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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求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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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下了一天一夜,终于停了,半空里明月高悬,周遭白雪皑皑,再有房前屋后的灯笼照着,院子里一片通亮。夜风吹过,将房檐上的雪粒轻飘飘地送下来,还伴着一阵沁人心脾的清香,那株梅树果然已经开了,有的枝干上还覆着残雪,粉红色的花朵却傲立枝头,在风中轻颤。
地上的雪早已被打扫干净,院当中摆了个八仙桌,桌上放着一个高大的铜锅,锅底加了炭火烧着,上面汤水滚开,铜锅周围的碗碟里有切成薄片的牛羊肉,还有白菜、豆腐、青笋、蘑菇等,都是生的。赫连亦恒用筷子夹了肉、菜置入汤水中,说等熟了之后捞出,蘸着碗里的作料吃,十分美味,还说这是达娜带过来的吃法,叫“火锅”,冬天享用最为合适,既不用担心菜会凉了,围着火炉还很暖和。
“以前一到冬天……”
“一到冬天,未央是最怕冷的!”不等赫连亦恒往下说,赫连无夜已经抢过了他的话头,“在上书房写字的时候,他总是不断地往手上哈气,你就在一旁笑他,说他没人疼,所以才会手冷,他听了扑过去和你打成一团,要不是我把你们分开,等先生回来你们俩每人都得挨板子。”
仰头喝干了杯中酒,抓过酒坛子再给自己倒满,又干了……
“三哥……”赫连亦恒按住无夜的手,眼中不无担心“你……你慢点儿喝,这样一杯接一杯,容易醉。”
“哈哈,不是你说今晚我们兄弟俩要痛痛快快醉一场吗,怕什么!”赫连无夜斜了亦恒一眼,“再说,你三哥我可是号称千杯不醉,这坛酒我一个人喝都没问题。”
嘁,其实这坛酒也差不多都让你一个人喝了!赫连亦恒撇了撇嘴没再说什么,他也知道无夜酒量好,但人常说酒入愁肠容易醉,无夜现在心里装了太多的事情,要是借着酒劲做出点儿什么,他怕自己拦不住。
像是要印证赫连亦恒的想法似的,赫连无夜摸出一把小巧精致的匕首,拿在手里把玩着,口中喃喃道:“这是未央送我的,是他最珍爱的东西,那天是上元节,我们……我们一起去赏灯,我猜中了好几个灯谜,他一个也没猜中,亦恒,你别看他那样子,实际上笨得很,还粗心大意,我们去西域的路上,他晚上睡觉十次倒有九次忘记闩门……”
听着赫连无夜在逃避了五个月之后滔滔不绝的讲述,没有一句话不围绕着那个曾经让众人忌讳的名字,看着他越来越亮的眼睛和拿在手里摆弄的匕首,赫连亦恒终于忍不住伸手扳过对方的肩膀,用力摇晃着,“三哥!你别这样!未央……未央他已经死了!你……”
赫连无夜蓦地住了口,瞪着亦恒,眼中寒芒闪烁,就在亦恒以为他要发作的时候,忽见他笑了,然后一字一句地道:“未央没有死!”
未央没有死?赫连亦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怕无夜因为未央出事而变得疯癫,然而无夜接下来的一句话则让他惶恐的心情略微平静下来。
“你想知道那天后来都发生了什么吗?”赫连无夜道。
夏日的夜晚,轻舟画舫,微波荡漾,赫连无夜满足地闭上双眼,鲜血从手腕的伤口汩汩涌出,带着他所有的情感、力量,和温度,靠在肩上的人好似睡了,他要陪他一起,生生死死,他们都要在一起,这是他答应他的。黑暗袭来,他渐渐没了意识。
可是两天之后他却醒了过来。
醒来后的赫连无夜发现自己身处一间破败的民房里,周围一个人都没有,他两手抱着一个脏兮兮的包袱,身上还是那件染满了自己和未央鲜血的衣服,但是他怀里的人……却不见了。
手腕处被包扎起来的伤口让他按下最初的慌乱和惊恐,是什么人救了他吗?他打开了那个包袱,于是看到了一束精钢乌丝、一个竹筒,一本册子,还有两封信,此外那把匕首也静静地躺在那里。
不过无夜对亦恒只提到了信和匕首。
一封信是救他的人写的,信中称自己就是那晚随洛长钧一起入宫的老者——方丛,他跟在他们后面,一直到了画舫,后来发现他割腕,他便出手救了他们。
“救了你……们?”赫连亦恒听出了话中的关键。无夜却示意他不要打岔,听自己说下去。
另一封信竟是洛未央写的!
未央说方丛救了自己,但是他却不想再回到侯府,也不想留在京城,因为这里对他来说是一个充满痛苦的地方,无不在提醒他,自己是一个不该出生的、被厌弃的人,所以他要离开。他决定一个人去江湖上闯荡,但是无夜身为皇子,有着对朝廷的责任和义务,他不愿意他为了和他在一起而放弃一切……信的末尾,他说,“或许有一天,我会回来找你。”
“太好了!三哥,原来未央真的没死!”赫连亦恒激动地站起来,在地上来回走了两趟,又一脸兴奋地问道:“那你就这么让他走了么?你没有派人去寻他么?”
和亦恒相比,无夜脸上却没有丝毫喜悦兴奋的表情,他沉默了一会儿,道:“我根本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又怎么去找他?天下这么大,要找一个人谈何容易,况且……”况且他还有着一层更深的疑虑,那就是那封信根本就是未央写出来安慰他的。
他割腕的时候,未央只是深度昏迷,并没有死,方丛来了之后或许能够救醒未央,但他又怎么可能真的解了五芳金薇露的毒?而未央在看到他割腕后,为了阻止他再做类似的事情,便写了这样一封信,谎称自己离开了。否则他虽然获救,为什么一直昏迷了两天才醒?恐怕就是未央要求方丛隐瞒真相,实际上未央还是……死了?!
尽管心里有着这样的想法,但是无夜却一遍遍让自己相信未央亲笔写下的那封信,相信未央并没有死,只是离开了,终有一天会回来。方丛虽然未见得有多高明,但他跟在华溪梧身边这么久,那位华先生不是世外高人吗?或许……哪怕仅仅是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他也想要牢牢抓住。
这两种念头在他心里同时存在着,一忽儿理智告诉他,洛未央死了,没有人能救得了他;一忽儿情感又占了上风,告诉他未央不会欺骗他,一定回来找他。在这样的情绪折磨下,他不敢触碰有关未央的一切记忆,更不能允许有人在他面前说未央死了!可是他自己憋了这么久,也终于无法再忍受。
昨晚对着窗外飘飘扬扬的雪,他写下了那首《江城子》,写到一半却发现一句“夜未央”正好应了两人的名字,当时便控制不住,大哭了一场,再也写不下去。今天亦恒来看他,不知是不是上天的安排,两句话都和一年前未央对他说的一样,他心里狠狠痛了两下,所有的苦闷和纷乱便再也藏不住了。
可是即便是面对亦恒,他也仅仅说出了结局的一种,就是他不顾一切要相信的那一种:未央没有死!另外一种,就让他暂时压在心底罢,埋得越深越好。
其实赫连无夜想到的,亦恒又怎么可能想不到,最初的兴奋过后,他也觉得方丛能救下未央的可能性不大,五芳金薇露的毒若随便一个人能解,当初钟离白也不会束手无策了。只是想到归想到,他当然不会说破,难得无夜心里能有这样一个念想支撑着,他怎么忍心去打击他。
两个人推杯换盏,各怀着各的心思,那一晚,号称千杯不醉的烨王殿下却醉得一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