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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章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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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都今日的雨下得有点大,湿润的霓虹在倍数放大的嘈杂里闪闪烁烁好不自在。六耳站在一家M记门前躲雨,表情已经阴郁到一触即发的地步。
“啧!天杀的如来光头……”刻意压低了声音的抱怨淹没在周遭的嘈嘈切切里。他抱着臂,丝毫未觉得有何不妥。这种程度的碎碎念如来就算听见了也会装作不曾听见,毕竟身为佛祖的第一要务就是要有修养。不过六耳显然把“挑战修养”当做自己猴生的重要一课,从此乐此不疲毁人不倦。
雨哗哗的大起来,六耳抓了抓整齐的一丝不苟的背头,阴郁开始向爆发升级。
“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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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耳觉得,穷极自己仿佛没有尽头一生,他都不会忘记那电光火石的一瞬,空气里弥漫开来的味道。
那个人套着一件黑色呢子大衣,有种仿佛沉淀了千百年的温暖。领口露出里面的铁灰色西装和白的刺眼的衬衫。领带上绣着蜿蜒的暗纹,低调又危险。那人撑起一把透明的伞,停在M记前,侧过头来看着他。
“喂。”
那对金色的瞳孔里,没有他所熟悉的,燎原的火光。
斗战胜佛。
多响亮的称呼,随着那本万古流芳的小说传遍天南海北。哪怕人们更多的只是记住了他最初的名字。
六耳却觉得不爽。
很不爽。
什么斗战胜佛。
哪怕是头几年,那个有架可打便提了定海神针笑骂:“还真不拿我老孙当回事怎的”的泼皮猴子,也比现在眼前人强出百倍。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来着?
他看着他坐在佛坛上,目光一日一日的冷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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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办完了,就早点回去。”
那人说完就走,没有半分留恋的意思。
六耳没忍住,那个在天界尘封了几千年的名字瞬间脱口而出:“孙悟空!”
孙悟空……
前面的人瞬间一僵,弹指间透明的屏障以他脚下为圆心爆炸般的弹开了,下一刻天地俱静,白茫茫的一片中只有那道黑色的身影一动不动的停留在原地,沉重的像个笑话。
“孙悟空。”六耳干脆的叫出那个名字。
那人转过身来。
“有事?”
“彬彬有礼的真不像你,恶心。”六耳挑衅的咧开嘴,换来对方的不为所动。
“孙悟空啊孙悟空,一个斗战胜佛就把你压死了。”六耳的语气比起反问更像是在陈述,他抬手,棍子精准稳定的停在对方鼻端前两公分处,“来打一架吧,上次有如来那死光头帮你,今天可没有了。”
“不过,你那石化了好几千年的老骨头……还打得动吗?”
话音将落,巨大的轰鸣震的结界都抖了三抖。六耳看着笔直扎在他方才站立处的定海神针,有那么一瞬居然身体发软了。
孙悟空手里的伞不见了踪影,他慢条斯理的脱下大衣和西装外套,随意的让其滑落在脚边,然后放松领口,走到自家武器旁边,一把拽起闪闪发亮的定海神针。
六耳发现那双金色的瞳孔闪烁起来,仿佛那些话变成了星星点点的火种,要在那片金色中掀起燎原的野望。
“你——找——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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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六耳给如来跑腿的年月里,孙悟空始终是纠结在他心头的一根刺。换一种说法,斗战胜佛始终是六耳心头的一根刺。
当年他决定无情无耻无理取闹的搅黄人家的真·西游无双,其实也是有八成如来光头的安排在里面。猴子被光头涮似乎成了定式,前面有个孙悟空,六耳觉得再怎么丢人也排不到传说中的第一位。况且他被涮了只不过跑跑腿,那个倒霉的家伙被迫山体按摩一按就是五百年……
五百年,是怎样的一个概念呢?
春风夏雨秋霜冬雪,四时更替间,石猴用仅有的一只手拖着仅有的一颗头,一歪就歪了五百个轮回。
那词怎么说来着,寂寞?
怎么可能
六耳架住对方劈头一棍,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追溯到西游里两只猴子似乎也是这么你来我往的从花果山最高的水帘打到最低的水帘。棍棒交接那叫一个惊天动地日月无光。六耳想起观音眼里藏的深深的狡猾;想起诸佛一张张表面为难却挡不住泻出了然的嘴脸;想起如来道貌岸然的挺在莲座上明明宝相庄严却意外显得十分猥琐;他想啊想,却始终想不起孙悟空那张结合了“打架很爽”和“泼猴气人”的扭曲表情。
视线里只有明晃晃的金色,被太上老君炼丹炉里的三味真火燎出来金睛火眼,几欲燎原的怒火太清晰,烧的六耳的心脏一颤一颤的跳动。
你是只石猴,人说心如铁石,你的心本就顽石一块,连五百年光阴荏苒都留不下丝毫的印记,成佛与否,你真的在乎吗?
还是,你只是无聊的狠了,无从脱身,于是人家给你个差事,你就一心一意的去做了吗。
六耳嗤笑,切,我又怎会知道,我也不过是只猕猴罢了。
结界被巨大的力量冲击的摇摇欲坠,腾跃翻滚间白衣黑裤的色彩淡去,鲜艳的大红燃烧起来,一如那人永不屈服的斗魂。六耳挑衅的幻化成同样的模样,于是两道火焰绞缠在一起难解难分。锐劲的风刃在六耳脸上身上留下无数道血口,浓郁而滚烫的液体飞溅出来,被对方长棍回旋,挡的一丝不露。
六耳狠狠摔在地上,背脊着地,他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
定海神针擦着他的耳际钉进土里,震的六耳眼冒金星,满耳轰鸣 。孙悟空站在他身前,明明没有风,大红的披风却嚣张的扬起在半空,傲慢的浮动着,仿佛天边绵延万里的火烧云。
——齐天大圣!
——斗战胜……
最后一个字哽住了,六耳在漫天的红色中哈哈大笑起来。疼痛像生了锈的钝刀研磨着神经,六耳把笑声和着血沫一并喷出,觉得此生此世再无如此痛快的时候了。
“服了吗!”孙悟空昂起头,金色的眼里是毫不留情的嘲笑和戏谑,没有金箍在额,他头戴凤翅紫金冠,身着锁子黄金甲,脚踏藕丝步云履,不是那个花果山水帘洞美猴王,又是谁?
“六耳小儿,被你孙爷爷我教训一次还不够,今儿个特地来讨打吗?”
是了是了,可不就是这副能气死活人的口气?
六耳艰难的抬起手臂,遮住了眼睛,掩去了那沉积了千年几欲汹涌而出的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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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悟空收了定海神针,白衣黑裤重新出现在身上,脸孔上毛绒绒的黄色也消失在锐利的面部线条之下。披风变作红烟消散在半空,却似乎遗留了烫人的热度。他撑起伞,金眸不再精光四射,而是凝固的蜂蜜一般平静下来。结界遵循着扩散的轨道迅速收回,六耳被突如其来的冷风一激,下意识打了个寒颤,下一刻疼痛潮水样的退去了,他忍不住睁眼,发现高大的楼墙把天空切割成不规则的形状,雨水笔直落下,不消片刻便打湿了他的脸颊。
“我靠我的阿曼尼!”六耳一跃而起。
“得了,反正是公款。”金色眼睛里仍是毫不留情的鄙夷,“陪我喝一杯去。”
“啊?”还未完全回过神来的六耳被这句敲得险些死机,英俊的面孔上定格了一个惨不忍睹的白痴模样。
“啧!”孙悟空狠狠皱起眉头,“你就不能换张脸,用如此神似我老孙的脸做如此痴呆的表情实在太丢人了。”
“你……”
“你这猴子怎么那么磨机?”
“我……”
“哪儿那么多废话,去不去?”
“哦……”
六耳迷迷糊糊的想,是我错了吗?
他明明记得的,那人俯视人间,看沧海怎样桑田,金色的眸子平静无波。他看高山下陷,他看海水涨起。天上七日,地下千年,那天上千年,地上又是怎样万千的风景?
当年自己是抱着何种心情幻化成孙悟空的模样,他记得,他始终记得。他倾慕着那燃尽一切得火光,他钦慕着他的强大和骄傲。他见过他踏着云,行在风里,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天地任君而行。
他看着那火光渐渐暗淡下去,直至熄灭,消失。
他停下了御风的脚步。
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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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孙悟空把一瓶冰镇啤酒狠狠砸到他面前,六耳才惊吓着回过神来,无比复杂的看着眼前正畅快淋漓咽着酒水的男人。
“怎么?”孙悟空挑眉,桀骜挂在眉尾,嚣张的抖动着。
六耳嘴角有点抽搐:“你是个佛吧。”
“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切,屁!老孙好久没这么痛快的活络筋骨了,高兴喝两杯,怎着!”说着又猛灌下一大口,金瞳亮起来,“你什么时候当你孙爷爷是个佛了?”
六耳不语,默默拿过瓶子起了往嘴里灌。
“老子一直看你就不顺眼。”孙悟空放松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当年山寨老孙就不提了,你有些本事,也是我猴儿族的能耐。”
“可是你整天跟着怨妇似的瞅着我干什么?”他一拍桌子支起上半身,逼近对面沉默的一塌糊涂的六耳,晶亮的眸子牢牢锁住对方的视线,逼迫着六耳抬起头,不能再逃避。
六耳认命似的合上了眼。
你让我说什么呢,说你变了,说你被绑了缚了困了,说你不再是从前的美猴王,说你被那些光头变得死气沉沉,说你眼里燎原的野火已经熄灭,说你不再是敢于反抗天地的斗士,说你变成了卫道者的傀儡?
说你不再是你?
你让我,如何说得出口呢……
“你已经说出来了,傻子。”孙悟空缓缓退回自己的座位,凝固的金色里看不出情绪。
六耳觉得,穷极自己仿佛没有尽头一生,他都不会忘记那个人,说过的那些话。
像极了一张动态的油画,细节在暗昧的天色里柔软了颜色。周遭是喧腾的车水马龙,雨水氤氲了霓虹七彩,空气里有清新的腥气。他倾慕的对象站在他面前,撑着一把透明的,散发着金属森冷气息的雨伞;那人穿着黑色的呢子大衣,领口露出铁灰色的西装领子和白的刺目的衬衫;那人的领带上绣着蜿蜒的暗纹,低调又优雅;那人看着他,金色的瞳孔里燃烧着燎原的野望。
于是一切在瞬间消散了,他的视野里他头戴凤翅紫金冠,身着锁子黄金甲,脚踏藕丝步云履,大红的披风张扬起来,是天边绵延万里的彤云。
“齐天大圣也好,美猴王也好,斗战胜佛也好。我孙悟空,就是孙悟空。我是我,从来没有变过。”
他是那只嚣张的石猴子。他流芳千古,他万世相传。
他倾慕着他,追寻着他,直到他以为他停了下来。
却不知,他金色的瞳孔中,那燎原的野火,尽管黯淡,从未有熄灭的一刻。
他是孙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