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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春芳行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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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皇贵妃故去后,六公主大病了一场,太后老娘娘怜其幼弱,收在身边亲自抚养。如是两年,病情好转,陛下又以担心六公主叨扰太后为由,令其搬回菩息宫。
谁承想,又过两年,六公主再度犯病,这次更是愈发严重。
太医道六公主犯的是旧疾,须细细调养。然而沉疴难治,日久月深,六公主的性情也随着病情愈发肆意起来。
白玉度十五岁那年冬夜,风霜似剑。
春芳宫前明灯漫挂,光照琉璃瓦,仿佛仙境琼楼。宫门口,两位宫门值守正跺着脚,耸肩缩颈往袖筒子里哈气取暖。
有人不期然而至,似孤鸿飘落。值守望见来人,连忙敛了手,弓腰快步上前,向来客见礼:“问六公主娘娘安。”
来者正是那位菩息宫的“小菩萨”。
宫人问公主深夜到访“所为何事”,公主周身散着寒气,语气冷淡:“叫你们盛贵妃和柳秉笔滚出来。”
这夜正是盛娘娘的乾清承宠之夜,好巧不巧,人并不在春芳宫。
至于那位柳秉笔,值守更是满面为难:“柳公公乃是司礼监之人,不由我们春芳宫管着。公主若要寻人……”
白玉度轻笑了声:“我知道他们二人走得近,你们亦应当知晓。”
月华下,公主远望如霜雪冰冷,然则细瞧起来,面容又如蔷薇般柔软动人。白玉度盯着春芳宫人,眯了眯眼,花瓣般的唇,微笑起来十分讽刺:“无论他在何处,叫他滚来见我。”
两名值守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犹豫。
眼前的公主年岁尚轻,按理来说本无权对司礼监的秉笔们有所指令,可她在圣人面前说话极有分量,连当今王掌印王矩都对其毕恭毕敬。寻常宫人,更是忤逆不得。
柳秉笔终是遂了公主的意,匆匆赶到了。
比公主年长许多的太监,弯着腰,一边捻袖子擦拭额角汗珠,一边眯着眼,眼角皱出几道讨好的褶子:“公主深夜传召,不知有何要事?”
公主深深看了他好一会儿,才笑道:“深宫清寒,本宫召秉笔暖榻。”
常年在宫里侍奉的,脑子皆灵活得紧,即便多转几个弯,也比寻常人快不少。白玉度此言一出,柳秉笔便知是林绝影已将所遇之事告知公主。于是变了变脸色,半抬起脸看公主,语气不豫:“公主莫不是消遣咱?”
公主坐在春芳宫客殿的主位上,手捧热茶,声音缥缈:“怎么,难道盛贵妃的床你爬得,本宫的床就爬不得?”
她垂下眸子,没什么表情地东厂提督对视:“厂公莫不是嫌玉度命不够长,爬将死之人的床,太不吉利?”
灯烛明亮的殿里,白玉度的神色和语气都很空,仿佛明月芦花,浮在水面荡荡悠悠。这厢柳秉笔既惊且怒。
他本就知那林绝影是个爱告状的,不然也攀不上公主这根金枝。却以为以那小太监的傲性,即便告状,也必藏起许多细节。怎么可能将其所听所讲,一五一十说出来?
可他的判断就这样被推翻了,轻轻巧巧,简单到令人难以置信。
若六公主将此事大肆宣扬……东厂提督看公主的眼神逐渐阴沉。
“你想杀人灭口?”白玉度说,“很好,若你与盛贵妃不杀了我,那我便将此事捅到父皇那儿去。”她的声音变实了。
柳秉笔弓腰抬头盯着公主,不一会儿,便镇定下来:“六公主仅仅听那小内侍一面之辞,口说无凭,即使闹到陛下处,盛娘娘亦有办法保全自身。”
“你竟有心思先替她着想。”白玉度笑了一声。柳秉笔立刻接话,语速飞快:“公主也要替您的小内侍多想一想呢。毕竟您病骨支离的,还要强撑着为他出头,说句不敬的,若他日……以贵妃娘娘的权势,这宫中可还有他林绝影活下去的地儿呢?”
他眼里闪烁着试探与恶意:“公主亦是想到此处,故而不曾直接闹去陛下处吧。”
白玉度渐渐收了笑,柳秉笔心下更加笃定,揣摩着公主的意图,又道:“眼下林绝影并未遭受什么损失,公主不去寻圣人,也是给盛娘娘和咱家面子。咱家也在公主面前立誓,从今往后,春芳宫绝不会再缠上林绝影,公主可满意?”
他眯了眯眼,意味深长:“宫里的小内侍有姿色者比比皆是,倒不必特意挂在哪一棵树上。”
既是说贵妃,也是说公主。
公主听懂了,于是挪开茶盏,站起身来,冷冷道:“你们真恶心。”虽然不喜,却还是认下了这份许诺。
春芳宫人欲将这夜之事压下去,白玉度也不曾声张。
公主到底年少,本以为趁着夜深,独自到访,她就像一粒微尘般不会惹人注意。殊不知自己是那照彻微尘的明珠,一举一动,着实招眼。
此事最终仍为皇帝所知,陛下既知,皇后便也知道了。
后宫当时还为此清查了好一阵,是否有宫妃与小太监不清不楚,公主本人倒未被追究。想来在圣人的眼里,皇帝的女儿与皇帝的妃子终究不同,恪守的宫规也有些分别罢……
坤宁宫中,皇后从思绪中回神。
自那件事以后,白玉度行事便越发孽障,与林绝影日日形影不离……此桩倒是不必与瑛华提起。瞥过去却发现十二公主眼睛滴溜溜地转、
“不许打歪主意。”皇后叹气,知女莫若母,一看瑛华这眼神,便知她又从六姐姐身上得了什么启发。皱眉警告一句,免得人又要无法无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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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娘娘,六公主。”
柔顺婉转的声音在春芳宫长廊外响起,来者是正宫里的另一位娘娘,如今在大家眼里正值盛宠的李昭仪。李倾情千娇百媚地出现,举袖掩唇:“公主娘娘到访春芳宫,可是圣人叫您来看我?”
她今日穿得素净,身后跟了一名看起来干练利落的宫女,气还没喘匀,显然是匆匆去给李倾情报信的。
李倾情说:“我虽感风寒,承蒙圣人想念,拼了命也要赶紧好起来,回到陛下身边侍奉。”
李昭仪故作惊喜,盛贵妃不知内情,只以为她真的是害了凉,才不在御前侍奉。春芳宫的主人不喜他人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终于不再纠缠白玉度,挥袖离去。
白玉度心若明镜:“多谢姨母为我解围。”
李倾情带她到自己殿中:“公主与盛贵妃是有多大龃龉?次次遇到你,她都来劲得很。”
白玉度打量了一番李倾情的住所,窗明几净,倒是令人心神舒畅。坐下来,抿唇笑了下:“姨母进宫较晚,所以不曾知晓,我少不更事,曾在春芳宫胡闹,现在想来也很是后悔。”
倒不是后悔因此被盛贵妃记恨。
只是,她那时想靠自己维护林绝影,免遭贵妃骚扰,结果做事顾头不顾尾,被皇帝知晓。盛贵妃母家皆朝中重臣,与柳秉笔的阴私,亦无人敢出来指认,于是被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皇帝只是不再宠幸盛贵妃。
白玉度这边,菩息宫的宫女侍卫都遭了罚,说是看管公主不力。林绝影更是因“在贵人面前嚼舌根”受了体罚。
自此,她对盛贵妃也记恨上了。
白玉度压了压眼睫。
李倾情并未追问过深,与白玉度闲聊了几句,又笑了笑,亲手为公主倒茶:“我方才在贵妃面前所言,并非只为气走她,亦是出自真心。不知公主可有见过陛下?”
她有些小心地看着白玉度:“陛下他,是否回心转意了?”
隔着氤氲蒸汽,白玉度回视李倾情,李倾情的笑容里浮上苦涩:“陛下要取走我的性命,我也想靠自救,可陛下现在不愿见我。否则,说什么我都是要再求一求的。”
眼前的昭仪绿鬓朱颜,正是风信年华,面容肖似旧时的母妃。
提及此事,白玉度神情严肃起来:“我此来春芳宫,正是有事要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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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心殿的药味已经很浓了,四周燃起龙涎香,也盖不住这苦涩。
内阁有两位阁老早先得了陛下授意,近日会同司礼监,正式参与皇帝与太子的权力交接。
这或许是一段很漫长的时光,陛下或许能一步一步,将所有权柄转移到太子手里,再宣布退位,安心养病。又或者如那神医的不祥之言,不知何时便会龙驭宾天,那就要加快进度。总之,要确保太子安稳坐上这宝座,他们这些人懈怠不得。
交代完一轮事项,皇帝有些乏了。太子与阁老们暗地里相视一眼,皆起身告退,还有些细节,须得转去东宫里再议一番。
司礼监掌印却被留了下来。
林绝影低眉垂眼,扶着皇帝从椅凳行至卧榻,又服侍其脱龙靴,坐靠床头,再细细掖好被褥。
皇帝闭了会眼,满室寂然无声。好半天,才笑道:“林内臣身居高位,伺候人倒是周到。”
林绝影低声答道:“陛下谬赞。”
他将宫女端来的药盏接过,半跪在皇帝身边:“臣打小就是伺候人的。”
皇帝瞥了他一眼:“当初你在六公主身边侍候,后来才入的司礼监。如今旧主回来了,这些日子去了哪些地方,都做了什么,你可有时时留意?”
持羹的手很稳,林绝影从容不迫地舀了一勺药,递到陛下嘴边,一面道:“内臣事务繁多,来不及留意这些,再者,亦不敢以权谋私,窥探公主行踪。”
“司礼监统管皇宫,本就有监视后宫之职,你手下梁亥身为东厂提督,更应督查天下。一个公主的行踪,为何打探不得?”皇帝慢悠悠说着,用了汤药,以安抚的语气对林绝影,“你且说来,朕不怪你便是。”
林绝影立刻放下药盏,垂手陪笑:“什么事都瞒不住陛下。”
告了罪,才说手下确人留意着公主行止。归宫这些日子,公主日日固定时辰为圣人侍疾,然后去探望老娘娘。其余时间,大多待在菩息宫里,为陛下与老娘娘诵经祈福。
“是个有心的。”皇帝满意点头,又垂眼看林绝影,“公主幼时得太后教导,这几年长居佛寺,病情转好,是与佛有缘的明证。
他的目光落在林绝影袖间:“林内臣似乎也有一串佛珠,日日不离手。”
林绝影连忙低头撩袖,臂间一串紫檀佛珠。
他仰头对皇帝道:“臣旧时承蒙六公主关照,后来殿下去了佛寺,臣也想尽一份心,求佛祖保佑她平安健康。”
天子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司礼监掌印,被注视者仿佛浑然不觉,真情实意道:“如今殿下归来,日日为陛下太后诵经祈福,小臣虽卑贱,亦想学着公主,为圣人与老娘娘们尽一份力。臣出身卑贱,陛下与公主莫要嫌弃才是。”
一番剖心剖腹的心迹诉尽,圣人才真正展颜道:“你很好,忠心耿耿。有人欲告举你对六公主不利,朕就知道是不该信的。”
陛下在笑,满室却忽然落针可闻。林绝影睁大眼,不可置信地望着圣人:“竟是谁,在圣人面前说这种无稽之谈!”
皇帝点头道:“是极。有的人,身在高位,便忘了自己从前是何出身,旧主若有一点不好,便心生怨怼,忘了从前的种种好。”
这一口气说得长了,便有些气竭。缓了半晌,慢悠悠道:“林内臣怎会是这种人。”
“圣人说的极是。小人虽出身卑贱,不懂什么大道理,却一直明白,在公主面前,小人什么都不是。”林绝影低声道。
皇帝嗯了声:“林内臣此身荣华富贵,看似是朕给予,实际皆牵系于玉度一人。她从前对你那样好,即使后来不好,冷着你了,你也不该怪她。”
殿内,留着侍奉的随堂宫女们站在阴影里,趁此间最位高权重的二人看不见,偷偷交换了心照不宣的眼神。
谁人不知司礼监掌印最是自傲自负,在圣人面前如何小心讨好,在外必要加倍从他人处讨回来,方能顺这一口气。
如今皇帝这样狠狠敲打林大人,想必那低着的头已是面色阴沉。陛下百年之后,林大人不知要如何从公主身上挣回这份面子。
六公主有难了……
有些心向六公主的小宫女已经开始替公主忧虑。
“六公主眼下在做什么?”皇帝忽然转了话题。
林绝影起身,招来一名随堂,低声问询后,方恭敬道:“殿下与十二公主一早去了老娘娘处,眼下正在春芳宫,想来是……”
“是去找李倾情。”皇帝哼笑了声,“当年玉度沉疴难治,几近命绝,林内臣身为公主近侍,自荐随葬于她。”
龙床上,如今的天下共主满脸暮气沉沉,语气带笑,面色却毫无喜悦:“然而朕九五之尊,想要一个小小的昭仪共赴黄泉,人家却没有林内臣这份忠心,想着法子要捞自己一条性命呢……”
随堂看了林绝影一眼,见司礼监掌印已深深跪伏于地,不置一言,便有样学样地趴跪在地上了。
随堂也着实不知说什么好。
若此时说那李昭仪不知好歹,没有陪圣人的福气,那被公主拒绝陪同的掌印可不是更没有福气?
若说公主心善,不忍让人轻掷性命,倒显得陛下是个不心善,草菅人命的皇帝了,又怎堪圣人之名?
皇帝并未过多纠结,叹了口气:“叫六公主过来见我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