生和失控。
“我也不想睡湿枕头的……”亚树擦了擦眼周的皮肤,“好痛!”
下眼睑被粗糙的表面刮擦了一下,又被泪水浸泡,又痛又痒。亚树狠狠咬了下舌尖,举起手里变成一团黑影的3DS。它倒也不是光秃秃的塑料产品,上面贴了两张贴纸,分别是布丁狗和美少女战士里的露娜猫。在中古店看二手游戏机的时候,店员的手边就摆着贴着HelloKitty的GameBoyAdvanceSP。她无端羡慕着那些小时候就拥有过这种游戏机的孩子,便也在研磨送给她的礼物上贴上了贴纸。虽然两个贴纸和红色的机壳很不搭,她还是觉得这样更好,这个被她打扮得丑丑的游戏机是研磨送给她的,只属于她的东西。
游戏有时也会不尽如人意,她就只能给机器外面贴上花里胡哨的贴纸装饰。睡觉不舒服,吃饭不舒服,走路不舒服,她的身体和生活以一种微弱的力量坚定地失控。妈妈极力避免让亚树察觉到这一切,但整把脱落的头发、浮肿的手、腹部和大腿被撑开的白色印记,亚树闭上眼睛也能感受到。她想去和歌山,想去剪短头发,还想坐爸爸开得飞快的车。但她刚跨出家门半步,就会想起藤真在车站看见她后露出的惊恐的表情。她不是他们的女儿了。
“真要这么做吗?”她对着手机前置摄像头自言自语,又张开嘴巴,打量着自己的舌头。妈妈曾经说她舌苔的痕迹很不健康,不过她本来也没什么健康可言。虽然身体被激素催到膨胀,舌头却似乎没什么变化。亚树做了个卷舌,嗯哼,爸爸就做不到,但是他可以把舌头侧着竖起来,亚树和妈妈就不会。她左手掂起一颗亮晶晶的耳钉,右手则摸过一根缝衣针。心跳又开始加速了,她再次面对自己,手机屏幕上有个她不认识的女孩,胖乎乎的,脸颊又红又亮,眼神有点紧张。只有这样,她才能确认,她们是同一个人,是南亚树。
“我戳了!”
我还没答应呢!
她在内心回应着自己的动作。针尖穿透舌尖,亚树体内平时的肾上腺素水平就因为激素药升得更高,这一套动作压根没让她感觉疼痛,只是很刺激。她撤出针,把钻石耳钉压在那个贯穿舌尖的伤口上,过了一会儿,嘴里漫上了铁腥味,口水也越流越多。她吐了一下,不知不觉用掉了大半包纸巾。
“好啦,现在我们和好吧。”她对着前置摄像头里的自己吐吐舌头。嘴里像含了冰块一样,周围不断融化出血水。
佳子怒气冲冲地敲着亚树的房门。她能理解女儿很介意身材,但绝食实在太过分了,搞不好会对肠胃造成二次伤害。见没人回应,她干脆推开了门,反正亚树从来不会锁。女儿正端坐在房间中间,手边全是蘸血的卫生纸团,脸上挂满泪痕。见妈妈闯了进来,她可怜兮兮地仰起头,含糊不清地说道:“妈妈……嘴里的雪……止不住惹……”
看到女儿嘴里缓缓流出血和唾液的混合液体,又看到舌头上闪过的五十分白钻,佳子身子一歪,差点昏厥。
“我好傻。”
收到亚树这条没头没尾的邮件,研磨在心里偷偷打了个问号。“嗯,在某些方面正确。怎么了?有什么问题需要跟我说吗?”
“想直接给你发照片看。”
“那你发啊。”
“又不想了。”
他既想笑,又想把手顺着屏幕伸过去敲她的额头。“那我拜托黑尾去看。”
“修学旅行吗?”
“嗯,好像是十一月份,正好选拔赛结束就可以去了。”
“太坏了吧,期末考试之前还要辛辛苦苦地玩那么多天。”
“好奇怪的说法。”
“不奇怪啊,出去玩就是很辛苦吧,而且大家都住在大通铺旅馆里,每天马不停蹄地跑到新的景点合照。”
“想象了一下,是不奇怪了。你什么时候能回来上课?老师过几天要叫学生去谈话了。”
“不知道呢,我妈妈不太想让我回东京上学。”
“那你要转学吗?”
“可我也不想在大阪上学啊。”
“电话聊?”
“OK。”
研磨马上打来了电话。邮件发得有来有往,拿起听筒却无人先开口。听着对面的喘息声,两人同时开口:“我打算……”“我的想法是……”
“你先说。”“你先说。”
“我先说!”亚树的口音有点奇怪,像是咬坏了舌头,“我的想法是,不转学了,但是当家里蹲,自学考个大学这样子。”
“那你要考哪里?”研磨觉得这个选择也未尝不可,如果他不打排球的话,也愿意当家里蹲。
“没想好,阪大吧?”
“哦。”
“总不能一上来就选大师模式吧,我水平就在这里。”
“没有吧,阪大挺好的,考起来也不简单。”
“考不上的话就上私校。”
“关关同立?”
“差不多?或者东京那边的?”
“我会上东大。”
“哦,不愧是你选的那种模式。”
“不是试试看的那种,除了东大,我不会选别的。”
研磨的语气变得很严肃,“不是难易模式,是支线剧情。我想完成这个成就。”
“好啊,那你加油!”亚树倒吸了一口凉气,“嘶……好痛,果然还是摘掉吧……”
“摘掉什么?”研磨皱了皱眉。
“没什么啦。”电话那头,亚树捂着嘴巴,含混不清地念叨着,“咬到舌头了……”
这就是她突然发一句“我好傻”的理由吧。“含一会儿冰块好了。”
“我偷偷去拿,你不要发出声音哦。”
说完,亚树捧着手机,蹑手蹑脚地走下了楼。听着电话那头窸窸窣窣的声音,研磨几乎能想象出她鬼鬼祟祟的样子,害怕声音太大真的吵醒她妈妈或者自己的父母,他拼命忍住笑意和吐槽的想法,听着她打开冰箱,寻找冰块,冰箱里冻住的东西轻轻碰撞。过了一会儿,亚树又轻手轻脚地踩上楼梯,门锁“咔哒”一声,代表研磨的噤声解禁了:“你可以把我放在房间里的。”
“不要,我……我一个人去黑漆漆的厨房很害怕。”
亚树把窗帘扯开一条缝,幽暗的夜色把窗户也变成一面质量很差的镜子。她看着那抹模糊的身影,安静地动了动嘴唇:我想一直待在你身边,研磨。
研磨听到冰块和其他什么东西的碰撞声。他猜,亚树是说了什么不想让他听见的话。
不过此刻,他最好只选择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