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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胞兄胞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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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licious (胞兄胞弟)
十年前我还是一家小医院的实习医生。那时刚完成了四年的医科学习,进入了为期一年的实习。那时的我刚满22岁,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纪。我还记得在医学院里广为流传的一句话——金外科,银内科,破铜烂铁儿童科。而我选的那科似乎连破铜烂铁都算不上。在选择科室的时候,教授给了我很中肯的建议,希望我能继承父业去精神科。理由就是我善于冷静分析,对事物有广泛的包容心和理解力,面对异常现象临危不乱。倍受教授推荐的精神科却得到了身为著名精神医生的父亲的反对。于是我闭着眼睛随便选择了一个,变成了圣雅妇产科的男医生。妇产科里的男医生就好像肛肠科的女医生一样,在那个闭塞的时代简直像是个笑话。不过我还不算惨的,和我一同进妇产科的还有一个来自北方某大学的魏敬同学,魏同学因为名字的缘故很快成为了整个医院广为流传的笑话,虽然我不知道笑点在哪。大家都叫他味精,直到他升到妇产科的主任时,这个被叫了十几年的名字终于渐渐淡去,他变成了与当时带我们的韩主任一样,严肃、冷静、备受尊敬。同样是由于名字的原因让我初入妇产科就备受瞩目。大家都以为蒋姒月会是个鲜嫩可口的小女孩,能够平衡一下医院的男女比例。我们医院大部分都是男医生,大概因为男人更耐操,从换灯泡修水管充当勤杂工小弟到给病人扎针客串护士姐姐,能武能文,身兼数职,也可以在女孩子晕倒在手术台边时展示自己的肱二头肌英勇地把她抱出去,不过这个几乎是不可能的,医学院的女学生都是十分强悍的,割尸体时从来都是她们先来,我们殿后。千思万盼,却盼来了男医生,还是两个。师兄、前辈们的郁闷我们也是知道的,毕竟老大不小了都。
在来到南方的五年大学生活中,唯一的遗憾便是没有感受到那种六人的宿舍生活。母亲心疼我是家中独子,从小十指不沾阳春水,单独在学校外找了套采光良好、格局也不错的两房一厅,周末的时候找个阿姨过来打扫。一个人冷清地住了两个月才发现不会洗衣煮饭无人陪伴的单身汉生活滋味实在不好。解决的方法:一,找个女朋友;二,找个舍友。权衡利弊我在校园周边贴了十几张招租广告。那时还没有广泛应用的BBS,校内网,一切全靠手动。就这样我认识了大学时期的好朋友、好哥们、好舍友、考古系的高材生邱叶,名字可够诗意的。此君善于家务厨事,性格温良无害,皮色白净清秀,产自江南水乡,是个宜家宜室、宜室宜家的好舍友,以至于到大学毕业以后依然与他同一屋檐下。我做了实习医生,他留校读研。
刚刚当上菜鸟医生就遇到了件挺不可思议的事情。
“刘小姐,你的胎儿发育正常。”有手有脚有心跳的还不算是正常的么。我拿着手柄在一个孕妇圆滚滚的肚子上滑来滑去,带着面瘫版的微笑说。
刘小姐红了脸,吞吞吐吐地对我说:“我,我希望蒋医生能帮我接生。”这下轮到我疑惑了。刘小姐脸红得快烧着了,我赶紧给她扇扇风。
“我听说孩子生下来最先看到哪个医生就会最像他,”刘小姐继续详细解释道“我的孩子没有父亲,我希望他像……”
“蒋姒月,外面人找。”护士长完全不管里面的状况“唰”地拉开门,说了一句话又游魂一般地飘走了。我撕了几张纸给刘小姐,让她擦擦肚子,然后可以走了,看到她欲言又止的样子,我告诉她我只是实习医生恐怕不会有机会帮她接生。心想着我来了没到三个月能让我上台当助手就不错了。刘小姐依依不舍地走了,我伸伸懒腰,走到科室外面看看哪个找的我。打开门发现原来是邱叶。邱叶一手提伞,一手拎着饭盒,腋下还夹着把折伞,浑身湿嗒嗒的很是狼狈。
“你怎么来了,外面下雨了?”这倒是让我挺受宠若惊的,从我进了医院,邱叶从来都没来过,似乎对我工作的地方一点兴趣也没有。
“教授考古挖回来一些瓷器,让我去帮忙鉴定修复,今天晚上应该会住在研究所里。”原来他们那个老教授又不甘寂寞从人家祖坟里掘出来些破铜烂铁让老好人去帮忙收拾了。
“行啊,你去吧,饭我自己吃就成。”我无比豪迈地冲他挥挥衣袖。邱叶眼神暖暖的,笑着拍拍我的头。这回我不乐意了,不要在这种时候用这种方式来彰显你的高我的矮行不。你不就是一米八么,比高你跟小巨人比去啊。自从上大学以后我这个子就没再长过,海拔保持在了174,这邱叶整整比我高一脑袋,你说气不。身高优势使他可以借摸脑袋这事来体现我俩的兄弟爱,但你在家里做就好大庭广众成何体统,我承认我比较闷骚。邱叶对我的呲牙咧嘴没太大反应,把伞和饭盒一股脑都塞我手里,叮嘱我一声就走了。
旁边的护士长阴笑了两声,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小两口感情不错啊,不过今天你值夜要伞有什么用啊。”护士长啪啦啪啦翻翻手上的夜班排班表“今天轮到你和住院部的小柳,夜晚愉快哦。”护士长朝我挤挤眼,完了,汗毛都立起来了。
“等等,为什么实习医生也值班啊。”我忽然想到很严重的问题。
“不欺负菜鸟欺负谁。”护士长的一句话把我弄得屁都没了。TNND,手术台不见你们让我上,夜班倒要我来冲锋陷阵。
吃过了邱叶送来的“团结友爱”便当,肚子圆圆,好想睡。我泡了杯茶坐到值班台,迎接这个无眠的夜晚。十点钟,小柳提这个袋子走了过来。到了十一点,差不多所有的医生护士、患者都下班的下班睡觉的睡觉了。整个医院里就我和小柳两个清醒的喘气的。那时候没有iphone,没有mp4,我们俩唯二可以做的就是聊天或是看病例。不会有人在雷雨天气熬夜看病例吧,所以我们只能聊八卦,当然是小柳说我听。故事的内容横贯整个医院,从张院长家儿媳妇的花边新闻到陈阿姨(清洁阿姨)的孙子会走路了,说实在的,真是让人提不起兴趣。小柳好像是说累了,从带来的袋子里拿出来个便当,打开盒子,笑眯眯地问我:“蒋医生,要不要吃桂花糕。我妈从苏州寄给我的。”说完就主动塞了一块到我的嘴里,一时间口腔里全是桂花甜腻的味道,吞也不是吐也不是。看到小柳期待的眼神,我赶紧喝了口茶,把桂花糕漱了进去。再喝几口便只剩下茉莉花的清香味。邱叶这极品茉莉还真不错,又清又淡。看到我咽下去小柳跟开心了,把便当全都推到我面前。“喜欢就多吃点。”轮到我欲哭无泪了,现在才知道世界上最残忍的事就是让讨厌甜食的人去吃桂花糕。我能做的只有分散小柳的注意力了。这时突然瞄到门口站着一个人,光线阴暗看不清楚。
“那位先生,您有什么事么?”门口的人准确地说是个背影,淋湿的背影,我可以嗅到他身上的土腥味和水汽。等他转过身才发现是个短发女人,还是个孕妇。闪电打下,我模糊地看到了她的脸,满面青色,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姒月,醒醒,醒醒。”
谁,谁在叫我,哪个找死的敢吵我睡觉。看我起来不削了他。
“醒醒,姒月,快醒醒。”
我费力地睁开眼睛发现那个找死的竟然是一脸焦急的邱叶。
“邱、邱叶?”我这是怎么了,嗓子又干又涩,发不出声音。
“昨天你夜班时低血糖晕倒了,柳护士打电话给我让我来接你回家,然后我就从研究所赶回来了。”邱叶喂了我点水喝,别说什么喝不进去嘴对嘴啊,脏死了。糟,我怎么会想这些。看到他一脸疲惫的样子想来深夜背我回家也挺累的,于是赶紧赶他睡觉去。
“你快睡去吧,别担心我了,我没事的,不就低血糖吗。”我轻描淡写地说。
“姒月,你是不是撞见什么东西了。”邱叶推了下眼睛,从眼睛里射出两道寒光,审视着我。见我不说话,又来了一句“平时见你壮得跟头牛似的,怎么会低血糖啊。”邱叶,掘墓你掘疯了,“睡你的觉去,哥哥我没事,瞎猜什么呀,整天疑神疑鬼的。”
他摸摸我的脸,像是在确认那些挖出来的瓷器是否完好一样。大哥,你不用这样体现你的兄弟爱吧,好肉麻。
邱叶只好转身离开,关门前还不放心地对我说:“如果有什么事,我就在隔壁。今天给你请了假,你好好休息。”大白天的,总不会有这么不怕阳气的鬼吧。
“好啦好啦,走吧,快走吧。”
我盯着关上的门,脑海里浮现了昨夜的情景,那是一个男人的身影,没胸没臀,但有一张秀丽的女人的脸。我对那张脸很有兴趣,不是以前遇到过,就是以后会遇到。
第二天,我准时上班去了,当然还带着邱叶为了让我补身体特制的加大号便当。几乎所有的护士医生在遇到我的时候都问我好点了没。小医院就是这样,像北京大院、上海弄堂一样,没有什么未知的秘密有的只是公开的秘密。而我在夜班时壮烈的昏倒也被大家渲染成了蒋医生带病值夜的优秀事迹,可见医院的医生们都有颗美丽的心灵,没说我是撞鬼被吓晕了。中医科的江医生还过来拍拍我的肩一脸的阶级情谊问我要不要他祖传的秘方特别配制的大力滋补丸,如果我要可以便宜卖给我,多买的话还可以买三送一。刚听护士长说中医科俩实习医生不知吃了什么狂流鼻血,可见大力丸功效非同一般。我说了一句,“体虚,不受补,多谢江医生美意。”然后深感惋惜地走了。像他这种下死劲的虎狼药我要是吃了焉有命在。还是回去吃邱叶的爱心便当吧。
后来我问过小柳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小柳支支吾吾地说不知道我朝门口喊了句什么,然后就昏倒了。想来小姑娘也是被我给吓着了,我拍拍她的肩连说了几声没事了,看她神色正常了点才让她走了,别工作期间再弄出医疗事故了。
隔了好些日子都没发生什么怪事,我大部分的时间依然是在B超室里跟孕妇们呆在一起,偶尔能上台帮人递递钳子,缝缝伤口什么的。之前的那个刘小姐,即使在她的强烈要求之下,院长还是没有同意。理由用大白话说就是我只是个实习医生,不足以担当此重任。于是给刘小姐安排了以态度严谨著称的外号为“无私铁面”的副主任医师鲍大人。希望她的孩子和鲍大人不要太像。在我以为会在这个B超室里呆一辈子的时候,来了个很特别的孕妇。她穿着很宽松亚麻的衣服,身材不错,个子似乎比我还高点,这在女人中很少见,在南方女人中更是少见。让我惊讶的是她的脸和我在雨夜模模糊糊看到的脸很相似,是不是一个人不太肯定。更让我觉得意外的是她的肚子没那么大,不是雨夜的那个临产的孕妇。
她把病例本递给我,名字那栏只有一个“周”字,不知道是她的姓还是她丈夫的姓。病例上写着怀孕四个月,双胞胎,预产期是二月份,是一个妇产科很有声望的三甲医院的诊断。应该不会有错,为什么不选择更好的医院而要来我们这种小医院呢?我把所有的疑问留在肚子里。让她躺在床上,按部就班地开始看她的肚子。确实是双胞胎,很健康,很活泼,四肢健全,两颗心扑通扑通地跳,依偎地紧紧的,以后他们两个一定是……
“以后他们两个一定是好兄弟,”周好像知道我要说什么似的,“因为他们两个是最亲近的胞兄胞弟,溶于彼此的骨血之中。”周对我笑笑,擦干净身体,整理好衣服就走了。这么温柔的人以后一定会做个好妈妈,但我总是觉得事情有种说不出的诡异。回家之后,我告诉邱叶在医院里有一对双胞胎的妈妈来检查,我第一次看到双胞胎。邱叶听了我的话不以为然,告诉我,在他的家乡双胞胎被视为怪胎,两个长得一模一样,一个是另一个的复制品。母亲们生下双胞胎后,一定会扔掉一个否则就会有不吉利的事情发生。我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尴尬地笑笑道了句:“真是严苛,在这里不会发生这种事情。”
我一直等待周什么时候再来复查,但从秋季到冬季,差不多到了一月份她才过来。还差一个月就到预产期了,周递给我一本新的病例,躺在了那里。我兴冲冲地想看看双胞胎怎么样了,不过,不管我怎么找,都只有一个孩子,心跳也只有一个。周含着笑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僵硬地坐在那,半天没缓过劲来。然后我让她给我看看上次的病历本,她很惊讶地看着我说,这是第一次来,所以根本没有所谓的上次的病历本,又担心地问我孩子是不是有问题。我赶紧安慰她说孩子很好,快到预产期了建议她去住院等待生产。周婉拒了我,说家里有很多人,等她生的时候不怕没人送她来医院,在医院住着反而很不舒服。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就让她走了。送走了她我一直在想,自己大概出现幻视了,上次明明是两个,怎么过几个月就成了一个了。难道有两个一模一样的孕妇,怎么可能。我揉揉眉心,下班离去。这件事太诡异,害得我连邱叶都不敢告诉,怕他说我发疯了。
日子就这么晃到了二月份,快到除夕了。
“为什么除夕还轮到我值夜啊,”护士长一拿着值夜表过来我就知道大事又不妙了。
“因为你恰巧轮到,如果有人愿意代替你的话,你可以跟别人换啊。”护士长一脸民主地对我说。拜托,真是披着民主外衣的专制统治。
我无比悲哀地把消息告诉了邱叶,邱叶在一旁安慰我就当为人民服务好了。值夜回来正好守完夜,大家一起守,这样好心理平衡一点。
除夕夜大家都吃饺子,放鞭炮,其乐融融。医院里只要不是重症病人都回家过年去了,连瘸了条腿的值班室王大爷都回家吃饺子了,显得医院里更加冷清,一片寂静。就在我哀叹自己连过节都不得休息的时候,有人拨打了120,赶紧派出救护车,据说是一个孕妇要生孩子了。赶紧联络在家过年的韩主任,没想到他去度假了,所以只能找鲍大人了。鲍大人家里离医院十万八千里,不知道产妇能不能挺到那个时候。小柳在我旁边忽然想到:“蒋医生,你就是妇产科的啊,由你来接生,我来打下手好啦。”你以为是煮面么,打下手。不到五分钟,救护车已经停到院里来了,什么时候我们医院的救护车效率这么高了,我正纳闷呢,那边已经把人推进来了。我们赶紧把产妇推到了产房,我和小柳穿好手术服消毒后进入了产房。
小柳帮产妇更换手术服,准备好手术用具。我看了一眼产妇的脸——是周。这时,给产妇换衣服的小柳使劲地拉拉我的衣袖,大声嚷嚷:“蒋医生,蒋医生,他、他……”
“小柳,你冷静点,别紧张。”我这也是第一次亲自操刀上手术台,手术台上躺的是活人活人,也很紧张。
“蒋医生,他是男人,是男人。”小柳,你开玩笑呢吧。我掀开产妇的衣服,确实没有产道,是个男人。
“蒋医生,怎么办啊。”小柳的眼睛里充满绝望和恐惧。
周似乎是难产,流了很多汗,脸色一片苍白,大概挣扎了很久现在都没什么力气了,眼白都快翻上来,眼看着再不手术就全完了。我当机立断决定做剖腹产手术。可能是因为在医学院里跟尸体们相处的太好了,得到了充分的锻炼,凭着感觉在小小的开口处把胎儿挖了出来,帮男人剖腹产真的只能凭感觉。胎儿从周的腹中出来浑身是血,我把他交给小柳,小柳抓着胎儿的脚,倒吊着使劲拍了下他的屁股,胎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我缝合了周肚子上的伤口,虽然很丑但起码缝合了,止血了。难为小柳没有晕倒,看来小丫头的神经比我的要坚韧。一切都结束后,我收拾好手术用具、清理了手术台脱下沾血的手术服,冲完凉,把周调到了住院部,总不能让他跟产妇躺在一起。小柳兴冲冲地抱着孩子要去给周看,中途被我拦截,告诉她周还没醒,等到他醒了再说。小柳抱着孩子问我,明天对主任怎么说。
“如果照实说肯定被转到我爸的名下,变成精神病人,就说他车祸住院,腹部割裂,已缝合。”我随口瞎掰。
“主任信你才怪。”小柳冲我吐吐舌头。切,大不了被炒。
大年初一,果然不好过。护士长、主任、院长三堂会审我跟小柳,一个个脸拉得跟水母似的。周也起来帮我们求情。我把罪都担着,虽然这事是小柳主谋、我合谋,但毕竟是我主刀。最后在周的回护下,院长给小柳来了个处分、扣一年的工资,把我给炒了,虽然说实习医生是不存在炒鱿鱼的,但人家把我退回去还给我的教授也相当于炒鱿鱼了,我们老教授得揪着我的耳朵让我面壁思过去。初一傍晚,邱叶接我回家,见到我第一句话就是:“走,回家吃饺子去。”我无语。回家我爸得怎么收拾我啊。不过我还是很不明白为什么当初的双胞胎变成了一个孩子,等到很久很久以后,邱叶在饭桌上给我讲了这样一个故事。他说:“食人鲨在母亲的腹中就已经开始了杀戮,他依靠吃那些比他弱小的弟弟妹妹们长大成人。弱肉强食从来都是自然的法则。没什么好抱怨的。”大概那个孩子也被弱肉强食掉了。不过邱叶一边嚼着番茄炒蛋一边讲故事,气氛说不出的诡异。拿起筷子使劲敲他的头,“吃饭呢,别说这些啊。”怎么这个动作这么熟悉。跟爸妈一起住时,我爸也总喜欢在吃饭时讲些很恶心的事,比如泡烂了的尸体啊、患者的奇怪举动啦。我妈也是用筷子敲老爸的头。哎,吃饭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