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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番外篇·天明之时(5) ...

  •   猗窝座特别想知道自己是造了什么孽,才会碰到这么个脑子不正常的鬼。

      明明已经赢了战斗,却站在那里不走,要不是他到的及时,这家伙恐怕连个渣都不剩了。事后还振振有词的说只是一时兴起,因为日出前的天空颜色像女孩子的脸蛋,实在可爱的要命,想多看一眼再跑。

      十二鬼月里向来不缺疯子,但猗窝座做鬼这么多年,也没见过疯成这样的。

      他开始后悔自己的一时心软,因为童磨从进了他的“家”开始就一直在喋喋不休。

      “猗窝座阁下,您不会…就住在这种地方吧?”

      “执行任务时都这样。”猗窝座从地上捡起个草垫子丢给他,“难道你没住过树上?”

      “人家只有最开始的时候才进山狩猎,平时都呆在寺院里呢…”童磨泪汪汪地环顾四周,“而且这里明明是个山洞吧,怎么能住嘛?”

      “你哪来这么多废话?”猗窝座懒得听他抱怨,拢了拢地上的干草,坐了下来,看到对方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又忍不住暗自觉得好笑。

      即便以男人的标准来看,童磨长的也相当亮眼。白橡木色的长发可谓世间罕有,更不用说那双在黑暗中也像水晶般泛着虹彩的桃花眼,这样俊美的相貌,也难怪一群人类将他奉为神明之子。只是这位神明之子此刻看起来实在有点凄惨,丝缎制的精致和服被日轮刀的斩击撕裂了几条大口子,刚刚跟着他在树林中狂奔一通,头发和衣服上粘的都是些残花败叶,平日里那副翩翩贵公子的气度一下大打折扣,看他不情不愿地坐在那里,活像只被雨淋湿了毛、垂头丧气的狐狸。

      不过这样的上弦之六,比起往常那位笑容温文却说一不二的教主大人,似乎更像个真实的”人”。

      猗窝座连自己也没意识到语气不知何时柔和了下来,居然耐心地解释道:“那位大人说过,青色彼岸花长在江户附近的山里,所以我们的任务也大多和这个有关,你尽快习惯吧。”

      没想到童磨握着扇子笑了起来。

      “哈哈哈,阁下不会是认真的吧?那种东西根本就不存在嘛。”

      猗窝座差点扑上去堵住他的嘴,但冷静下来一想,鬼王的读心术仅限面对面时才起作用,才暗暗松了口气。即使这样他也惊魂未定:“敢质疑那位大人的决定?你不要命了?”

      “在京都时我就查了所有能找到的古籍,连御所的药典里都没有记载这么一味药。”童磨一脸无谓的摊摊手,“也托这边熟识的旗本问了幕府的御医,人家也说从未听闻过。依我看呀,那种花完全是子虚乌有的杜撰,不可能找得到啦。”

      猗窝座此刻只庆幸老板远在无限城,大概是在和上弦之壹对弈或者忙别的什么,没顾上他俩。

      “够了,这种话以后万万不能对其他鬼月说起。”他皱眉道,“除非你想死的快。”

      “知道啦,人家又不是傻子。”童磨眯起眼睛,“诶呀呀,难不成猗窝座阁下…是在担心我嘛?”

      “…少自作多情了,我是怕你连累我。”

      “那阁下刚才何必救我?”童磨狡黠地笑道,“我死了,对您不会有任何损失吧。”

      猗窝座气不打一处来:”你怎么好意思说这种话!你是瞎了还是傻了?不怕太阳吗?!”

      “怕呀,当然怕。”童磨往后靠了靠,大约意识到身后是湿乎乎的石壁,不是他那覆着金黄绸缎的神座,又一脸别扭的坐直了。

      “但阁下或许不知道,这世上的至妙之时,正是在将死未死之间,如此才能体会游戏的滋味,否则活着也太过无趣了。”

      猗窝座不禁看了他一眼,发现童磨依然保持着嘴角恰到好处的弧度,双眼却好像在望着虚空,一片寂静。

      “想死的话,何必做鬼?”他冷然道。

      “诶呀,您又想多了,我什么时候说我想死了呀?”童磨笑嘻嘻地说,“别的不说,我要是死了,我那群信徒可怎么办?光是江户这米价,武士都快吃不起饭了,我这么善良的人,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流离失所、饿死街头呢?”

      “呵,你骗谁呢?我怎么从来没听过世上有这种白吃白喝的好事?”

      “是真的哦,”童磨立马正色道,“给信徒带来幸福是我作为教主的义务,从记事开始,从未有过一天懈怠呢。”

      猗窝座哑然失笑:“记事?你才多大就当这个教主了?你父母呢?”

      “死了。”童磨轻描淡写的说,“我八岁那年,母亲杀了父亲,然后服毒自杀了。不过她认识京都那边的不少达官贵人,个个抢着给我供奉呢,所以就算他们死了也没任何影响哦。阁下您呢?”

      “我怎么了?”

      “阁下为什么变成鬼?”

      猗窝座摇头:“我不记得了。”

      “诶?一点也不记得了吗?”

      “要说一点也不记得,也不完全是那样。”

      猗窝座顿了顿,说道:“童磨,你做过梦吗?”

      童磨愣住片刻,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阁下真会开玩笑,鬼是不需要睡觉的呀!”

      “我不知道那算梦还是什么,只要我吃人,就会出现类似幻象的东西。”猗窝座低声说,“有时是女人的哭声,有时是血,有时是一座桥,一口井,但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世上什么怪事都有,我认为阁下完全不必为此困扰。”童磨笑的很是贴心,“如果您是我的信徒,我会建议您向神明祈祷,或者默念‘万世极乐’一百零八遍,但您不是我的信徒,所以如果实在感到烦恼的时候,念几遍我的名字也许能起到同样的效果。”

      “…这算什么鬼方法?我宁可不吃人,谢谢。”

      “阁下又在开玩笑了,不吃人,您是没法变强的。”

      “我本来也不爱吃人,光靠修行也一样能升到上弦之四。”猗窝座不屑的说,“从来没听过靠吃人能成强者,就连上弦之壹,也是靠四百年来不间断的剑道修行才如此强悍,始终无人能动摇他的位置。”

      “这么看的话,那位大人对您还真是优待呢,他一向嫌我不够努力上进来着。”童磨语气哀怨地说,“要是有天我比猗窝座阁下还强了,不知道他是不是能比较喜欢我一点。”

      “你成天闲的要死,还养着那么多人类,那位大人已经够容忍你了。”猗窝座摇头,“你最好认真点,如果没有足够的能力,即使是上弦,被淘汰也是很常见的事。”

      我养人类是拿来吃的。童磨想了想,把这句话咽了回去,换了个说辞。

      “与其说是能力,不如说是用处更重要吧。对那位大人而言,我的用处和猗窝座阁下的用处可不一样哦。”

      “嗯?为什么这么说?”

      “这是秘密。”童磨笑的讳莫如深,“如果哪天我比阁下强了,就告诉您。”

      猗窝座嗤了一声:“就你这样,再过两百年吧。”

      “我是说真的哦。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您会向我发起换位血战吗?“

      猗窝座抬起头,发现童磨竟然颇为认真地盯着他,被那双奇特的眼睛盯着的感觉也很奇特,好像整个人都被看透了似的。

      “会,我会打烂你的头。”他面无表情地说。

      “阁下真是太冷酷啦~”童磨擦了擦眼睛,哀叹道,“亏我还帮您养着那两个小姑娘呢,早知如此,我就把她们卖到花街去给人当粗使丫头了…”

      “你敢!”猗窝座瞪起眼睛,“那种事想都别想!算我欠你一个人情,以后还你。”

      两只鬼在山洞里一直躲到天黑,童磨吵吵闹闹的说要饿死了,猗窝座才无奈地跟着他出来,返回先前和鬼杀队战斗的地方看看有没有剩下什么能吃的。

      现场显然已经被清理过,尸体全都不见了。

      “这个产屋敷好吝啬哦,”童磨撅着嘴抱怨,“死都已经死了,还不肯留给我们吃,柱的营养那么好,浪费真是太可惜啦。”

      他看着空荡荡的山谷,若有所思的说,“不过他们是如何这么快就找到这里的呐?”

      “这个。”

      猗窝座递给他一根黑色的羽毛。

      “这是…乌鸦?”

      “对,猎鬼人之间通过乌鸦来传递消息,这些鸟躲在树林里,很难发现。”

      “真是的,看来下次要把血鬼术的范围再扩大一点才行呢。”

      猗窝座忽然察觉到了什么,“那边有新鲜的血味,我们去看看。”

      出了山谷,四面皆是火光,流民建造的那些破草棚正在大火中熊熊燃烧,上百名手握太刀的武士正虎视眈眈的围着剩下的“浮浪者”,衣衫褴褛的人群像受惊的羊一样挤在一边,另一边则堆了十几具被斩首的尸体。

      “尔等群聚在江户城外,企图犯上作乱,这就是下场。”有个面容威严的武士说道,“还不快些回你们自己的藩地去,再敢乱跑,全部按叛贼处理。”

      “大人!不是我们干的!都说了是不知道哪里来的野武士和妖怪打了起来…”

      “住口!将军天威之下,哪来的野武士和妖怪!简直一派胡言!”

      “大人,求您给指条生路啊!”有个女人的声音哭道,“陆奥那边乡下已经连草根都没得吃了,您让我们去哪里啊?”

      “不要狡辩了!农民就是要老老实实的呆在乡下种地,不种地不交年贡,你还要造反不成?”

      “造反怎么了?!你们还让不让人活了?!”有个年轻人叫起来,马上有两名武士走上前去,抓住他的衣领就往地上一推,手起刀落。

      鲜血迸溅到五尺开外,人群中爆发出恐怖的尖叫,有女人哭嚎起来:“助六!助六啊…杀人啦…”

      “再警告你们一遍,小心自己的性命。这里是江户,不是你们这些乡下人呆的地方!”那名武士傲慢地说,“偷盗者,砍手,犯上者,砍头,都听懂了没有?”

      “诶呀呀,武家的气势就是不一样,在京都可没见过这阵仗呐~”童磨站在树木的阴影里,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难怪公卿们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依我看,照这么下去,江户也迟早要乱一场…猗窝座阁下?您怎么啦?”

      有那么一瞬间,他看到猗窝座阴沉着脸,攥紧的拳头上布满青筋,嘴角的獠牙都呲了出来,像只发怒的山猫。

      童磨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阁下?猗窝座阁下?”

      猗窝座金色的眼瞳暗了暗,好像突然回过神来,他垂下头,冷冷地说:“走吧。”

      “阁下刚刚是怎么啦?吓了我一跳呢~”

      “没怎么,看不惯那帮人罢了。”

      “诶?可是您自己说过嘛,弱者就算死了也是活该吧。”

      “我是说过,那又怎样?看不惯就是看不惯。”

      “诶?诶诶?”童磨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一脸天真好奇,“可咱们是鬼吧?”

      “废话,还用你告诉我?”

      “本质上,咱们和那些人没有区别哦。”

      猗窝座猛的停住了脚步,转身狠狠揪住了童磨的衣领。

      “不一样!”他咬牙切齿地低吼。

      “我和那种杂碎…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童磨在月光下微笑,眼睛里好像蒙着一层薄冰,“我们都是以弱者的血肉为食的怪物呀,区别只是,我们比他们活得长。”

      “吵死了!”

      携着凌厉风声的一拳落在他脸上,随着骨骼碎裂的声音,童磨失去了左侧的视觉。

      啊,眼球被打爆了。他想。很强嘛,猗窝座阁下。

      上弦鬼的再生速度惊人,童磨很快就恢复了清晰的视野,看到面前的猗窝座怔怔地看着他。

      “那个…对不起啊。”少年模样的鬼翕动着嘴唇,竟然在向他道歉。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有时候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猗窝座的样子看起来有点茫然,“每经过一次那位大人的赐血,都觉得失去了点什么…但我还是会听到女人的哭声,产生奇怪的幻觉…可能是,可能是…”

      什么也不是,您失去的只是作为“人类”的部分而已。童磨想。

      人类是痛苦又脆弱的存在。

      这是一件好事,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没关系哦。”

      冰之鬼绽放出温柔的笑颜。

      “猗窝座阁下是个善良的人呢,但这世上,一向是坏人飞扬跋扈,过的要多痛快有多痛快,而善良的好人却总会遭到蛮不讲理的对待。您不必为那些无法改变的事感到忧虑…对了,我有个好地方可以带阁下一起去,保管您忘掉所有不开心的事哦~”

      “哈?你这人…又耍什么新花样?”猗窝座皱眉,“不要闹的太过分了。”

      “放心好啦!是很~不~错~的地方哦~”

      “你说的好地方…就是这里?“

      猗窝座盯着眼前灯火通明的长街,透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两侧的栅栏中坐着一排排脸涂的雪白的女子,有几个搔首弄姿的正对着他抛媚眼。

      栅栏是朱红的,灯笼也是朱红的,因此万物都被染了一层暧昧的暖光,空气里浓郁的脂粉气、酒气和烟味让长年远离人群的猗窝座极其不适应。

      “对呀,听说江户的男人没有不喜欢这里的嘛~”

      童磨换了一身银白色的华丽羽织,手中握着金灿灿的扇子,一副风月场老手的熟稔姿态。

      “咱们进去吧,我可是特意约了京极屋的朝云太夫呢,让花魁小姐久等的话,是很失礼的做法哦~”

      “等等!”猗窝座额上青筋跳动,“我什么时候同意跟你来吉原了?!”

      “诶?我说要带您来时您也没反对呀?”

      “我他妈怎么知道你要来这种地方!”猗窝座气急败坏的暴了粗口,“要去你去!我不去!”

      “诶呀呀…”童磨摆出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阁下不会如此无情吧?我一个人连个朋友也没有,就这么进去的话,是会被人笑话的哦。况且为了给您置办新衣服,我可是花了大价钱…”

      眼看面前暴躁的少年伸手就要撕身上那件深蓝色的和服,他赶紧改口:“阁下不要急嘛,就当作我好好照顾那两个小姑娘的奖励还不行吗?再说了,只是跟花魁小姐喝个茶而已,朝云太夫可是见多识广的人,万一有青色彼岸花、或是鬼杀队的情报也说不定哦?“

      见猗窝座脸上滑过一丝犹豫,白橡色头发的鬼喜笑颜开地拉住了他的衣袖,“走啦走啦,工作之后就是要放松下,才有心情继续努力嘛~”

      猗窝座活了快一百年,就这么第一次扭扭捏捏地踏进了吉原花街的大门。

      一曲琵琶的弦音终了,衣饰华丽不输大奥女中的美艳女子微微颔首,桃山刺绣的罩衫中露出天鹅般优美的颈项。一旁的“秃”接过琵琶,递上一方雪白的丝帕。

      花魁擦了手,从螺钿盒子里拿起一双香箸,又打开一只铜盒,从中夹起颗香丸,放到面前香炉里的云母片上,随即笑而不语地看向童磨。

      白橡色头发的男人歪在竹席上,一手支着头,眯起眼睛笑道:“朝云小姐这次不用源氏的组香玩法了?以为用合香就能赢我嘛?”

      “源氏的五十二组香谱已经都跟大人试过一遍了,没意思。今天换点新鲜的。”朝云太夫轻笑,“也是罚您,每次都说来就来,害我推掉其他大人的酒局,只为陪您喝茶品香,真不公平。”

      她停了停,又说,“但今日您带了朋友,倒是出乎我意料。”

      “啊,这位阁下是我最好的朋友哦,来江户以后多亏他照顾,才不至于流落街头呐~”

      “您又在说笑了。”朝云太夫从茶釜里舀出一勺水,“这位先生看着年纪不大,如何称呼?”

      “叫他小猗就好。”

      不顾猗窝座杀人般的眼神,童磨笑嘻嘻地说。

      “唔,又是个奇怪的名字呢,和您的名字一样奇怪。您猜出合香的内容了吗?”

      “这次沉水香的味道变重了哦,还加了牡丹枝吧?”

      “真是什么都骗不过您。”花魁笑着夸赞,“不愧是上方来的大人,看来您必定是出身公卿之家?”

      童磨懒洋洋地望着茶釜下的炭灰,答非所问地说:“朝云小姐这是学吉野太夫的焚牡丹嘛?不过时令有些不对哦,冬天还没到呢。”

      “那是因为每次您来的时候,我就感觉像是冬天到了似的,屋里都变冷了呢。”

      “诶呀呀,这话说的,人家又不是雪女,哪来的那种本事嘛~”

      猗窝座干咳了一声:“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

      “不要嘛,阁下~”

      童磨拖长了声音说道,他的声线本就温柔惑人,配上室内摇曳的灯火和飘渺的香气,居然带了几分暧昧旖旎的气息。

      什么玩意…简直像发情的公狐狸一样。

      猗窝座及时制止了脑子里的胡思乱想,只想赶快脱身。

      活了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知道,除了修行、吃人和战斗以外,还能有人做鬼做的如此滋润。

      来了江户不到两个月,就和吉原的头牌花魁勾搭上了,真有你的啊童磨!

      只听那公狐狸不紧不慢地说,“我的朋友这是觉得无聊啦,朝云小姐来讲个故事听听吧~”

      “故事没有,新鲜事倒是有几件,比如先前的‘五千石殉情‘那件事。”

      “诶?这个还真没听过哦?”

      朝云太夫娓娓道来:“是前年夏天的事了。将军直属的旗本藤枝大人迷恋上吉原一位叫绫衣的游女,但那藤枝大人本是入赘的女婿,膝下已经有了三男一女,无论如何也没法娶游女进门,冲动之下竟然和那名游女在近郊的仓库里殉情而死,丢尽了将军的脸面。因为藤枝大人是年俸五千的旗本,从那以后便有了‘五千石算甚,与君一夜值千金’的说法。”

      “好个与君一夜值千金!”童磨扬声大笑起来,“堂堂五千石的旗本,也因为欲望缠身做下如此蠢事,以致身败名裂,真是叫人好奇的很呐~”

      “大人好奇什么?”

      “当然是好奇‘爱‘究竟是何种滋味啦~”

      花魁抿嘴一笑:“难不成大人不曾爱过任何人?”

      童磨嘴角带笑,眼中却无温:“怎么会呢?我爱过很多女孩子呀,包括太夫小姐你,爱到简直想把你连根骨头都不剩的吃下去呢~”

      花魁精致的面庞略略僵硬了下,勉强笑道:“大人真会说笑。”

      “开玩笑啦~看把你吓的,心跳都变快了。”童磨握着扇子,笑眯眯地说。

      “说到这个,我倒想起了《雨月物语》里的一则怪谈,说的是有一对好朋友,约定了在秋日某天共赏菊花,到了日子,其中一位设下宴席等着好友前来,一直等到了晚上,才见到朋友的身影,但朋友一言不发,也不肯喝酒吃菜,待他一再邀请,才说出实情。原来这位朋友被困于领主的城里不得外出,又不想因此辜负友人,居然口衔白菊切腹自尽,变成了鬼前来赴约,所以才吃不下人类的食物,也喝不了酒呀~”

      猗窝座皱了皱眉,正要制止这鬼再胡说八道,却听朝云太夫笑道:“这故事我也曾有耳闻,但大人可知道,里面的这两个人,并非朋友,而是众道?”

      “男人也好,女人也罢,能有这样的缘分,是多么幸福的事啊。”

      花魁掩口轻笑:“大人真是坦率之人,那么您所向往的,究竟是友人还是爱情呀?”

      “不论哪个,皆是羁绊嘛。人活着总需要一根风筝线,对吧,太夫小姐?”

      猗窝座完全听不懂他们之间打的什么哑谜,只觉得无聊。朝云太夫看出他的不耐烦,于是欠了欠身,“茶也喝的差不多了,我来为二位大人献舞如何?”

      “诶呀诶呀,跳舞可是人家的专长,怎么能让太夫小姐抢了先?”

      童磨终于从地上爬了起来,花魁含笑退到一边,换了一把三味弦。

      那是猗窝座一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见童磨起舞。

      许多年后童磨成了上弦之贰,那张嘴还是一样欠揍,也还是喜欢没完没了地骚扰他,却再没有在他面前跳过舞。

      猗窝座从来不懂跳舞这事,但这家伙跳的…还真是好看。

      童磨的舞姿优雅而流畅,每一步都分毫不差地踩在弦音上。他本就宽肩窄腰,身材颀长,跳起舞来却显出惊人的灵活和柔韧,银白羽织的宽袖如同白鹤的两翼,随着乐音的高低起伏,在虚空中带起簌簌的风雪之声。

      朝云太夫应景的开口唱道:

      梦里恋情知多少
      梦里情伤有几分
      不过是一时欢愉
      终究躲不过逝去
      或恋或命皆泡沫
      湮没于流转岁月

      猗窝座怔怔地望着那行云流水般的身姿,化鬼百年来的黑暗寂静,仿佛被什么锐利的东西破开了一条肆意张扬的缝隙。

      万世极乐…吗?真是狂妄之人啊。

      室内烛火闪烁,金扇上流光飞舞,那莲华纹似乎活了过来,生长出洁白的菡萏,盛放于他们永远触碰不到的日光之下。

      朝云太夫的歌声悠扬婉转,让这吉原的浮华之夜更添了几分动人的□□。

      情坠之人多寡言
      犯错之人常笑颜
      真真假假
      皆在一念之间
      此亦为被爱灼身之悲哀

      只是一晃神之间,童磨就到了跟前,张开的金扇轻轻托起少年的下巴,迫使他的目光与他重合。

      “阁下您听,爱是幸福的事,可也是害人的东西呀。”

      白橡色的长发犹如落雪溶金,那双七彩琉璃似的眼睛里,却带着神明般的淡淡悲悯。

      “该丢弃的就丢弃吧,否则只会永远痛苦下去。”

      骤然一声巨响打断了朝云太夫的弦音,花魁惊愕的看到,那一直沉默不语的少年脸色发红,一脚踹烂了纸门,头也不回的跑了出去。

      童磨愣在原地,过了片刻才哈哈大笑起来。

      “诶呀诶呀,真是不解风情啊,猗窝座阁下。”

      “看来这孩子是误解了您的意思呢。”花魁笑着叹息道。

      “他可不是什么孩子哦。”

      那一直带着笑的年轻男子,语气忽然冰冷下来。

      朝云太夫悚然一惊,只见对方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那双华美到不真实的眼睛里散发出奇异的光,像是某种不属于人世的妖物。

      然而只是一瞬间,男人俊美的脸上就重新露出了温文尔雅的微笑。

      “上次拜托朝云小姐的事,不知怎么样啦?”

      花魁缓过神来,觉得大概是自己看错了,于是吩咐身旁的“秃”捧上一只锦盒。

      “按您的吩咐,这是两个月来所有进出江户的外伤药物的去向,小女已经让人全部记下来了。”

      “还有,上次您交给小女的那只刀锷,小女托人寄放在浅草寺那边的当铺里,果然被赎走了。”

      “哦?是什么人买走的?”

      “听说是个姑娘,右手上有道疤。”

      “多谢,真是辛苦朝云小姐了。”

      “您说的什么话。您既是田沼大人的朋友,小女自当尽力而为。”朝云太夫笑道,“但小女仍是好奇,田沼大人只提到您是他在京都的至交,却没说您到底是做什么的。”

      男人微微一笑。

      “我嘛,和朝云小姐一样,卖笑为生罢了。”

      童磨找到猗窝座的时候,后者正站在城下町里一条狭窄的小路上,路两侧皆是挤挤挨挨的长屋,破烂的木板房檐下,依稀有家药铺的招牌,但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了。

      “猗窝座阁下,您在这里干什么呐?”童磨笑嘻嘻地问,“难不成还在生我的气嘛?”

      少年模样的鬼没有回头,月下的身影坚硬而沉默。

      “我不想再这么下去了。”他低声说。

      “童磨,我要找回我的记忆。”

      童磨轻轻的叹了口气。

      “算啦算啦,口衔白菊切腹自尽恐怕难以做到,但倘若阁下死了,我随您而去还是可以的。”

      这次轮到猗窝座笑出了声。

      “妈的,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恶不恶心啊?“

      “怎么恶心啦,我对阁下可是一片真心…”

      “我想治好那孩子。”

      “诶?”

      “那个叫阿幸的孩子,我想治好她的眼睛。”

      猗窝座回过头,恢复成金色的鬼瞳里第一次带上了某种可称之为“希望”的光彩。

      童磨沉默了片刻,随即展露出一个微笑。

      “好呀,猗窝座阁下。”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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