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幕遮》萧鼓

1、金枝委地谁人拾

　　雨丝如织，密密地沿着相府的红瓦朱檐淌下来，敲在地上便泛起一个个小水涡儿。

　　窗前一枝栀子花开得正艳，大朵大朵月白色的花儿随着雨珠儿密密匝匝地颤抖着，愈发衬得香气清远，沁人心脾。

　　玉枝扶疏，一阵冷风骤然吹起，不期然携卷着几缕雨丝吹进了屋内。直冻得斜斜坐倚在窗旁软榻上的妙龄少妇一阵瑟缩，到底没忍住轻轻打了个“阿嚏”。

　　“公主，快别看了。冻坏了可算谁的？”只闻得一声娇斥声响起，接着青烟软帐一挑，内堂便有一个身着淡绿色薄纱裙的少女微蹙着蛾眉急急向软塌走来。少女虽不是顶上乘的美人脸，看顺了却有别样风流。杏目朱唇，眉如翠羽。隐隐间竟难得有男子英气。

　　说话间青衣少女已迈步近了榻前，垂目看到榻上的人竟然还是一动不动，也只得幽幽叹一口气。待她俯下身去才发现佳人本该白瓷一样的一双柔荑早已冻得泛了青，少女心疼不已，忙覆手握住，更觉冰凉入骨。她不禁又气又急，声音也随之扬高了几分：“公主！您怎么就这么不让人省心啊？我不过出趟门，您就呆坐在现在么！快快起身，进内屋暖着去……”

　　“翼儿！”榻上的佳人终于回过头来轻喝住少女，竟是清丽绝伦的一张脸。尤其一双美目流转，黑亮如曜，灿若夜星。虽然脂粉未施却也是天人之姿。许是吹了风，她的声音不由带了一丝涩哑，却也并不损它原有的酥甜软糯。只见她一边懒懒随着少女的手臂翻身站起来，一边无奈地清告：“翼儿，可别再提什么公主公主了，让府里旁人听见，可不又添了一身麻烦……”

　　她外身罩着的一袭淡黄色云烟衫逶迤拖在身后，徐徐随着主人向内堂滑入。身侧的翼儿听着她清冷却并无怨忿的语气忍不住眼眶一热，冲口而出的话已经带了几分哽咽：“旁人？这屋子内外哪儿还有半个旁人？再说就真被别人听了去我也不怕！我应该叫您什么？叫您夫人吗？您想让我叫您夫人吗？我知道您对他还念着旧情，可他呢？他是怎么对您的？您有多久没见着他了？您看看这冷冷清清的屋子，连个打扫的丫环都不给，衣服要咱们自己洗，一日两餐还都是厨子剩下的，这相府的猫狗吃得都比咱们好。他到底想怎么样？是死是活好歹给个痛快！他不能这么折辱您，他怎么能让您过这种日子，您可是大陈最高贵的华容公主啊……”

　　“翼儿！”佳人停步，颤颤一声喝止中竟带了几分哀求的意味：“咱们不是说好了不再提的。这天下没有大陈了……自然——也没有华容公主了……”

　　“好了好了，您别急。我不说了，不说了。。。说好了不提的，都怪我管不住这张嘴。。。快躺着睡会儿吧，昨儿夜里就没怎么睡好的……”这翼儿本是前朝忠烈遗孤，自幼被前陈太后养在膝下，后因与华容公主年龄相仿又做了公主的陪读，两人虽性子不同，一个爽辣，一个娴静。不料竟是难得的投缘，直恨不能同榻而眠，朝夕相处。虽名为主仆，实则亲胜姐妹。因此平日里两人说话也没什么尊卑计较。这下子翼儿一见因自己一时嘴快又勾起了公主了伤心事却也是暗暗悔断了肠子，赶紧的就收了声劝她将息。

　　华容公主一向知她甚深，自然不会责怪，只挽了她的手柔声相劝：“翼儿，你我二人帕交情深，此番又共历生死劫难。我一个亡国帝姬，身世不详，命运飘零。还蒙你不弃，相伴左右……”

　　“公主！”翼儿见她语调哀伤，又忍不住难受。

　　华容公主却依旧不疾不徐地娓娓道来：“听我说完，我的好翼儿。以后这公主二字是万万不能再叫了。你向来是个极飒利潇洒的人，偏偏在个名号上这般计较，以后你就同父皇母后一般，唤我的闺名好不好？嗯？”见翼儿脉脉不语，华容公主轻轻展颜，撒娇般晃了晃她的手，一如旧时的小女儿情态。

　　翼儿终于泪洒胸襟，哽声应下：“好的，华浓姐姐。”

　　华容公主梁芙，小字华浓。多么绮丽绚烂的名字，一如她曾经光耀齐天的过往。

　　她曾是大陈国最雍容华贵的天女帝姬。中宫嫡出，幼承上宠，珍如掌珠。纵是一向惜字如金用词刻薄的前陈太史令苏简在给她作传时，也不得不赞一句：梁芙，景帝十二女，嫡出中宫，号华容公主。善文墨，工琴艺。光艳动天下。

　　前陈隆泰二十一年，梁芙十五及笄，景帝梁泓下令大赦天下，并亲自沐浴斋戒三日，为华容公主行“点砂”大礼。召天下百艺能家进宫为公主贺寿，笙歌绮舞，一月不绝。十余个女儿竟只有她得此殊荣。

　　北燕三皇子慕容颢亲率使团，携黄金万两、锦缎千匹、玉器珍宝无数，南渡大陈求亲。景帝殿前暴怒，揭其乃奴婢庶出，厉声斥还。

　　慕容颢当庭受辱，怒不可遏，含恨而返。半年之后，北燕六军齐发，大举犯境。大陈十万守疆大军竟一路兵败如山倒，连丢燕云五州。直至燕军兵临黄河，双方均死伤惨重，战况胶着。慕容颢求使前来谈判。偌大一个大陈朝，竟无一个文官有此胆量风骨，俱皆言之凿凿，互相推诿。更有甚者还提出“此役因华容公主始，当以华容公主终。”君前奏对竟有让公主和亲之意。

　　景帝一生暴戾，焉肯俯首？然而兵陈北境，已是四面楚歌。一片哀声之中，终有人嗫嚅着提起了一个苏字，此语一出，满殿皆惊。

　　苏诗韦字，百年大族。若论门阀世家，名士风流，谁人能及大苏小韦？

　　只是八年前山东琅琊王谋反，韦氏一门牵涉甚深，几被满门抄斩，夷平三族。世代交好、互通姻亲的苏家本也难逃一劫，但前太傅苏燮风华绝世，号称江左第一，天下学子皆以入苏门为傲。另则苏燮乃帝师宰辅，满殿文臣半出苏门。景帝念其授业之恩，又查无从逆之据，只得从轻发落，允其辞官归隐。

　　只是苏韦两族，世世通亲、同气连枝。到底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及至韦氏一门连根拔起，苏家也是渐至式微。苏太傅归隐江东梅山，更是一病不起，半年辞世。丧讯一出，举国皆痛。

　　此时国陷危局，朝堂上又重提苏氏，不能不令人扼腕。景帝也微感黯然：“太傅已故，苏家上下还有哪个能当此重任？”

　　圣口既松，朝臣大喜，纷纷上表：“大苏虽去，小苏尚在啊！”

　　苏棠。字慕卿，苏燮独子，少有才名。五岁能吟咏，八岁临江做《郦水谣》，文才斐然，天下传咏。十二岁苏韦两家不分老幼竹林清谈，苏棠白衣胜雪，傲立芳洲，直逼得大他两旬的韦门第一才子韦峥面红耳赤，诺诺不得声，一时被传为佳话，更与其父被世人并称为“大小苏”。

　　小苏得旨，复出梅山。肥马轻裘，一人一骑，孤身夜潜入敌境。北燕帐前，辩才滔滔，痛陈利弊，直驳得北燕谋士哑口无言。慕容颢慕其风采，有意招揽，诱以黄金美姬。苏郎横剑引颈，以全高义。慕容颢惜才叹罢，大呼：陈有苏，数未尽。竟整顿军马连夜回燕。

　　小苏返陈，景帝亲率皇子重臣，盛装华服迎出九门。并于章英殿大摆庆功宴，召百官齐贺。

　　歌舞升平，觥筹交错。景帝笑逐颜开：“苏卿文采风流，不辱太傅门庭。此前曾有卿言此役以华容公主始，当以华容公主终，朕以为甚好！”此言一出，丝竹俱停，满座心惊。曾发此言的大臣更是五体伏地，高声求饶。

　　景帝却是哈哈大笑：“华容公主豆蔻及笄，婚配在即。天降苏郎，佳偶天成，华容安能另嫁他人？”

　　圣令既出，苏棠殿前叩首谢恩。群臣共贺，笙乐齐奏，霓裳彩衣，羽扇翩飞。

　　一个是九重天女下凡尘，一个是品第一流世家郎。

　　大喜之日，盛况非凡。仪仗煌煌，十里红妆。普天同庆，四海齐贺。

　　苏棠复又入朝掌政，以刚过弱冠之龄，官拜左相兼太子少傅，苏氏一门重享厚赐嘉恩，荣宠无两，更炽从前。

　　可是，谁会想到这样一个深承皇恩如日中天的朝臣新贵，居然会在年仅三年之后便投敌变节，临阵倒戈？谁又能想到当年被判凌迟之刑的琅琊王世子梁鋆原来并没有命丧黄泉，反而携卷三十万赤羽大军揭竿而起，一路所向披靡，势如破竹。所到之处，陈将大多不战而降，赤羽军气势如虹，如入无人之境。不出半年，便兵围郦京，斩杀景帝。陈国既灭，改国号为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