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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春芳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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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间,宫殿里又有位身着深青衣袍的年轻公公出来,窄领绒纻围脖,眉眼含笑,正是傅九。
“奴婢给两位贵主贺新年了。”
他一边说着,朝二人快步行来。傅九双手间也捧了一个暖炉,说话时热气结成白烟。白玉度与白瑛华立在原地,含笑看他。莲因、妙果等一众宫人也互相道了声喜。
傅九在二人不远处停了步子,对白玉度道:“老娘娘担心公主娘娘们在屋外边说话,冻坏了身子,打发奴婢出来瞧一眼。”说完便垂首不动,等待公主们发话。
白玉度与白瑛华对视一眼:“这就去拜见老娘娘。”迈着步子,与傅九一同朝殿内走。
挨近了看,才发现傅九腿脚还不甚利索。白玉度轻声问他:“公公前些日子吃了不少苦。现下伺候老娘娘,可还应付得来?”
傅九连忙弯了身子,将头垂得低:“劳公主挂念,不碍事的。”
他就落在两人身后不近不远处,躬身快步走,仔细便能发现双足微跛,仍然不肯放慢脚下步子。傅九这幅诚惶诚恐的模样实在让白玉度捉摸不透,她亦不想让他难堪,便止了话题,稍稍放缓了步伐。
瑛华却听腻了两人客气,挽上白玉度的手,拉人快步跨上台阶:“六姐姐,走这么慢做什么,赶紧去屋子里暖和暖和。”
又问:“六姐姐,你来找老娘娘,求的什么事?”
白玉度被瑛华牵着在台阶上跑起来,呼吸立刻便急促了,微微喘了口气,才答:“想请老娘娘搭救一个可怜人。”她让十五公主将自己放开,两人各走各的比较好。
瑛华在踏垛一步一跳,身形一颠一颠的,听闻白玉度的话,回身抚掌笑道:“那可真是再合适不过了。老娘娘仁慈,六姐姐所之事必定能成。我也帮你说说好话。”
白玉度点点头。
她亦是如此作想。太后有好生之德,且说话分量极重,她的意见,父皇想来不至于不听。所以除了在养心殿,白玉度方听见皇帝旨意那会儿十分震惊之外,后续倒没太过担忧。
她也终究不相信,自己的父皇当真会逼李倾情赴死,做出如此绝情之事。
到了菱花门下,门房立即为几人将最中间的一扇门推开,白玉度越过朱槛,暖气扑面而来。正殿里的灯盏比平日多了一倍,煌煌灯火照耀下,围在四侧的云母屏风也更加明亮而清澈。
白玉度脱下斗篷,交给碎步上前的宫女。屋子内摆放的炭盆亦比前几日更多,少穿一件外披,并不会觉得寒冷。
老娘娘坐在主座上,一手撑着额侧,正闭目养神。浓郁的沉香味从她的紫檀色的长袄传来,听见门扇开阖,她缓缓睁眼。
“玉度也来了。天色未明,可曾用过早膳?”太后娘娘揉了揉额头,支起身子,招手吩咐傅九摆几件吃食上来。
白玉度忙说:“吃过了的,傅公公不必忙了。”
她停在太后面前五步的距离叩首见礼:“老娘娘新年吉祥,喜添一岁,玉度祝皇祖母四季如意,福寿安康。”
“好,好。”老娘娘很是欢喜,起身将白玉度拉至身前:“又没有外人在,我们祖孙之间,行这些虚礼做什么。”
瑛华就抱着臂,站在白玉度身后,白玉度行完礼,她才找了把椅子,大大咧咧坐下来:“就是。老娘娘早就说不用跪拜了。”
白玉度扶老娘娘归座,微微摇了摇头:“这几年未能近身侍奉在老娘娘身边,我心中有愧,只能周全些礼数,补足心意。”见瑛华神情还有些别扭,又对太后笑道,“我太过讲礼,道显得她不周到,她不满意了。”
太后含笑轻点白玉度鼻尖:“你这顽皮的,又来招惹人。”倒未坐下,而是叫白玉度与瑛华一同去偏殿再进食。
“今年宫里虽冷清,该有的习俗却不能少。吃些饺子,不是为了饱腹,也要讨个吉利的彩头。”
太后盛情难却,白玉度便对莲因妙果招了招手。白瑛华懒懒撑起身子,背着手随二人往里走,故意说起俏皮话:“老娘娘这是知道我们有事相求,不想答应又不开口说,拿吃的堵我们嘴呢。”
白玉度转身,作势要抬手扇她:“说什么胡话?小心姐姐打你的嘴。”
“六姐姐才不会。”瑛华笑着躲过了。
白玉度自然不会真的去打十五公主,收回手,心下莫名生出一股忧虑。古人素有“文谶”的说法——虽是无心之言,却一语成谶。瑛华狡黠灵动,可别说话也偏偏那么灵才好。
偏殿被一展翠色琉璃屏风隔成两半,她们坐在靠外的一侧,老娘娘与公主们一同落座,环在铺织金锦缎的圆桌旁:“瑛华确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之前说怕祖母寂寞,特来陪伴,现在露出狐狸尾巴了。”
两名宫女端上一盘蒸的晶莹剔透的水晶饺,瑛华与白玉度分别吃出一枚金元宝。老娘娘道:“是个好兆头。”傅九又为众人斟茶。
太后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问瑛华:“现在可以说来求何事了罢?方才你一直提起玉度姐姐的亲族,莫非是为那位北镇抚司的百户?”
白玉度抬眼,悚然一惊。
她只记挂着的李倾情,倒是将表哥李重庚抛诸脑后了。不过转念一想,李重庚这人涉及颇广,牵扯到了锦衣卫与东厂、乃至司礼监的党争,他的事,白玉度想管也管不了。
反倒是李倾情,她卷入的关系不多,利害不大,求人保下她来,也影响不了什么。
瑛华面色坦然,转了转眼珠子:“我不说,叫六姐姐说。”
白玉度面色有些尴尬:“确是为亲族之事,只是不是为表哥,是为李家姨母,李倾情。”
说罢希冀地看着老娘娘,却见她满脸的笑容忽然淡了下来。白玉度心里一紧。
太后只让二人先以茶水漱口,方悠悠道:“玉度可还记得,上次你与我在这殿里说李昭仪之事,哀家说了什么?”
白玉度点点头:“您说她身不由己,是李家将她送进来的。”
具体的请求还没说出口,老娘娘就已隐隐有了拒绝之意,像是已然知情。白玉度捏了捏指尖,养心殿中之事,是早已传到慈宁宫了吗?
太后说:“你以为,李家送她进来,是为了抗衡司礼监。可曾想过这事里还有其他人的影子?”
白玉度:“请老娘娘明示。”
太后摇了摇头,表情有些意味深长:“这些事不该我与你细讲。”
再次抿了口茶,偏了眸子,又问白瑛华:“你六姐姐离宫之后,被她抛下的小太监如何了,你可记得?”
瑛华道:“自然记得,谁不知晓林掌印啊。”
话落太后却并未接话,瑛华指了指自己,表情有些犹疑。在太后肯定的目光下,她正了正身子,苦恼道:“叫我来说吗,其实我也是从别人嘴里听说的……”
她用茶清了清嗓子,才道:“六姐姐出宫后,王掌印说那姓林的聪慧,将他带去了司礼监……”这事白玉度倒是知晓。
当年将林绝影送去司礼监,还是她亲手托付的。时任掌印的王矩答应得不情不愿,说自己只是替公主代为看管几年。
“……不出半年左右,他变便成了司礼监秉笔。那时太子哥哥说,林秉笔醉心权术,欺上瞒下,什么烂事都做,拘在公主身边只是屈才了……”白瑛华说到这里,小心地觑了白玉度一眼。
白玉度神色如常,示意瑛华继续,白瑛华抿了抿唇,方道:“过了一年又提督东厂。他掌东厂得时候逮着朝野里的清流疯咬,什么石斋、姜景、陆思宁……年轻一批的能臣要么被他咬死,要么被放逐边野,再不能起复。去岁他还因为得罪太多人,差点被拉下马呢。不过很快又坐稳提督之位就是了……”
瑛华本就一直在察言观色,见六姐姐逐渐皱起了好看的眉,神色颇有些不悦,不由讪讪的,不敢往下说。
白玉度深深叹了口气。
姜景与陆思宁二人,她都见过,前者差点成了她的驸马,后者与她在佛寺也有过一面之缘。白玉度与陆思宁手谈过一场,记得此人棋风清正,当是位君子。
这样的人,竟会被朝堂之争害得下落凄惨吗……
“再后来就是王掌印故去,陛下下旨令林绝影做司礼监掌印。”老娘娘接话。
旧茶已凉,太后让傅九给白玉度重添茶水:“这便是当时愿意陪你下黄泉,你都不屑一顾的人,如今都是他干些让其他人下黄泉的事。傅九,你怎么看?”
傅九答:“是有些过于残酷了。”
热气蒸腾间,白玉度怔怔品了一口清茶,却分辨不出其味。从别人的嘴里听到林绝影,真是感到陌生,原来她与他之间,真的错过了许多。可……
“玉度愚钝,老娘娘可是在告诫我,救下李倾情,便会得罪司礼监?可林掌印他并未反对过我……”
“非也。”
老娘娘摇了摇头,又指向白瑛华:“看你一副憋不住的样子,又是想说什么了?”
白瑛华嗓子讲干了,猛灌一口热茶,拍拍胸脯道:“母后与太子哥哥说,林掌印这般做事,其实都是父皇的意思。”
太后抚掌,面有赞赏之意:“正是呢。”
她看向白玉度,似乎有些无奈。老娘娘怕年岁尚轻的公主听不懂,又掰碎了说:“李昭仪入宫、陪葬,也是如此。”
白玉度心中剧震。
其实在瑛华说到最后一句,她便明白了太后先前之意。只是太后果然知晓陛下让李倾情殉葬,仍然令人惊讶。
老娘娘在陛下那处,究竟有多少眼线?养心殿果真密不透风?还是说,这件事陛下已与太后通过气了……
白瑛华一拍桌子,瞪大双眼,很是震惊:“什么?谁要陪葬,为谁?”
太后娘娘牵起白玉度一只手,又拉住白瑛华的,循循善诱,既是讲给白玉度听,也是讲给瑛华听:“陛下即便再孝顺,他也是一国之主。并非阿母所有的话,子女都会遵循。”
瑛华仍没有从迷惑中出来,她拧着眉,神色有些不解,亦有些惊慌:“老娘娘,六姐姐你们在说什么,怎么忽的就有人要陪葬了?”或许意识到了什么,她的语气不甚平稳。
白玉度垂眸咬唇。发现眼前的路走不通,她也有些慌了,这情况十分罕见。原本以为太后不会拒绝她所求,故而这两天才如此安心,眼下老娘娘却说她劝服不了父皇。
她该怎么办?
迷茫与担忧一同漫上来,又滋生了焦虑。血脉里,仿佛有虫蚁和火焰在游走。
“老娘娘,我该如何是好?”之前的淡然从容都是伪装,一朝被击碎,白玉度才知道,她仍是那个做什么只能寄希望于人施舍好意,凭自己什么都办不到的人。
就像母妃离开的那一天,就像吕公公离开那一天……
太后娘娘面带安抚,语气温和:“解铃还须系铃人,玉度,不若去问问李昭仪或林掌印本人。”说话间,闭了下眼。
“老娘娘可是累了?”傅九小步上前,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连忙扶起老娘娘,“不若先去歇息会儿。”朝琉璃屏风另一侧走去。
瑛华十分机灵地拉着白玉度告退。
走出慈宁宫,一阵冷风拂面,将暖熏熏之气吹了干净。十五公主旁的没多问,伸出两臂舒展身子,朝白玉度道:“六姐姐,这个忙瑛华没帮上,委实愧甚。但若重庚哥哥被放出来了,你能不能知会我一声?”
白玉度勉强分出一丝心神,反问她:“你关心他做什么?”
白瑛华收手转身:“不告诉你。”蹦蹦跳跳地跑了。两名宫女追在她身后,连声请公主留意脚下。
见瑛华一群人远去。妙果攥起拳头,泄气跺脚:“饶是太后娘娘这样的菩萨,也不能帮上公主吗?”
莲因合握双手,蹙眉叹气,神情很是忧愁:“本以为那位李娘娘将所有事都坦白了呢,如今想来,可是还有没告诉公主的?”
老娘娘道,白玉度可找当事人详问缘故,林绝影、李倾情皆应知晓什么。可想到昨夜里林绝影横眉冷眼,一副不耐的模样,白玉度下意识地转道去了春芳宫。
被燕帝的事一耽误,李倾情仍未搬进白玉度为她准备的藏水殿。
春芳宫比其他的宫宇还要热闹。宫门外,数里之远便又绵延的灯笼红丝带,管弦锣鼓之声从宫墙内传来,看样子是热闹好一阵了,却未见人来制止。
不知是身为宫主人的盛贵妃不了解父皇的事,所以未要求宫内清静,还是私下已经知晓,却装作不知情。
毕竟盛贵妃的心也不在皇帝那处。
穿过与游廊相交连转角廊,廊壁的花鸟彩绘从眼前流过,一个早已不在人世的面孔浮现在白玉度脑海。白玉度闭眼,将那副惹人厌的面容赶出思绪,身后忽然出现又高又尖锐的声音。
“哟,六公主,稀客。”直廊宽阔,盛贵妃一行人施施而上,经过白玉度又挡在她身前。身着一身铅丹红的贵妃满头珠翠,身后宫人宫袍鲜艳,扬着头握手而立。盛贵妃挑眉笑道:“公主来我春芳宫做什么?贺岁吗?”
白玉度与盛贵妃积怨已久,二人素来不对付,甚至不屑于在私下里遵循虚礼,于是她只淡淡的说了句“找人”。
盛贵妃“嗤”地笑了。她歪头朝莲因道:“你家主子好生没有礼貌。见了本宫不问安,是又犯病了?”
莲因自是不答。
白玉度懒得与盛贵妃纠缠,只要盛贵妃不能将她逐出春芳宫,她便无需在此浪费光阴。抓紧找到李倾情,问清她进宫的真相,这才是白玉度眼下最上心的事。
偏头寻找其他去西配殿的道路,白玉度果真发现了一条,正要转身,又听盛贵妃道:“公主不答话,真是好气性。大过年的火气如此盛,果真是犯病了。”
余光撇见盛贵妃从斗篷里伸出只手,护指泛着冷银的光泽:“惜香,你去通传林掌印一声,叫他快来,我们春芳宫可承受不住公主这样的火气。”
白玉度终于停下转身的动作,重新看向盛贵妃:“娘娘又想玩什么花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