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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江户篇·极乐往事(番外) ...

  •   明亮之星,早晨之子啊,你何竟从天坠落?你这攻败列国的何竟被砍倒在地上?

      你心里曾说:我要升到天上;我要高举我的宝座在神的众星以上;我要坐在聚会的山上,在北方的极处。

      我要升到高云之上;我要与至上者同等。

      然而,你必坠落阴间,到坑中极深之处。

      ——以赛亚书14:12-14:15

      1.

      今年又是个灾年。春听老人们说。

      刚过新年,父亲就催着动身了。原因无他,家里的粮食不够吃了。春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作为家里唯一的女孩,在红薯和野菜都少的可怜的年景,卖去吉原的勾栏里都不是什么稀罕事,叔父也确实出了这个主意,但母亲抵死不干,拿把剪刀横在脖子上,春才有了另一条活路。

      动身前两天,母亲找出她最好的一件旧和服,改成了一件不那么合身的女孩衣服,边缝袖口边絮絮的嘱咐她:

      “到了那边要懂事,眼里要有活,千万别懒。我听隔壁阿玉说了,那极乐教的教祖大人心肠很好,教里也有地方收留无家可归的人,是个好去处。等过几年年景好了,就让你父亲在村里给你寻个好男人,把你接回来。小春要听话,一定要努力呀。”

      春虽然只有九岁,除了因为总吃不饱,个子太小以外,家里的农活都干的很利索,因此她对自己很有信心。

      “没问题的,母亲,小春一定会加油的!“

      元旦的第二天,天还没亮,父亲就带着她出发了,两人拎着一些简陋的土产,沿着山路走了很久,直到午后才找到那处寺院。春看到门口的木牌上写着三个字,但她不识字,也不知道写的是什么,山里天气很冷,积雪还没化掉,寺院门前也有厚厚的雪,雪地上留着她和父亲的脚印。

      为他们开门的男性身穿奇怪的白色衣服,扣子一直扣到领口。寺院看起来很宽敞,绕着主殿建有一圈池塘,因为是冬天,池中结了冰,枯黄发黑的莲叶和莲蓬冻在冰里。

      父亲见她东张西望,赶忙按住她的头,狠狠瞪了她一样。他们跟着一名穿着同样白色衣服的少女来到了侧殿的廊下,那名少女看了看春脚上露出通红脚趾的草鞋,摇了摇头。

      “这样可不行。请稍等片刻。”

      没过多久,她就拿来了洁白的足袋和新的草鞋。春长到这么大,不管冬夏都是打赤脚,这下几乎像是收到了新年礼物般开心。

      父亲跪在地上一个劲的道谢。白衣少女温柔的笑道:

      “万世极乐教一向救济贫苦之人,并不是只针对你们,不用介意。”

      少女还为他们端来了热茶和几块菜饼子。春从早上就没吃饭,那饼虽然是粗面做的,却香甜无比,不顾父亲那警告的目光,她狼吞虎咽的吃了个干净。

      “好有精神的孩子,教祖大人一定会喜欢的。”少女笑着说。

      这一等就是一整天,春在这里吃了两餐,虽然都是些粗粮,但有豆腐,还有海带汤,这在乡下是不可想象的事。父亲看起来也很是心满意足。

      “小春真是命好啊。”他私下偷偷说,“要努力留下,这样就不用饿肚子了。”

      到了傍晚掌灯的时分,白衣少女才姗姗来迟,告知他们可以拜见教祖大人了。父亲紧张的理好衣服,又拽了拽她那件略显宽大的和服,叮嘱她不要说话,该哭时就使劲哭,父女二人就随着那名白衣少女亦步亦趋的进入了主殿的回廊。

      乌木的地板踩上去无比光滑,春几乎怕自己会滑倒,那就彻底丢脸了,于是连步子都不敢迈的太开。走了不知道多久,引领他们的少女停在了一扇纸门前,跪在了地上说道:

      “教祖大人,我将那对从琵琶湖赶来的父女带到了。”

      门里传来个清亮的声音。

      “请进,让他们进来吧。”

      春正想着这里怎么会有小孩子,就被父亲拉着走了进去,室内燃着炭炉,非常温暖,檀香的气味扑面而来。春不敢抬头,余光只看到是一间宽阔的厅堂,陈设的器具都是她没见过的,只敢亦步亦趋的跟着父亲,跪在地上。

      “你们是从琵琶湖来的?好远啊,一定走了很久的路吧?真是辛苦了。”

      清亮的童音从前方传来,春还是忍不住好奇心的抬起了头,看到一扇绘着莲花的金色屏风前,坐着一名身披黑色法衣、头戴毗卢帽的男童。那孩子最多不超过十岁,漂亮的像她在町人家里见过的生绢娃娃,垂落到肩膀的头发是白橡木般的颜色,双眼中竟荡漾着一层彩虹光,即便在室内的烛火中也显得晶莹剔透,流光溢彩。

      就连在梦里,她都没见过如此奇异而美丽的眼睛。

      大概是发现她傻呆呆的一直看,男童露出了甜美的微笑:“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呀?”

      父亲惊慌的按住她的头,替她回答道:“回教祖大人的话,小女叫阿春,今年满九岁了。因为乡下闹灾,我们家实在过不了了,再这么下去这孩子就只能饿死,还请您垂怜,在教里给她找个活做,她做饭洗衣都是一把好手,绝对能干!”

      这个小男孩,居然就是传说中极乐教的教祖大人?!春惊讶极了,但丝毫不敢表露出来,只能低头伏在地上,假装抹着眼泪。

      “真是太可怜了,连京都府周围都已经到这种地步了吗?”

      那位小教祖沉吟了片刻,开口问道:

      “夕月,我们现在哪里还缺人手?有没有适合这么小的孩子的?”

      那名白衣少女低头道:“这孩子年纪太小,又是刚从乡下来,怕是不懂教里的规矩,我先给她在厨下安排个位置,做点打扫的工作吧。”

      “太好了。”小教祖的声音听起来很是高兴,“小春,是叫小春吧?”

      春这才回过神来,忙低头贴地,“是,是的!您叫我小春就好!”

      “小春就跟着夕月一起,去厨下帮忙吧。不用担心哦,神明已经听到了你们的愿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神明……吗?

      春第一次知道,原来神明是真的会给饭吃的。

      2.

      于是春就在这个称为“万世极乐教”的地方住了下来。这里的常驻信众差不多有一百人左右,都是奉献了自己全部的财产、虔诚的跟着教祖大人修行、期望死后前往极乐净土之人,每天早课晚课和祷告都进行的十分规律。另外也有些住在外面的信众,他们还过着世俗的生活,但也会定期来到教内向教祖大人祷告。

      春听夕月说,教祖大人不是普通的孩子,而是神明之子,那无垢的发色和虹彩的瞳孔就是证明。教祖大人还异常聪慧,从小就能听到神明的声音,能为教众指点迷津,因此,来到极乐教寻求他帮助的人总是络绎不绝,上至京都府年俸千石的旗本老爷,下至普通的町人乃至乡民,极乐教向所有需要神明指引的可怜人敞开大门。

      也因此,那位小教祖每天都很是忙碌,不是在倾听信众的忏悔和祷告,就是在主持早课和晚课。春记得在乡下,十岁左右的男孩还是在田里撒欢或是玩弹珠的年纪,但在这里,人人都对教祖大人毕恭毕敬,因为据说只要全心全意的相信教祖大人的救赎,在死后就可以去往极乐净土,那是神明的世界,是一个人人都可以幸福生活的地方。

      夕月长了一张白净的瓜子脸,很是清秀。她从小就跟着母亲来到了极乐教,母亲去世后,就接任了教祖的贴身女侍的工作,这一年已经满十五岁了。

      将春带到女侍们居住的小屋时,夕月第一件事就是烧了一盆热水,水里还泡了艾叶和菖蒲,叫她洗干净。

      “教祖大人是神明之子,不能接触污秽,你身上绝对不能有味道,还有,你在厨下干活时,要注意手上身上不能沾到血腥或鱼腥,那都是不洁的气味,如果要去见教祖大人,一定得马上洗干净。”

      夕月想了想,又仔细叮嘱道,“教内不可以乱跑,只有参加过入教仪式的信众才能去参加早课和晚课,但如果你需要,可以去找教祖大人祷告,记得去之前要换干净的衣服。”

      春听的连连点头,心想这极乐教的教祖大人虽然看着是个小孩,活的简直像神社里的那些神官大人一样,也忒讲究了。

      如此讲究的教祖大人,饮食上倒是简单的很,不,与其说是简单,不如说是另一种形式的挑食。春跟着夕月准备膳食时,发现总是那一两种鱼和菜蔬。来到这里一个月之后,有次春忍不住问起来,夕月就叹气了:

      “清子夫人在的时候太过限制教祖大人的饮食…导致他从小就只吃那几样东西,偏食的厉害。但现在已经在改了。”

      看到春不解的眼神,她补充道:

      “清子夫人是教祖大人的母亲,已经过世了。你记住,不要跟教祖大人提起这个名字,在教里也不要跟任何人提起。”

      说着她就往盘里多夹了两块鱼。

      但春跟着夕月去送午膳时,却见识了那位小教祖难缠的一面。

      “我不要嘛!”长的粉装玉琢的小男孩撅起嘴巴,“最讨厌鲣鱼了!”

      夕月只得跪下来哄他:“教祖大人不可以再挑食了,要吃的有营养一些才能长高哦。”

      那孩子眨着一双七彩琉璃般的大眼睛,看起来无辜极了。

      “夕月只会欺负我,逼我吃我不爱吃的东西,”说着说着,他竟然真的掉下来几滴晶莹的眼泪,“我好难过呀。“

      夕月明显禁不住这个,只好无奈的夹走那两块鱼,“那教祖大人请等一下,我去给您做点别的。小春,你帮教祖大人把炭炉里的炭重新换一下。“

      “好呢!”教祖大人变脸倒是快,转瞬间破涕为笑。

      夕月出去后,春留在屋子里清理炭炉。就听小教祖叫她:

      “小春?”

      春赶快伏在地上,“是,教祖,您还记得小女的名字呢?”

      “当然了,我的记性很好,你们的名字我都能记住哦。”小教祖笑吟吟地说,“你起来吧,不用行拜礼了。小春在这里还习惯吗?过的开心吗?”

      “回教祖大人的话,小女在这里比在家乡好了不知道多少倍呢,至少能吃到豆腐和麦饭。在家时每次交完年贡,就只有橡子面吃了,如果年贡交不够,村吏找上门来问罪,父亲和母亲还要挨板子呢。”

      “好可怜啊,这样活着一定很辛苦吧?”

      春看到教祖大人的眼中涌出了泪水,神色很是悲伤的样子,不由得有点感动。

      “是,是的。就算再怎么努力,也总是吃不饱…小女底下原本还有一个妹妹来着,但生下来就死了…”春自己也哽咽了,“到实在没东西吃的时候,大人们就会把刚出生的女孩溺死…如果留在家里的话,叔父本来要将小女卖到…卖到那种地方去,幸好母亲听人说极乐教能收留无家可归的女孩子,小女才能…才能…”她擦了擦眼泪,“对不起,不该跟您讲这些残忍的事的。”

      “不是那样的哦,小春。”

      一只小小的手摸了摸她的头顶,“聆听信徒的祷告是神明之子的义务,我就是为了让信徒们得到幸福而诞生的。所以不用担心,有什么难过的事就请说给我听吧,这里的每个人都是这样哦。”

      春抬起头来,看到那披着黑袍的男孩站在她面前,脸上带着如同神佛一样悲悯的微笑。

      好漂亮啊,那双眼睛。

      只要追随这位神明之子,就一定能得到幸福吧?

      门口传来了夕月的声音:“教祖大人,我可以进来了吗?”

      “可以哦,请进来吧。“

      夕月端着一只精致的黑漆托盘,快步走了进来。

      “教祖大人还是要先好好吃饭,再倾听信众的祷告呀。“

      托盘上放着一只精致的白瓷碟子,里面是一大块黄澄澄、颤巍巍的玉子烧。

      “哇啊!”小教祖惊讶的叫起来,“这个看起来好美味呀!”

      “教祖大人尝尝看,我用了秘密武器哦。”

      “唔,夕月做的好好吃,是放了什么呢?”

      夕月神秘的一笑:“是砂糖哦。”

      那孩子嘴里塞的满满的,瞪大了眼睛。

      “可是…不是不能吃…”

      “又不是和果子,只吃一点点没关系啦,不会吃坏牙齿的。”夕月认真的说,“教祖大人不爱吃鱼肉,又正是在长身体的时候,那就多吃一点鸡蛋吧,鸡蛋里有母鸡孕育生命所使用的养料,很有营养哦。”

      “那就拜托夕月啦。”小教祖笑眯眯的说。

      冬天就这样在一日一日重复的工作中过去了。在近乎枯燥的日常中,春逐渐记住了极乐教的各种规矩。比如教祖大人很爱干净,经堂和大殿必须时刻保持整洁,法衣必须用上好的白檀熏过;比如教祖大人在接待来访的信众时是绝对不能打扰的,虽然他从来不会生气,但会露出伤心的表情;再比如前任教祖和夫人在教内是个不能提起的秘密,人人都说万世极乐教是教祖大人在神明的指引下一手创立的,虽然他看上去只有十岁,但神明之子的智慧是不能以凡人之心去揣度的。

      不过在孩子们中间,似乎不存在那么多禁忌的话题。春很快认识了也在厨下帮忙的阿太和彩香,他们都是信众家的孩子,一个十一岁,一个八岁。

      “我听门房的阿嬷跟母亲聊天时提起过,”阿太有次神秘兮兮的说,“好像是情杀。”

      春天来了,菜园的土地里也长出了绒绒的草芽,阳光好的时候,春就和这两个孩子一起躲在这里玩弹珠,只要不被厨娘欧巴桑抓到,就能一直玩到太阳快落山。

      “什么叫情杀?”春好奇的问。

      “就是…”

      “阿太,我母亲说过绝对不能提起这个。”彩香警告他,“被山田他们知道的话,会被赶出去的。”

      “知道了啦。”阿太翻个白眼,“可这里只有我们仨,你不说我不说,难道这傻丫头会自己说出去?”他粗鲁的拍了拍春的脑袋,“喂,新来的,你不会乱说的吧?”

      春赶紧说:“不会,我嘴巴很严的。”

      “那就行。”阿太压低了声音,绘声绘色的说,“那是两年前的事了。听说是前任教祖和女信徒在经堂里搞那种事,被清子夫人逮了个正着,直接拿刀捅死了那两人,然后自己也吃毒药自杀啦。据说当时惨的很,满屋子都是血,连肠子都出来了,现在经堂的榻榻米和墙面都是重新换过的啦。”

      “啊?”春捂住嘴巴,“那教祖大人知道吗?”

      ”教祖大人本人目睹了全过程呢。”阿太的语气里竟然有些敬意,“但不愧是教祖大人,听说完全临危不乱,指挥着山田他们几个男信众收敛好尸体,很体面的处理了后事,对外只说前任教祖和夫人是受到了神明的召唤,前往极乐净土去了。”

      “这……大家会相信吗?”

      “这有什么,就算前任教祖和夫人有问题,教祖大人本人可是神明之子,这是毋庸置疑的呀。”阿太信誓旦旦的说,“你见过哪个八岁小孩见到那种场面还能保持冷静的?就是因为教祖大人根本不是凡人的孩子,才能在关键时刻展现出神明才有的果断和勇气呀。”

      “有道理哦。”春傻乎乎的点点头,“教祖大人真是好厉害呀。“

      “阿太!你们几个又在偷懒!”

      厨娘欧巴桑声如洪钟的喊道,“快给我滚去洗菜!阿春,夕月小姐在找你呢!下午教祖大人有贵客要来,你还不赶快去准备?”

      “是,是的!”

      春吐了吐舌头,一溜烟的跑走了。

      来的确实是贵客。那是京都府来的小姐,光是身上那件丝绸做的振袖都让春看的眼花缭乱。那位小姐年龄不大,气势倒是十足,只是一次随便出行,仆役就跟来了十几个。春一下午都在忙着端茶送水,准备各种点心和熏香,忙到天都黑了,才看到那华丽的小姐喜笑颜开的从教祖大人的茶室里出来,前呼后拥的离开了。

      看他们走了,夕月才眼见着松了口气。春好奇的打听道:“这是哪家的小姐,好大派头呀。”

      “是京都府的御茶奉行、铃木大人家的小姐。”夕月笑着说,“脾气大的很,但唯独喜欢看我们教祖大人跳扇舞,隔三差五就要借着祷告之名跑来一次,这不是刚开春就来了吗,也多亏教祖大人机智,每次都能把她哄的高高兴兴。这些和果子都是他们带来的,你们拿去分了吧。”

      两只镶嵌着鲍鱼贝的雕花食盒被抬了上来,春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这种叫“和果子”的点心,做成花瓣或是绿叶、半透明的小小团子,一层层错落有致的摆满了食盒,散发着糯米和红豆那诱人的甜香。

      她的口水都快要流下来了,看看其他人,也是一脸兴奋。大家一哄而上,那两盒和果子很快就被抢光了。

      春第一次知道世上还有这么好看又好吃的东西,听说就连普通的町人家里,糖都是珍贵的东西,在乡下,丰年时也只有春秋两季的大祭能吃上年糕,更不用说这两年连年贡都交不起的日子了。她不禁想,早知道应该让弟弟阿健跟自己一起来,这样两个人就都能吃到这美味的点心了。

      但还没到春末时,她就接到了弟弟的死讯。

      消息还是她家隔壁的阿玉带来的,听说是吃了地里不干净的东西,村里的大夫治了两天就宣告没救了,才六岁的阿健就这么死了。

      但春知道阿健是个机灵的小孩,从不会乱吃地里的东西。

      他应该只是太饿了。

      接到消息后,春在厨下躲着哭了很久,一直到夕月来叫她去清扫经堂,才看到她哭肿的双眼。

      夕月轻轻叹了口气,说:“这里几乎每个人都经过这种事…去找教祖大人祷告吧,相信神明一定能解答你的疑惑。”

      春进到经堂时,早课刚刚结束,小教祖坐在那扇金色的莲花屏风前,看到她时露出了吃惊的表情。

      “小春,你的眼睛怎么啦?”他问,“你为什么哭呀?是遇到什么难过的事了吗?”

      春搓着衣角,闷闷的说:“教祖大人,我…我想找您…说一件事。”

      “没问题,无论什么事,我都很乐意听哦。”

      她终于哇的哭了出来:“我弟弟死了…”

      听完她的哭诉,小教祖也落下了悲伤的泪水。

      “真是太可怜了,没能接受我救赎的孩子,是不能到极乐净土去的……”

      春更伤心了,伏在地上哭着说,“老人们都说,这么小的孩子就算死了,也没法成佛,因为欠了父母的债,只能到地狱里去堆石头赎罪,赎够了才能去投胎转世…”

      “那是假的哦。”

      小教祖笃定的说道。

      “所谓天国和地狱都是假的,是那些人编造出来的谎言。人死了以后思想就会停止,什么感觉也没有,身体腐烂化成泥土,这是很自然的一件事,只要是活着的生物就都会经历哦。“

      春不太能听懂,但听着这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小男孩以清澈的嗓音如此冷静的讲述这样的话,她的心中竟然也渐渐安静下来。

      “所以…阿健他…再也不会感到痛苦了,再也不会饿肚子了,是吗?”她喃喃道。

      “对呀,人们活着就是很痛苦的事。”小教祖似乎很惋惜的摇了摇头,“虽然去不了极乐净土,但死掉也就不再受苦啦。”

      “这么想的话…好像也没那么难过了…”春吸吸鼻子,“我也会这样死掉吗?死了以后就…见不到爸爸妈妈,也见不到夕月和阿太他们了?”

      “不会的,只要加入万世极乐教,以后就能在极乐净土相见,只有我的信徒才可以得到这样的救赎哦。”小教祖的脸上露出了天真无邪的微笑,“小春要不要加入呢?我可以为你安排入教仪式。”

      “真的可以吗?”小春睁大了眼睛,“可我家里拿不出给教祖大人的供奉,怎么办…”

      “没关系啦,毕竟拯救像小春这样的孩子就是我的使命嘛。”

      “我…我要!我要入教!”春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答应了下来。

      于是在九岁这年,春成为了万世极乐教的信徒。

      3.

      六年的时间转瞬既逝,春在这座名为“极乐寺”的寺院中慢慢长大,期间她的母亲也过世了,然而,除了惋惜再也不能在极乐净土见到母亲,春并没感到太多悲伤,毕竟母亲活着时就日夜操劳,家中稍有一点食物就要让给在外干活的父亲和哥哥,这样的生活实在谈不上幸福可言,因此,就像教祖大人说的,死掉也是一种解脱吧。

      饥荒持续了差不多两年时间。极乐教在期间收留了不少无家可归之人,随后的几年里,町人中也时有破产的商人甚至武士慕名而来。没错,据说现在连武士的日子也不好过了,将军大人降低了他们的俸禄,又发了新钱,但这些人可能过惯了大手大脚的生活,反而欠债越来越多。于是教祖大人指点迷津的内容里又加上了财产乃至情事这方面的内容。春常常看到夕月满脸尴尬乃至面红耳赤的从经堂里出来,但教祖大人似乎不以为意,不论信徒问什么问题,他都能报以理解的微笑。

      春端着茶进去的时候,正好看见那位姓草间的男人正在口沫横飞的抱怨。

      “……真是没道理啊,明明就是将军大人自己也没钱了,却还要克扣我们这些代官的钱,这一来一去,今年我就少赚了几百两。都说吉宗将军这个儿子是个‘小便公方’,连人话都说不清楚,看来真是名不虚传……”

      “您的年俸少说也有三百石吧,也不算少了,怎么还是为钱而苦恼?如此实在是不太值得呀。”

      教祖大人摇着一柄纸扇,脸上是和蔼可亲的微笑。这个先前有点圆圆脸的男孩长成了俊秀的少年,身量也像一棵春天的树那样迅猛的窜高,十六岁的他坐在那些成人面前,已经有了种官家公子的雍容气度。春莫名的觉得他变了一些,又似乎一点没变,那袭黑色法衣下的少年,永远面相温和,说话不紧不慢,映着彩虹的眼睛却更加剔透璀璨,也更加波澜不惊了。

      “教祖大人一看就是世外高人,心胸宽广,可钱这东西哪有够用的时候?”来祷告的男人叹气,“光是祇园的茶屋那边,我一年就得花个几百两,要不姑娘们根本不正眼看你。唉,人活着真是难啊…”

      “不如您试着做点买卖?听说最近烟叶和棉花的行情还不错。”

      “做买卖哪有当官来钱快,单是帮人安排个修桥的活 ,我少说就能入账十两银子。” 男人得意洋洋的说,“您没听神尾大人说嘛,百姓就像芝麻,越榨越出油…哎呀,在教祖大人面前讲这些真是罪过,我可要好好忏悔,死了到极乐净土去…”

      等人走了,春气呼呼的把他的茶杯重重的扔在托盘上。

      “这什么人嘛,也太恶心了。”

      她这两年胆子也大了起来,可能是待在教祖大人身边的时间太多,又见他总是一副笑脸待人,心里也没有那么多畏惧之情了。

      “乡下根本还是吃不起米,哥哥来信说年贡一点都没减,主家还逼着把已经发芽了的稻子换成烟叶,我家那边根本不适合种烟叶嘛!这位大爷倒好,还说出什么芝麻油这种话,不怕遭报应吗!”

      “小春啊,你不会真的傻到相信世上有报应这种事吧?”教祖大人用扇子掩着脸轻笑,“你见哪个飞扬跋扈的坏人有过报应?恰恰相反,坏人都是整日不劳而获,过的要多痛快有多痛快,善良的好人却总是遭到蛮不讲理的对待。世上之事一向如此,有什么好稀奇的。”

      “没有报应吗?”春难以置信的说,“神佛都不管这些人的吗?”

      教祖大人笑而不语,只是从桌上拿起了那男人留下的一只木盒,在手上掂了掂,递给了春。

      “这是草间大人的供奉,你交给夕月,叫她给新来的信徒置办东西用。”

      “最近新来的人也太多了点,听说江户那边又闹了水灾,死了很多人。我听夕月说,昨天又有好几个人吵着要入教呢。”春迟疑了下,“教祖大人要听他们的祷告吗?”

      “没问题,请夕月为他们安排吧。”教祖大人微笑着说,“另外叫她拿我的印信,去找一下铃木小姐,就问她什么时候有空再来喝茶。”

      “又要叫铃木小姐来吗?”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个消息后,夕月皱起了眉。

      “这个月已经第三次了啊。每次她还要带女伴一起,在教祖大人的茶室里又喝酒又抽水烟,弄的乌烟瘴气的!”

      “教祖大人…不会是喜欢她吧?可她都已经十八了啊!我就知道那个老女人没安好心。”春忿忿的说。

      夕月抄起手里的账本在她头上狠狠打了一下,“我都二十一了,你的意思是我也是老女人喽?”

      说罢她叹了口气,“也没办法,听说御茶奉行大人最近在京里很是得宠,咱们教会还有很多事要仰仗他的关照……我去请铃木小姐来吧。”

      收到信隔了两天,铃木小姐就带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的来了,这次不仅自带了点心和时令水果,还从祇园请了弹三味线的乐师来助兴,铃木小姐和女伴乘着精致的驾笼,由仆役抬上了山。春看见跟着的仆役还抬着藤箱和镜子,默默走过去扯了扯夕月的衣袖。

      “这不会是打算住下吧?”

      果不其然,铃木小姐一行还真就以静修祷告的名义在极乐寺暂住了下来。除了早课和晚课以外,教祖大人暂停了所有接待信众的活动,专心为铃木小姐祝祷。

      茶室里彻夜灯火通明,传出的却是三味线的弦音,春看到夕月满脸通红的从里面出来,狠狠的说道:“太不像话了!”

      春有点不解,于是借着送红豆汤的名义拉开了茶室的门,就见屋里浮着一团团白色的烟雾,混着隐约的酒气,铃木小姐歪在一方矮桌旁,一手夹着烟杆,目光迷醉的望着那屋子正中手持纸扇翩然起舞的少年。

      教祖大人罕见的没有穿法袍,而是披了一件月白色的羽织,那舞踊的动作如行云流水,白橡色的长发散在肩上,虹色双瞳里似有旖旎的流光,让春想起了传说中出云的阿国,纵使完全不懂,也觉得那舞跳的甚是好看。

      所以夕月到底在生什么气呢?难道是铃木小姐不该在茶室里抽烟?

      春已经十五岁,少女的直觉让她隐隐察觉到了什么。铃木小姐也确是位美丽的少女,除了脸上的妆厚了一点,为人趾高气扬了一点,御茶奉行的家世也很好……

      但春从未想过,什么样的女人能配得上神明之子。

      教祖大人是山巅之雪,是浊世之光,是信徒们的引路者,是极乐净土的使者,那样的可望而不可及。

      亵渎神明这种事,连想都不敢想。

      “教祖大人,您这个小女侍是不是脑子不太好?怎么一直傻乎乎的愣在那边?”铃木小姐娇俏的声音飘了过来,充满了厌恶的意味,“真是好碍眼啊。”

      “小绫音在生什么气呐?你尽盯着别人看,是嫌我这舞跳的不够好?”教祖大人笑吟吟的走了过来,坐在了铃木小姐身边,从她手里轻轻一扯便拿走了烟杆,含在口中吸了一口。

      “越后产的,”他眯起眼睛,吐了口烟,白皙修长的手指摩挲着黑亮的烟杆,“但没有小绫音上次带来的香。”

      铃木小姐脸上立刻浮起了两团红晕,目光也更加迷离。只有春傻在了原地,不知道自己看到的究竟是教祖大人,还是那稻荷的狐狸神。

      “小春这个笨丫头,你再不出去,是要留下来陪我们一起喝酒吗?”

      教祖大人嘴角噙着笑看向了她。春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夹着托盘一溜烟跑了。

      一路跑回厨房,她才狠狠的跺脚道:“太不象话了!”

      “噗——”

      夕月在一旁笑了出来。

      春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只感觉耳朵里全是心脏砰砰的跳动声。

      第二天日上三竿,那位铃木小姐才懒洋洋的爬起来。春帮着那些仆役们准备好洗漱用的热水,忙完后没过一会儿,又看那群人呼啦啦的涌了出来,手里捧着各种器皿用具,连竹席都有,说是铃木小姐说了,要和教祖大人放纸鸢。

      铃木小姐自己挑了只绘着孔雀、上面还涂着金粉的华丽纸鸢,却给教祖大人留了个画着鬼的。那硕大的鬼头上生着双角,看起来栩栩如生又狰狞无比,不知为什么,春看到了隐隐觉得不祥,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教祖大人自己倒是不以为意,照旧乐呵呵的跟着铃木小姐玩了起来。极乐寺这块地方虽然处在林中,但正好寺庙院子大,这会儿已经入秋,澄澈碧蓝的天空中飘荡着两只纸鸢,衬着四周火红尽染的枫林,似乎世上所有的悲惨和黑暗,都被挡在了这方天地之外。

      春忽然觉得,这美的好像是一场梦。

      夕月也走了过来,站在一旁静静的看着。春看着她的白衣,想起这年纪的女子,在乡下已经是几个孩子的母亲了,但夕月似乎铁了心要留在教祖大人身边当这个女侍长,大概也是因为她在世上已没有亲人,极乐教就是她的家。

      “教祖大人原来这么爱玩啊。”春惊讶的说,“真是完全看不出来呢。”

      夕月脸上泛起一丝怀念的微笑,“是啊,我认识他的时候他才七岁,那时清子夫人还在,整日逼着他不是读经就是听人祷告,即使这样,他也会偷偷溜到院子里摘莲蓬吃,大概因为莲子有甜味吧。”她轻轻叹了口气,“清子夫人不让他吃甜食,说怕坏了牙齿笑起来不好看,信众们不喜欢,他就真的一直没吃过糖。有时候我想,再怎样,他也还是个孩子啊。”

      再怎样,他也还是个孩子啊。

      春从未听夕月说过这样的话。她震惊的望着女侍长,那女子却不看她,只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

      “他父母过世的时候,我担心他会害怕,晚上特意想去陪他睡,但他说自己是神明之子,完全不会害怕,让我不用为他担心。他是个温柔又善良的孩子,但太过聪明通透,活在这个世界上未必是好事。”

      “那时你和你父亲来,我其实是想给他找个年龄差不多的玩伴陪他,但他好像真的完全不需要呢……”她又叹了口气,幽幽的说道,“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极乐教就像一朵莲花,是从这孩子的身体上长出来的,吸收的都是他命里的养分,把什么都吸干了。我有时觉得他还是我十二岁就认识的那个孩子,但有时又觉得他是我完全不熟悉的陌生人。你说奇怪不奇怪?”

      春感到了一阵冷意。
      入秋的风应该没有这么寒凉啊,她想。

      “会好起来的。”春用教祖大人最常说的话安慰身边的女侍长,“我看教祖大人最近好像活泼多了,话也变多了,这不是和铃木小姐玩的很好嘛,以后…以后会更好的。”

      “是啊,以后会更好的。”夕月淡淡的微笑道,“毕竟,他长大了嘛。”

      说着说着话,春就看教祖大人冲她们挥手。她和夕月走过去时,一人怀里被塞了一个线轴。

      “小绫音嫌太冷,先回去了,你们两个站在一边只会发呆是怎么回事,一起来玩嘛!”

      秋日的阳光洒在他白橡木般无垢的头发上,将发梢染成了金色。春忽然想起,她似乎极少见到教祖大人站在阳光下的样子,不知何时,那绢人娃娃般漂亮的男孩,已经长的比她俩高出很多,但笑起来却还是幼时的样子,眼睛眯起来,天真,无忧无虑。

      为信徒带来幸福的教祖大人,有一天也会得到属于自己的幸福吧。她想。

      4.

      又一个冬天来临了。极乐寺的冬天总是十分冷清,大殿四周的莲池结上了一层冰,白雪积在花园里的枯树上,屋檐上流下的雪水冻成一挂挂透明的冰棱。春每次路过时都害怕那些冰棱会突然掉下来扎到头,因此她总是贴着走廊一路小跑,然后快速钻进经堂里,那里燃着香炉,炭火也足,暖和的让人昏昏欲睡。

      因为下了雪,寺里最近的访客不多,因此春在廊下看到那两名穿着破旧的男子时还吓了一跳。其中一人打扮的像个町人,正坐在雪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他死去的老婆孩子,说他和兄弟二人实在无处可去,又好几天没有吃饭了,怕是要冻死在山里,求极乐教暂时收留他们过了这个冬天,到春天山下有活干了他们自然会离开。

      教祖大人站在走廊上,拨弄着一串念珠,微笑着听他哭诉完,开口说道:

      “二位的遭遇我大概也知道了,真是十分令人同情。但寺里收留的多是些老弱妇孺,不便男子留宿,不如我手书一封,你们拿着去京都府找我的一位朋友,让他给你们找个活干?”

      打扮的像町人的男子哭的更厉害了,说他兄弟的腿上受了伤,能撑到这里已经算是奇迹,怕是走不了路了。另外的那人脸色也确实不怎么好,抖着手将薄薄的绑腿解开,果然腿上血糊糊的一层,看着惨不忍睹。

      夕月皱了皱眉,说道:“教祖大人,不行今晚先让他们留下来,把伤口处理一下,吃点东西,明天一早就让他们离开?”

      教祖大人并没理会她,而是笑眯眯的说:“山田,帮这两位可怜人拿点吃的,送他们出去吧。”

      五大三粗的山田带着几个男信徒走了过来。腿受伤的那个人立刻跪在地上,哭着给教祖大人磕头,说他不想死,只求留宿一晚。另外那个则高声喊了起来:

      “不是都说这万世极乐教的教祖大人乐善好施,专门救济走投无路之人吗?你们怎么能见死不救呢?这算哪门子的神明啊?”

      “这正是神明的意旨,”教祖大人捻着念珠,垂下眼帘,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山田,送他们二人出去。”

      那两人就这么嗷嗷叫着被山田赶了出去。

      春从没见过如此冷酷的教祖大人,甚至连笑容都好像戴了一层面具一样。

      她刚回到厨房烧热水,就看夕月急匆匆的走了进来,拿了斗笠,像是要出去的样子。

      “你去哪里啊?这都快天黑了。”春喊住她,“晚课以后教祖大人要沐浴的。”

      “刚刚那个人腿上受了伤,这么冷的天,山田就把人家赶出去了,怕是会死在山里。”夕月举起手上的风吕敷,“我给他们拿了些治疗外伤的药和一点吃的,追上他们送了就回来。你别跟教祖大人说,他问起的话,就说我头痛,先休息啦。”

      春后来想,教祖大人说过的话,真是一句错的也没有。

      他说世上没有报应,坏人过的要多痛快有多痛快,善良的好人却总是遭到蛮不讲理的对待。

      春后来想,如果当时拦住夕月,如果陪她一起去,如果及时禀告教祖大人……

      没有如果。世道冷酷,但不及人心。

      夕月的尸体在第二天下午就找到了,她倒在离极乐寺不远的地方,看起来非常平静,只是衣服被扯烂了,头上破了个洞。

      雪落在她半睁的眼睛里,结了一层冰。

      “那两人应该是流浪的武士,”山田蹲在地上抹眼泪,“是想□□她,看她反抗,就把她推到了路边的石头上……”

      春抖着手去摸夕月的脸,那么的冷,像一块冰。

      “骗人的吧…”她喃喃道,“这肯定是假的…”

      她跳起来一把抓住教祖大人黑色的法衣。

      “这是假的!这是假的!教祖大人!您是神明之子,求您让神明把夕月还回来!求您了!”

      教祖大人掉下了两滴眼泪。

      “好可怜呀,夕月竟然就这么死了。”

      随后他吩咐道:“山田,先将尸体安葬了吧。夕月是极乐教的信徒,死后是可以进入极乐净土的,从此远离世上所有的痛苦,得到永恒的幸福。你们不用太过伤心了。”

      然后那双剔透璀璨的眼睛看向了春,“小春,现在夕月不在了,你来接替她女侍长的工作吧。你替我送一封信给町奉行大人,就说是极乐教出了事,让他……”

      “您在说什么啊?!怎么可以就这么把夕月埋了?!我不信!我不要啊!”

      春像个孩子似的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我明白了,完全理解小春的心情呢。”教祖大人悲悯的看着她,“你先跟我来。山田,按我说的办。”

      春懵懂的站了起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教祖大人那清亮的嗓音变得沉稳而温柔,当他用那种声音讲话的时候,周围似乎没有人能拒绝他的要求。

      春跟着教祖大人进了茶室,她像每个祷告的信众一样跪坐在教祖大人对面,呆呆的望着那张她所熟悉的面孔。

      既熟悉,又陌生,就像夕月说的那样。

      “我理解小春的痛苦哦。”教祖大人诚恳的说,“但是我给你讲过这件事,你是不记得了吗?没有必要惧怕死亡,因为人死去后就什么感受都没有了,夕月她是去了极乐净土,很幸福哦。”

      “神明在哪里啊?教祖大人?”春呆呆地问,“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神明为什么要召唤夕月到极乐净土去?她明明活的好好的啊?”

      “不是的,人类活着都是很痛苦的,小春。”教祖大人耐心的解释道,“夕月没有亲人,自己孤零零一个人,多可怜啊。”

      但在她眼里,您就是她的亲人啊。

      春张了张嘴,最终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

      “教祖大人…也没有亲人了。”她说。

      “神明之子是没有人类的亲情的,小春。”教祖大人平静的说,“我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信徒带来幸福,引领他们前往极乐净土,远离世上的痛苦,获得永恒的救赎……”

      “您一点也不觉得悲伤吗?”春忽然问道,“您虽然流泪了,但脸色和往常一样,连哽咽都没有……您…您到底……”

      “谁说的,我很难过的。”教祖大人迅速的流下了两行泪水,“真的很难过呢。”

      “您骗了我们,对吗?教祖大人?”

      春忽然懂了那种奇特的违和感来自何处,教祖大人的眼泪和微笑,似乎都不是真的。

      但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明明在她记忆中的那个孩子,是有着温柔的笑容的。

      是教祖大人骗了她,还是记忆本身骗了她?

      她忽然想起了夕月的话:

      ——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极乐教就像一朵莲花,是从这孩子的身体上长出来的,吸收的都是他命里的养分,把什么都吸干了。

      教祖大人笑了笑,然后,他脸上的表情消失了。

      那是一张平静如死水的脸,无悲无喜。

      “是啊,小春。”他说,“你是个敏锐的孩子呢。”

      “我从小就对人类的喜怒哀乐没有任何感受,一直都是如此,就连父母过世时,我也没有感觉。”

      他看向窗外,眼中映着寒凛的雪光。

      春看着他白橡木色的长发,和他轮廓清秀的侧颜。那是一张美好的脸,属于一名十六岁的少年,但春忽然觉得,他像是已经活过了数百年,又像是才刚刚出生,灵魂里只有一片白茫茫的底色。

      冰雪渗透在他的灵魂里,恰如这极乐寺的冬天。

      “但是,”教祖大人转过头看着她,露出一抹孩子般天真的微笑,“我是个善良的人,是不会丢下你们不管的。”

      “让信徒们得到幸福,是我作为教祖的义务。”

      他顿了顿,说道:

      “毕竟,世上根本没有神明,也不存在什么极乐净土。在拯救你们的,一直以来都只有我啊。”

      5.

      夕月过世后,春接任了她作为女侍长的职位。她并没有将教祖大人的秘密说出去,因为即使说了也不会有人相信,此外,极乐教不光是属于教祖大人的,也是属于山田、属于阿太、属于彩香、属于厨房的欧巴桑的,它属于这个乱世中流离失所的所有人。

      它也属于死去的夕月,属于名为小春的少女。

      这是一场关于极乐净土的梦,没人有权打碎它。

      教中的一切照常进行,每天都有络绎不绝的来访者,在经堂内等待着那位有着白橡木色的头发和虹彩双瞳的、温柔的神明之子。

      等待着向他说出自己所有的痛苦,等待着来自神明的救赎。

      又是一年春天,春接到了父亲的来信。他在隔壁村为他找到了一位门当户对的青年,虽然贫穷,却足以托付终身。

      春在经堂门口拜别了来送行的教祖大人。他已经满了十八岁,已然是成人的身姿,京都府的小姐们常约他一起喝酒,作和歌,他也乐此不疲的周旋在少女们中间,常常在夜里带着一身酒味归来,白天再披上那黑色的、熏过白檀的法衣。

      但他的表情依然如孩子般天真。

      临别时,他微笑着说:“小春,要得到幸福哦。”

      春已经活过了很多年。

      回到家乡后她就嫁了人,之后接连生了五个孩子,活下来三个。孩子们长大后又生下了自己的孩子。他们正如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一样,在艰难中出生、成长、繁衍、死亡。

      她上了年纪,皱纹爬上了额头,头发也白了。

      但她依然时常想起夕月,想起极乐教中度过的那些日子,想起那位有着白橡发色和虹色双瞳的教祖大人。

      他应该也已经儿孙满堂了吧,她想。

      一天夜里,她竟然真的梦到了他。

      梦里,教祖大人依然坐在那扇金色的、绘着莲花的屏风前,披着黑色的法衣,但法衣之下,是如血一般的暗红色衣衫。

      他俊美如神明,头顶却像被泼了鲜血,那颜色染红了他洁白无垢的长发。

      春有些困惑的望着他。

      教祖大人,您过得好吗?她问。

      是小春呐。教祖大人微笑道,真是好久不见呢。我过得很好哦,找到了通往极乐净土的路哟。

      极乐净土?她疑惑的问,您说过那根本不存在啊。

      极乐净土是存在的,只有像小春、像夕月这样纯洁的女孩子,才有到那里去的资格。你们都会在那里得到幸福,我会在永恒的时光中指引大家哦。

      那您呢?您得到幸福了吗?她问。

      我一直都很幸福啊。教祖大人微笑着说,能作为神明之子,一直在极乐教帮助那些受苦的人,就是我的幸福。

      春含着眼泪笑起来。

      您又在骗人了,教祖大人。

      您不记得了吗?在经堂里最后告别时,您问我的话?

      您问我,

      小春,琵琶湖,是什么样子的呀?

      本文相关背景(摘自《江户时代》)

      1. 1726年(享保十一年),幕府的方针已从保障农民自立转向彻底剥削农民,翌年,幕府提高了所有领地的地租。这也验证了当时的勘定奉行神尾春央的名言:“百姓,芝麻油,越榨越出油”。

      2. 享保大饥馑(1732年):享保十七年夏,近畿以西各地阴雨不断、蝗灾四起,稻米减产实际高达四百万石,受灾贫民约有265万人,饿死者1.2万人,牛马损失1.5万头。

      3. 明和七至八年(1770-1771年):各藩遭遇旱魃。翌年,江户发生火灾,各藩遭遇洪涝灾害,官方将年号改为“安永”,但此后天灾依旧不断,因此当时有歌谣讽刺道:年号安永不安永,物价高涨令人厌。

      4. 卯岁饥馑(1783年):在浅间山大喷发的预兆下,天明大饥馑拉开序幕,史称“卯岁饥馑”,这场大饥馑持续数年,波及全国各地,日本东北部尤其受灾严重。饿死者、患传染病致死者多达数十万。百姓饥饿难耐,吃光死尸后互相残杀而食,世间俨然一副地狱般的景象。据说当时“饿死者均为百姓、町人,官吏无一人饿死” (清水文弥《乡土史话》)

  •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鳄鱼基本没写过童磨变鬼之前的人生,我个人很想知道他从失去父母到变成鬼,到底经历了什么,是什么让他把杀戮当做了救赎。所以去查了江户的历史,结合上三和上六的人生,基本可以还原出他们所在的时代。上弦前三都是时代和环境的产物,只是批判他们变成了鬼,而不去问其原因,个人认为是不公平的。
    教祖的人生是一个巨大的悲剧,是时代的黑暗和人性的黑暗一起吞噬了一个原本聪明而有灵性的孩子。这是我所理解的童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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