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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锦雀出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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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西江洲刺史府邸至城郊碧落观一共要经过二十三条街巷,期间种有一百三十九颗柳树,天晴时沿街偶有走动的商贩叫卖米糕糖藕......
谁会将这一路的风景记得如此清晰?怕也只有刺史家的千金,那位每月十五便要去碧落观烧香祈福的苏家女郎。
江城百姓每每见到刺史府的出城车驾,总要叹一句虔诚,只是马车上偶尔被悄悄掀起的帘幕后,好奇却羞怯的目光泄露出那位女郎的另外一些祈望,吹吹清风也看看早已出家的姨母。
此时寒冬已过春日将临,柔和微风吹起碧绿柳条,依依柳枝送着江洲刺史宅邸的车架出城去。
青春年华的刺史千金苏锦葵下轿时,一股春风扑面而来,她迎风而笑,将侍女递来的幕离推开,“吹吹风也不错。”她迈步要往前走,却被乳母拦住,“娘子,防有外人。”
苏锦葵是戴着幕离进的碧落观,与以往很多次一样,与乳母一起见了迎来送往的女冠,烧了香,拜了神,捐了供养钱,便要去与已成为观主的姨母手谈两局,可惜今次最后一项却做不成。
“附近的吴家村有人出事了,请了观主出诊。”女冠如此回答道。
“那便等等吧。”苏锦葵回道,难得出来一趟,她也不想即刻回去,而且,一月不见,也想念姨母。
“那就请贵客在倚梅阁歇息吧。”女冠眨眨眼,凑过来与苏锦葵小声说:“那里临窗有两株红梅,小娘子也可赏赏花。”
苏锦葵笑着应了,到了倚梅阁,摘了幕离,侍女支了窗,窗外果然有灼灼红梅,可惜如今天气渐暖,细看几朵红梅已微微垂下,想来灿烂不了几日,思及此,苏锦葵唤了侍女取来笔墨纸砚,坐在窗里描摹起红梅来。
这边苏锦葵试图挽留花期,那边侍女小翠在取茶水糕点的途中倒是把观主出诊的来龙去脉摸了个清楚,于是苏锦葵作着画,伶俐的小翠在一旁说着话。
“听说是吴家村连着几日遭了盗贼,今日好不容易逮住了,谁知那小贼有刀,捅了好几个人,娘子你不晓得,血流了一地,那个个伤口都碗大!”小翠配着手势说得兴起。
“好了好了。”乳母不悦,“一点分寸都没有,什么事都说给娘子听。”
苏锦葵摇头笑笑,又低头画画,只是没有朱砂,如何花红。
“小翠,你去与女冠讨些丹砂来。”苏锦葵搁笔道。
“娘子,不如回家去画?”乳母有些担忧,“要是真的有贼,此地不宜久留啊。”
“让我画完。”苏锦葵安抚道,“放心,最多不过一炷香。”
乳母皱着眉头去打探消息,小翠早跑了没影,余下的三个侍女一个叫阿素的被乳娘打发去通知车夫,还有两个侍女小莲和阿霜竟春困起来竟站得有些摇摇欲坠,苏锦葵不忍,便打发她们去隔间歇息。
故而这屋里便只余唧唧啾啾的鸟叫。
可很快,这鸟叫就不明显了。
因为苏锦葵的脖颈一凉,背后一个陌生的男声响起,“多有得罪。”
苏锦葵的脊背绷直,也不敢去看脖颈上抵着的东西,她想起小翠所说,难道运气如此不好,竟遇上贼了吗!
此刻门外忽有嘈杂人声,“搜查逃犯,快开门。”
“别开门。”苏锦葵听到男声,他似乎在请求。
门外嘈杂还在继续。
“这里是刺史府上的女郎在歇息,你们可小心别冲撞了娘子!”是乳母回来了。
“是啊,官爷,我们这小观哪有逃犯,您往别处搜吧。”是女冠在说话。
门外噪杂渐渐平息,乳母的叩门声显得格外清晰,“娘子可好?”
感受到脖颈上的凉意,苏锦葵“嗯”了声权当回答,她的手攥紧衣袖,推门声已经响起,下一刻乳母便要进来,太危险,可是这是呼救的最好时机!但怎么回事,凉意突然消失了?
她僵硬着偏过头去,一双泥泞皂靴赫然出现,贼为何穿着官靴?
“府上侍女回禀,马车坏了。”门外又一女冠来。乳母的手收了回来,房门关上,掩去一片光,“娘子稍待,我去去就来。”
不过片刻,四周恢复原样,鸟儿在不知何时合上的窗外依旧唧唧啾啾,窗门关闭的房内却多了一人。
苏锦葵找回了手脚,跌跌撞撞跑到门口时听到他说。 “冒犯娘子了。”还是那个男声,绝不雄厚,也不坚硬。
她回过头,见一蒙面少年站在窗前与她握拳行礼,她下意识躬身还礼,却见这少年肩部一块深色印记,脚边有红色滴落,他在流血!
苏锦葵一时不知是进是退,门外响起脚步声,“苏小娘子,我们观主回来了,请你一见。”
她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多谢你,烦请观主等下,我收拾一下便出来。”门外脚步声渐远。
她看向那少年,脚朝他迈了一步却还是退回来,话还是压低了声音说了出来:“这里的观主颇通医理,你.....你不若呆在这里,让她过来看看罢。”
倏然一滞,对面的少年道:“多谢娘子。”
苏锦葵回过身来,理了理鬓发,推门而去,门再合上的一刻,房内少年身子一软,手撑在地,簌簌冷汗滴落,他似乎伤得不轻。
可等她回来时房内却空无一人,连窗边小几上未完成的画都不见了。
苏锦葵一呆,对着疑惑的观主姨母也不知作何回答,倒是她的姨母有话要说:“先前就想问小娘子了,小娘子脖子上怎么有几点墨汁?”苏锦葵手摸上脖颈,一低头,手上果留下墨痕,她回忆起刚才的凉意,原来是毛笔吗?
姨母见她望着笔砚,调笑道:“难道小娘子方才竟是瞌睡了?竟把墨汁也沾了去?”边上女冠也笑了起来,苏锦葵低下头,颇有几分尴尬。幸而乳母解围,说重新套了马车,唤她回去。
两个月后,芳华正好,无事发生,苏锦葵不再回顾此番插曲,她依旧是刺史千金,上有父亲继母,下有小弟小妹。
三月十五那日,依旧是去观中祈福的日子,却不得出门,因她父亲苏箴有事宣布。
于是又回深深庭院,高堂在座,苏锦葵请了安,听着继母对她的姗姗来迟不痛不痒地刺了几句,又对她每月往观中去的行为颇加指责。苏锦葵对此已习以为常了,也不言语,低头应了几声算是回应。
直至父亲开口,却是一桩喜事,父亲求了许久的京官竟成了真,拜大鸿胪的谕令已下,他们一家便要搬到邺都去了。苏锦葵望着喜上眉梢的父亲也忍不住替他开心起来,虽说不知父亲为何如此想去邺都,可父亲遂了愿总是让她高兴的。
恭贺的话还未说出口,却听到父亲说:“还有一事,锦儿的婚事也定了。”
苏锦葵心下一惊。
“是京城柳家的大公子。”她的父亲苏箴高兴地宣布。
“竟是柳家!如此高的门第!”她的继母陆玉宜惊呼,“这丫头倒是有福气。”
边上的小弟苏嘉小妹苏爱听了这话也不住起哄,嘴里叫嚷着“阿姐嫁人啦!”
“等锦儿来年及笄后行了六礼便成亲。”苏箴叮嘱道:“这些年因你阿娘去了,怕你命薄,便时时让你去碧落观驱邪祈福,如今你也大了,听你母亲的,外头就别去了,我们搬到邺都后你便好好待嫁,到了柳家后要做个贤妇,万不能辱我苏家门楣。”
苏锦葵起身应了,可惜成亲二字于她实在陌生,她心中的茫然不断扩大,晚间望月时,竟觉得那圆又大的月亮都茫茫然起来。
苏锦葵怀着这样忐忑的心情送走了匆忙就任的父亲,修书辞别了碧落观中的姨母,度过了苏家上下整理行装的乱糟糟的三月。
四月中旬,芳华将谢,一家子浩浩荡荡地踏上去往邺都的行程。
启程伊始,仆从进进出出,侍女叫马车的叫马车,拿行李的拿行李,一片混乱中苏锦葵收到了意料之外的一封信,信封上写着“观中小娘子亲启”,苏锦葵心一跳,那日观中之事又跳上心头,她忙问递信的侍女小莲何人送来的信。小莲指指街边的一个蓬头垢面的小乞丐,破衣赤脚,似乎极为可怜。
“给他拿点干粮和银钱。”她与小莲说道。说完后转头看着周围人各忙各的,似乎没人在意这边发生的事,踟蹰下还是向小乞丐走去。
她蹲下去问那小乞丐,“孩子,请问是谁让你送的信?”
那孩子蹲在地上敲着一根小木棍,拿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去看她,慢慢悠悠地说道:“一个郎君,说要给这里最好看的娘子。”
苏锦葵面上一热,侧头将信件放入囊中,刚想问那郎君身形外貌时,小莲正好将干粮和银钱拿来,便有些不好意思问下去,只将干粮和银钱递给小乞丐,谁知却遭到了拒绝。
“送信的报酬那个郎君给过了,你不用给。”
“稀奇,还有不要东西的乞丐。”小莲脱口而出。
“那不一样。”苏锦葵又递过去,“他给他的,我给我的。”
小乞丐盯着苏锦葵,后者朝他笑笑,片刻后他接了过来,叼着干粮数了数袋子里的钱,抬头含糊不清地说:“太多了,你有什么别的差使让我做?”
苏锦葵想了想,转头看看她生活了十四载的刺史府,兴许哪天还能回来看看。
“那你就帮我看家吧。”她笑着说,“你便帮我看看这府第,若是哪天你觉得那些报酬不够了,就算这差使完了。”
小乞丐嚼着干粮,拎着钱袋,爽快答应了。
那边乳母叫着娘子回来,苏锦葵与小乞丐点头致意转身离开。
“那等乞丐也值得娘子留意?”乳母不解。
苏锦葵摇摇头:“他是个好孩子。”说的时候似乎忘了,她也是个半大的孩子。
清晨的风追着她的裙摆,追着她坐上的马车帘,追着她往京城去......
苏锦葵在风吹起车帘时往外看,府等与街景往后倒退,过往记忆往前追溯,早逝阿娘的音容相貌浮现眼前。
阿娘与她念书,教她写字,和她画画,阿娘牵着她的手陪她逛灯市,带她放风筝,带她去碧落观看望姨母,一桩桩一件件,都涌上心头却又一瞬间退潮而去。
阿娘在刺史府难产而死,已是六年前的事情了......
府衙已看不见,往事褪去,泪便落在苏锦葵的衣袖上,她哭了会儿,拿手帕时一封信掉落。
竟把这忘了。
苏锦葵小心打开,见一张短笺和一张纸,笺上一笔娟秀小楷“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纸展开赫然竟是前几日那幅碧落观中没画完的画,只是当时没画完的如今却已画完。
苏锦葵抚过鲜艳丹朱留下的红梅,想起当时兴冲冲要画梅的情致,颇有些意兴阑珊,春都快过了,而且“谁要他帮我画。”梅花掩起,到底一番心意,还是收入匣中。转而回想起那人肩部的一大块深色印记,“能用笔了,大概是好了。”又想起那日的吴家村的贼和官差,双手合十:“他若是个好人,便让他洗刷清白,不要躲躲藏藏了,若他是个犯了事的坏人,便让官差抓了他去。”
原梁国西江州刺史的嫡女苏锦葵这番念叨自然只有她自己听到,她这一路从西江州到邺都的或忐忑或欣喜或期待或不安的少女心思也只能由她自己品味。
现梁国大鸿胪府上的车马滚滚向前,车上柳家未过门的儿媳苏锦葵的命运也一刻不歇地奔向前去。
她那时并不清晰地了解,于这个时代而言,个人特别是女子的命运是如何的漂泊不定,而若要挣脱这一切,是需要多少决绝的勇气。
她也未曾猜到,她的到来,对于邺都那些看惯繁华的人来说,是一场新的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