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不容君》暮商将离

2、二、岚兮何夕

　　二、岚兮何夕
　　提到仙界这千年来闻名遐迩的仙人，绝少不了广陵真人的大名。传说他模样俊雅非常，个性又极清高，素来独来独往，御剑凭风，除魔卫道。这仙人广陵还有样绝妙的本事，便是绘得一手好画。将枝作笔，点水成墨，随时随地便能绘出栩栩如生的一卷画轴。
　　广陵再访南山境时，他之能为已与华虚真人相匹。依旧是云山雾海，苍松翠柏，广陵早不是当年的迷途人，他轻而易举破除迷阵，正欲往绝顶的仙霞院去，却一眼便认出那株干似龙鳞的古松……
　　千年已逝，古松苍劲依旧，好似缄默着伴着闲云野鹤，看不出千年之间流光荏苒浮沉。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旧时情景重现眼前，广陵心口忽地抽痛了下，升仙之前的记忆，原以为早都抛却，如今一股脑儿迸出，铺天盖地，无休无止……此生此世，广陵只负过一人……
　　那年也是这般的时节，他与还是孩童的那人相逢于这棵古松之下……
　　那人救过走火入魔的他，那人曾伴他习术练剑，那人曾与他恩爱缠绵……深青的衣袂飘飞，凄清的箫声徘徊……
　　广陵难料，较之千年漫长，纵然与那人相守的年光只如蜉蝣瞬息，却植根心底，始终难以忘怀……但那人是他此生唯一亏欠……

　　华虚真人的仙霞院窗明几净，不染纤尘，稚子扫阶，童仆侯门，皆是总角之年的小儿。不见当年那人。
　　棋坪之上，广陵与华虚真人对弈闲谈。一局棋不知下了多久，广陵终开口问道：“当年引我至师尊居处的小童，现今还在此处么？”
　　华虚真人捻须道：“千年之前的事，缘何今日问起？”
　　“他有恩于我，我一直亏欠这份恩德。”
　　华虚真人略思索一会儿道：“……他不过凡人而已，沾了仙气只是长寿些，百年之后老死，早已轮回几世。”
　　竟是死了……广陵一声长叹，胸口钝痛。
　　便再问道：“师尊可有法子寻到他此生所在？”
　　华虚真人饶有深意地望了他许久，微微点头。

　　广陵握着一只锦囊下了南山。锦囊里只一纸薄薄，上头写的是当年那小童转世后的住家姓名。
　　广陵心中早已留意那株古松，归途时便也想顺道看看。奇怪的是分明记得位置，可那里竟光光秃秃，只一座小石，却没了那棵松。广陵疑惑，许是华虚真人又设了什么阵也不一定……
　　正思索着，背后忽地逆起一阵风，广陵回头，却是一深青袍子的青年人，在他身后站定，痴痴地看他——
　　眉目形容竟与当年那人一模一样！
　　先是一怔，而后眉峰攒聚，广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催动身法而上，不由分说一个法印打在那人身上！那人猝不及防，痛呼一声，跪下身去。
　　广陵沉声冷厉道：“大胆妖孽，南山之上岂容你装神弄鬼。”
　　那妖精不做反抗，反抬起头定定地望他，一张脸清俊白皙，却看得他满腔怒火。这妖孽竟敢顶着那人的脸尾随他至此，虽此妖道行高深，又有这南山仙气遮掩妖气，却瞒不过广陵的眼。
　　“你为何化成这人的模样，你都知晓些什么？”
　　那妖精摇摇头，垂下眼睫。
　　广陵眸中寒光一闪，双指一挥，加诸妖精身上的法印直逼得他闷哼一声，下唇快被牙齿咬破。广陵呵道：“说！”
　　那妖仍是默然不应，虽似痛极，却执拗地又微微昂首注视着他。目光沉沉，瞳中一点情动，如深潭微澜，古磬余音……看得广陵也不由心底一震。
　　良久那妖低低道：“……仙人莫要动怒，我绝无冒犯加害之意……只是……想要一瞻仙人光华而已……”
　　广陵道：“你还未回答我为何化成这人的模样。”
　　妖精不再看他，低下头道：“……我……首次化成人形便已是这个模样……”
　　广陵哼了一声，并不信他，也无意追究，便撤去法印，不再多言。抽出佩剑，御剑乘风而去，直入那云雾渺然之中……他不会知晓，那妖久久呆立原地，望他远去，神色痴恍……

　　山上一局棋，人间又回春。山上总是一成不变的苍松翠柏，没有荣枯，长生常青。山下却已是冰消雪融，草碧花繁的春日。
　　如这般涉足红尘，游走于街衢巷陌，已不知是多久之前的事。广陵做一回凡夫俗子，骑一匹青骢，赏尽人间春光。
　　春风桃李，妆楼红杏，江堤翠柳，舞蝶香蜂，广陵最是偏爱这大好晴霁，煦暖春光。只有这般好景，才入得了他广陵的画。
　　只是此番他绝无心作画，锦囊里装着他此行要找的人。华虚真人字条上只写是在这座城里，却无确切门户。还有那人此世的名字——祝岚兮……
　　所幸祝家是城中大户，随便一问便知道了底细。
　　祝家小少爷名唤岚兮，年方十八，样貌秀雅，斯文有礼，可谓风华绝代……
　　这般的好人物，却要成亲了，订的是太守的掌上明珠郭善媛。吉日便择在这月初八……

　　……广陵竟喝起了酒，一坛已尽，却又启了一坛，大口啜饮，闷闷不乐。
　　越过栏杆，看客栈外头风细雨淅，绵绵如丝，燕儿穿雨，双双归巢，池塘里点点圈圈，漪波散开。此情此景，广陵觉得内心也被浸湿，沉甸甸兴致难起，黏糊糊心愁不展。
　　修了千百年的淡定不复，只觉得气闷，无处可诉，居然凡间买醉，连他自己都要嘲笑自己一番。千年已过，轮回几世，他与那人之间本来尘缘已了，谁知得知那人转世的音讯会兴奋如此，听见那人将要成亲却烦闷如此，明明是连面都没见着的人……
　　祝岚兮……看来广陵千年前的确真心爱你，千年后也难忘旧情……
　　他又抿了一口酒，又感到那股不寻常的气息，便道：“出来罢！何须躲藏。”
　　……这一路来，他总不时感到周围有一股混杂仙气的妖气。他走马观春时，那气息在；他打听问路时，那气息在；他闭目入定时，那气息在……便是今日自斟自饮，那气息也在。广陵岂会认不出，这便是南山之上那妖物的气息，虽然勉力隐藏，还是被他发觉。只是那妖物似乎毫无戾气，也无对他不利之意，广陵也懒得理会。
　　廊柱后缓缓走出个深青色的人影，那面皎如月的男子站得远远，直到广陵不耐地招手，才走到广陵对面的凳上坐下。
　　他仍是缄默着不发一言，只微微敛眉，看着广陵又尽一杯。
　　广陵道：“你会喝么？”
　　那人摇摇头，复又点点头，道：“……若你想喝，我陪你。”
　　广陵又好气又好笑：“哼。你这话说得倒像我买醉般……你这一路尾随我是何目的？”
　　那人思索片刻，欲言又止，索性埋下头，摆明了不能说的样子。
　　“罢。”广陵不指望他说明，便道：“你不为祸，我自不会为难你。你叫什么？”
　　不过是随口不经意一问，那人眼瞳中一亮，极认真答道：
　　“云深。我叫云深……”
　　那清亮眸光璀璨，直指人心，叫广陵好一阵失神。
　　云深……云深……
　　广陵默念这个名字几遍，道：“……云深，只有此夜，明日莫再跟随。吃酒罢。”
　　这夜雨润烟轻，东风不止，花气氤氲，这间客栈之上，二人对饮无话。他瞧他眯起眼时眼弯如月，好似千年前那人又坐在眼前，与他烛话西窗……一样的眼波流转，一样的温和平静……只惜是只妖，而他千年前亏欠的那人，将要大婚，此生怕是无缘……
　　小楼听春雨，一醉到天明……

　　天明之时云深已不见踪影，是在广陵闭目养神时走的，没有道别，广陵亦没有留他。
　　人虽是走了，气息却仍不时伴着。看来是没把广陵的话放在心上，广陵无法，心思也不在这上面，便由他跟着。
　　初八日，一行人吹吹打打，爆竹声声，将一顶大红花轿迎进了祝家大门。
　　广陵还是去了祝家，在大厅里隐去身形，看那双喜贴门，红绸满屋，龙纹凤绣，所有人穿红着绿，喜色盈面，笑语连连。
　　正是拜堂的时候。一室的人都不及一人夺目，那便是今日的新郎官。
　　祝岚兮……千年之后，始得见这一面……尤记当年相偎相伴，我修习，你把箫。我为升仙负你千年，千年之间，我远离尘嚣，熟谙仙法，而后除魔卫道，除却修炼便是杀伐；而你轮回辗转，红尘劳碌，不知饮了几回孟婆汤，过了几道奈何桥……
　　我忘却千年前你我名姓，却还记得些许旧情，而你早忘得一干二净，彻彻底底……
　　大厅中央祝岚兮一身红装，果然不负风华绝代这四字。他相貌清秀文雅，凤目微挑，檀唇噙笑，翩翩潇洒又隐隐有些叫人遐想不已的媚气。
　　他扶着新娘，一齐跪下。
　　“一拜天地——”
　　话音未落，只见一道白光飞快闪过，而后众人哗然——
　　新郎不见了！

　　……青冥之上，御剑而行，广陵望着晕在自己怀中一身红色的男子，神色复杂……他竟然将祝岚兮劫走……实在荒唐，可却身不由己……
　　到离祝家百里之外，广陵才寻了个山坡，将祝岚兮放下。
　　祝岚兮醒时正是日暮，山色参差，斜阳花外，风闲草薰。
　　凤目张开，慢慢坐起，对着眼前之景怔了许久，复才转头见到广陵站在一边，白衣翩飞，仙气纵横。不由愕然道：“这是哪？你是何人？”
　　广陵居高临下，深深注视眼前人，字句清楚道：
　　“我乃广陵真人，是仙，亦是，你前生相思之人……”

作者有话说

　　……差不多一年前写的……随便看看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