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鹅湖》黑桃爱丽丝

2、天鹅湖 下

　　下
　　令人心惊胆战的事实摆在我眼前。自称千砂的少年是谁？我不能把千竹交给他。
　　但是我没办法证明对方不是千砂，除非我说出千竹杀了人的事实。我更不能这样做。所有的思想政治道德教育全被无视，我现在，只想保护千竹。除了这件事，其他一切都不重要。
　　所有人都说我的精神状态很糟糕。我在疑惑和紧张中度过这每一天。我曾经去询问千竹那个人是谁，或者可能是谁，但他只是冷淡地说不知道。我不相信所有灵异的事情，但是我现在几乎就相信了。
　　我就这么颠三倒四地过着日子。千竹显得心事重重，他不再去天鹅湖看天鹅，整夜整夜地不睡觉，凝视着窗外的黑暗。

　　终于到了最后一个相对安宁的晚上，明天就是周一。我走进千竹的病房，他听到了我的脚步声却无动于衷地继续发呆。我扳过他的脸，他已经憔悴得成了枯死的白睡莲，纤弱的身体像是剪纸。我心疼地抚摸他的脸颊，他的眼睛半闭，无力地靠在我臂弯里。
　　“你到底怎么了？”
　　“我害怕。”他轻轻地回答。
　　我深吸一口气，“你爱着千砂，对不对？”
　　千竹淡漠的眼神里有一丝动摇，“是的。但是我不想走。千砂已经死了，我不知道明天是谁来找我，但是我知道，要结束了。——有机会的话，很想和你在一起，医生。”
　　他气若游丝地说完这句话，就倒在我胸口睡着了。呼吸均匀缓慢，像是以前不曾醒过，以后也不会醒来。
　　“一定，有机会的。”

　　我在千竹的额头轻吻了一下，把他放在床上，走出门去。我不停地深呼吸，却仍然不能抑制颤抖。我好像哭了。
　　我从来就没发现，我爱他。
　　——有机会的话，很想和你在一起。
　　——我也是。

　　星期一下午。千砂，或者自称千砂的人，坐在我对面。
　　“对不起，千竹不能跟您走。”我尽量让自己保持平静的语调。
　　“上星期您已经答应他出院了，而且出院手续也办好了。”他不带感情地回答我的拒绝。
　　“……无论如何，不行。”
　　“我一定要带他走。”
　　清秀的少年稳稳地看着我，目光中透露出挑衅。他穿了类似军装的制服，让人觉得冷漠而严酷。“……您不能阻止我带走千竹。”

　　“你不能！你不是千砂！”我站起来，向他大吼。

　　他冷冷地看着我，嘴角挂着一丝嘲笑。“您说什么？”
　　我打了个冷战，似乎刚才说了不该说的话。“对不起，一切都乱了套。我去叫千竹来。”
　　我收拾乱七八糟的情绪，起身打算去千竹的病房。
　　刚拉开会客室的门，我吓了一跳。千竹站在门外，冷冷的表情和里面的少年一模一样。他大步走进来，瞪着穿军装的少年。
　　“千竹，你来了啊。”
　　自称千砂的少年向千竹伸出了手，脸上是我从没见过的甜蜜微笑。不知情的人看了，真的会以为是一个温柔的哥哥，要来接弟弟出院的温馨场景。
　　千竹不接他的手，仍旧冷冷地盯着他。
　　对方也锲而不舍地保持着伸出手来的姿势，继续微笑着说：“我们很久没见了，你大概不愿意突然跟我走吧。不过没关系，你很快就会适应的。”
　　一阵久久的沉默之后，千竹瞪着眼前的少年，咬了咬牙，冷冰冰地开了口。
　　“星织。”

　　“……”
　　我已经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了。星织？千砂的女友？这个人是她吗？千竹依然站在那里，对方脸上的微笑变得苍白，缩回了手。“你能说话了。”
　　千竹退回到我身后。“医生，她是星织。”
　　星织看着目瞪口呆的我，轻轻地点点头，然后微笑。“对。”

　　然后她弯下了腰。
　　我完全来不及反应，从星织的军靴里闪出一道冷光的同时她就已经扑了过来，手中的短刀直直地指向我身后的千竹。等我回过神来，千竹已经痛苦地抓着胸口跪在地上，鲜血染了他了的白衣。
　　隔壁的两个护士冲了进来，抬走了面色苍白的千竹。星织的眼睛里闪着疯狂而绝望的光芒，她冲着千竹大喊：“你杀了千砂！你杀了他！我都知道！你去死吧！这把刀就是你当年刺杀千砂用的，现在我把它还给你！你去死吧！”
　　她的手里握着那把利刃，面目扭曲，大口着喘气站在那里。一切发生得都太快，千竹在我面前被刺伤，而我就呆站在凶手的面前什么也没干。千竹他受伤了，很可能会死，这都是星织造成的……悲哀的是，我发现自己并不想对她做什么。
　　过了一会，星织的情绪稳定下来了。她安静地把短刀插回军靴，坐回椅子里，然后掏出手机自己报了警。我全身虚脱地靠墙壁站着，星织始终没有看我，低着头，像个打碎了盘子却毫不在乎的新手工。

　　警察来把她带走的时候，她经过我身边时对我低语了一句。“放心。”
　　我知道她的意思，她不会说出千竹杀死千砂的事情。但我现在已经不关心了。

　　千竹没有死。但他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了。他总在我正注视着他的时候突然剧烈地咳嗽，短刀刺伤了他的肺，让他的呼吸都有铁锈似的血味。我不分昼夜地守着他，但这并不能阻止他不断的衰竭。
　　千竹死的那天，窗外的阳光好明艳。不知情的白睡莲和天鹅依然静静地待在天鹅湖里，享受安宁的生活。

　　“医生，对不起。”
　　“这没什么。”
　　“对不起，我现在想着的还是千砂。我不能再陪着医生了，我要去找他了。”
　　“你会好起来的，然后跟我在一起。”我忍着眼泪，抱着他单薄的身体。
　　“不，我得走了。”
　　他微笑着仿佛在宣布一次充满期待的旅行。“我还想看看那些会飞的天鹅。”
　　“好的……好的……”我抱起他就要往外冲，却被他阻止了。“以后，有的是时间呢……”他的嘴角含着一丝笑意，“现在我就想再看看医生你的样子。”
　　我又把他放下，他轻得像一支干枯的白睡莲。他清澈的眼睛慢慢闭上了。
　　“千竹……不要……”
　　我紧紧地抱住他，希望能抓住他生命的沙漏里不断流失的沙子。但是它们穿过了我的手指，我亲眼看着千竹停止了呼吸。他的眼睛闭上了，就像我第一次吻了他之后，他靠在我胸口睡着的样子。

　　“哥哥，你在哪里呢……”
　　这是我听到他最后一句话。
　　我把头埋进他渐渐失去温度的颈窝，觉得失去了全世界。

　　一切都不再重要了。我拥有了我曾经很想要的生活——没有病人，每日闲在办公室里喝茶看书，跟同事插科打诨，有时出去散散步，喂池子里的天鹅。
　　我试图丢掉和千竹有关的记忆，当我渐渐融进平淡的生活时，我收到了星织从监狱里写来的信。我看完了那张朴素信纸上的文字，便把它烧成灰烬，撒进了天鹅湖里。
　　“千竹的事，真的很抱歉。”
　　“其实千砂不爱我。他爱的是千竹，一直都是。”
　　“我恨千竹，不是因为他杀了我爱的人，而是因为他杀了爱他的人。”
　　“千竹知道了，会后悔还是高兴呢？无所谓了吧，他们现在应该已经碰面了。”
　　“医生有时间的话，去医院后面的那座山看看吧。千砂就埋在那里。”

　　千竹知道了，会后悔还是高兴呢？
　　无所谓了吧。

　　我把千竹的骨灰带到了山里的湖边。他说过，想再看看那些会飞的天鹅，而且，千砂的尸体就埋在这座山的某处。

　　——哥哥，你在哪里呢……
　　千竹带着悲哀和爱意的话音又回荡在我耳边。
　　“他就在这里。去找他吧。”
　　我把骨灰洒进了湖里。由这湖水蒸发所形成的雨，总有几滴会落在千砂所在之处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