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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蜉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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蜉蝣
by柒引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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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於我归处。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於我归息。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於我归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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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这鬼地方后,最好给你洗一次脑。』
日番谷冬狮郎记得,自己尚未晓世的儿时,曾同奶奶一起住在流魂街某个常年津台雾锁的地区。
那时的奶奶还不是“奶奶”,他也不是他人眼中总会紧蹙眉心扮老成的少年。
他年纪尚小,唯一印象清晰的便是奶奶箭步如飞地冲上前来捞起他的后衣领就跑的场面——这样的情况几乎每天都要上演两三次,而他只顾着瞪大澄澈的碧眸,一面惊奇地望着左右被浓雾裹覆的迅速后退的破败房屋,一面惬意地享受着耳际猎猎作响的凉风。
日番谷断断续续的记忆片段里,尚且还深刻,并让他如今回想起来常忍不住喟叹的,便是奶奶被抓住时惨遭殴打的情节——那时他总被安安稳稳地搁置在某个距离不远的角落,遵从叮嘱一声不吭,而后歪歪头眯起眼想要看清被雾遮挡的那头,奶奶究竟在做什么。
他只能听到踢踢踹踹的声响,还有音色各异的咒骂。
然后,待奶奶回来时,他一如往常地伸手往奶奶身上爬,却听得她“嘶嘶”倒吸冷气的声音,还有衣物遮拦之外的青紫伤痕。
“奶奶,怎么了?”
“嘛哈哈,奶奶高兴呐~”
“为什么高兴?你们刚刚在玩什么好玩的吗?”
“啊是啊,在念咒语~”
“咒语?用来做什么的?”
“反正不能吃就对了。小孩子别管那么多。”
每回说到这里,奶奶都会难得不耐烦地皱起眉,嘴角下拉,眼角深浅不一的皱痕细密地叠起,一直延伸到太阳穴下。瞅见她的模样,冬狮郎总会禁不住咧嘴粲齿,咂嘴道:“奶奶,你的脸皱得像桃核。”
“呿,小孩子不许说谎!”
“……我没说谎。”
“瞎说!你奶奶我都还没吃过桃子,你怎么可能知道桃核长什么样?”
……
听到这里,他赌气地别过了脸。桃核长什么样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奶奶的脸长什么样,桃核就长什么样!
但心说归心说,碍于奶奶发起脾气来的威慑力,日番谷还是不敢心直口快的。
倒是话锋至此,奶奶噤声了一阵,忽而就开口兀自地低喃道:“放心,冬狮郎。奶奶会让你吃到新鲜水果的。”
闻言,皓发碧眸的男孩不解地扭着脖子将目光瞥向了自己的奶奶——她正盘腿坐在暖和粗糙的干草堆上,艰难地掰过腿,捏起衣角检查纤细得不像话的双腿上一块块触目惊心的瘀伤,干瘦如柴的手臂上崩起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接着,她突地就拧起了眉,脸上写满不悦地“嘁”了一声,忿忿地张嘴道:
“等离开这鬼地方,一定要给你洗一次脑!你最好压根就不要记得自己在这种地方生活过!”
日番谷不以为然,却不想在这年的秋季,奶奶当真就拎着他不由分说地离开了这里。
当他头一次伫立在迎风坡清清楚楚地瞧见朝暾破晓时,方听见耳畔响起的奶奶熟悉的声线:
“看见没,冬狮郎!你奶奶我说到做到!”
而那个瘦骨嶙峋却桀骜地当风而立的女子,衣袂上正溅满阳光铺洒下的碎金,眸中尽是不羁的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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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到你的时候,就知道我为什么彪悍了。』
日番谷冬狮郎得知“彪悍”一词后,平日里淡然的神色难得微变,如获至宝般睁大了双眼——他终于找到形容奶奶的最贴切的词汇了!
搬至西流魂街57区近十年,他仍不习惯同奶奶以外的流魂街居民打交道。并不是不想好好和他们相处,只是觉得,这里的气息着实陌生。虽说不用整日为了一丁点的食物来抢夺打杀,但为了获取不大的利益,人们都会不惜花费大量时间来口舌交战乃至撕破脸皮——即便是往日里关系亲密的,看上去竟也是貌合神离。
更何况,大家看待他的目光,总是别有深意。
像是在畏惧着什么似的——令他都有些心神恍惚,想要快点躲开。
以前在那个被浓雾深锁的地区,他也曾被那种眼神瞅过。不过毕竟彼时不懂事,且又是夙昔之事,他当然是不会放在心上的。
只是迄今为止,这种眼神依旧粘附在他身上,令他浑身不适。
没有母亲,亦没有父亲——自他记事以来,身边一直都只有奶奶陪伴着。因此,不会用古怪眼光看他的,也只有奶奶。
“这有什么?别去管他们。”奶奶总会无所谓地回应他。
“但是,为什么他们都要这样看着我?”
“你的发色和瞳色都很少见,所以图新鲜。”
“图新鲜的眼神里会带着恐惧吗?”
勤于淘米的女子滞下了手中的动作,稍稍偏首对上了他的视线,沉吟半晌后才略微眯起了双眸,如是道:“那叫做心理变态。总之,我们家冬狮郎以后会有大前途的——等到那个时候,他们才会明白你的发色和瞳色是专属于你的峥嵘。”
他蹙起眉,敛下眼睑,心道不明。
尽管如此,还是小心地将奶奶的话记住了。
瞧见他不再发问,女子又转首重新淘起米来,唇边噙起了莫名的笑意,眼角叠描的皱痕比十年前又深刻了些许,语调轻快自然:
“我们家冬狮郎会饿——嘛,会饿呐!越饿越好~”
他倏地抬首,望向她近年来不知不觉中微微驼起的背脊,她与卖米的大婶扯着嗓子厮打着杀价的场面又蹿入了脑内。不羞于被街坊们称为跋扈,奶奶也从不让别人拣去一份便宜,向来都是雷厉风行处处不相让的——正是因为这样,冬狮郎才觉得“彪悍”这个词用在奶奶身上最为贴切。
再怎么说,跋扈也贬义了点,他不认可。
“奶奶为什么每次都这么彪悍?”
“噗——彪悍?这词你哪学来的?”
“奶奶,是我先问您的。”
“嘁,臭小鬼,就知道欺负你奶奶。等轮到你的时候啊,就知道为什么我这么彪悍了。”
“轮到我的时候?轮到我什么?”
“诶诶,你先回答我的问题——从哪学来这词的,嗯?”
……
那个时候,其实冬狮郎明白,奶奶老了。
具体要说明究竟什么是“老了”,他真的无法道清。但他缄默地凝视着奶奶笑起来
时亦像极了桃核的脸,心中突然就这么笃定地点了点头。
奶奶是真的老了。
所以,该轮到他来照顾奶奶了,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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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做你想做的。回报将你遗弃的时间。』
他们来到了西流魂街第1区,润林安。
一个平和安逸的地方。
奶奶来到这里后,不再似从前那般言辞犀利、万事未雨绸缪,倒是逐渐有了要安享
晚年的趋势。她消瘦的身躯不像他印象中的矫健敏捷了,过往的不羁身姿也终是被岁月磨平了棱角,温驯而逆来顺受。
在此生活五十余年,日番谷冬狮郎依旧不能感受到不晓世事时那份心安。润林安的人们居多都是善良可亲的,这里亦没有他从前生活过的地方中那种人心险恶,无需居安思危。
不过,即使是在润林安这种地方,多数人亦还是对他“敬而远之”。
其实冬狮郎清楚,这不仅是因为他的少见的发色和瞳色,更是因为他那如同发色一般冰冷的性子。事实上,他不过是鲜少主动开口罢了——但人们总习惯将一种本质单纯的现象与他们内心有所猜疑的线索联系,从而得出不符实情的结论。因此,毫无悬念地,他被大家心照不宣地排挤了。
也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日番谷结识了雏森桃——是个曾因尿床而被自己嘲笑的,单纯美好的女孩。她不像别人,因为他“冰冷的性格”而排斥他。反倒是好奇地问他为什么总皱着眉后,被他忽然就警惕起来的神情吓哭了——但就是因为这样,她发现他其实只是个不善表达的别扭孩子而已。
雏森桃不知道的是,她最为直率的表述和纯善的笑靥,硬生生地划在皓发男孩的胸口,从此便天倾西北万劫不复了。
日番谷冬狮郎却知道,除了奶奶,他多出了一个想要守护的人。
亦就是因这份执念,牵引出了蕴藏在他躯壳内优秀而骇人的力量。
当他发现是自己的不懂得抑制而导致奶奶隐忍下的日渐羸弱时,他惊觉该是自己离开的时候了。
只有学会掌控这份力量,他才能守护他所要守护的。
只有在追循的坎坷砥砺中,他才能摸寻道自己的栖身之所。
“这样啊……”奶奶微眯起眼,似是在叹息着什么,长长地吁了口气,“那太好了呢。
“你一直在忍耐对吧。你想说留下奶奶一个人的话会寂寞。你对奶奶着想而忍着某件事……这才是让奶奶最痛苦的呐。”
他诧异地滞住了颔首的动作,倏地抬起了头来,视线里氤氲弥望。
老人将目光挪去门外,定在了夐远的苍穹。她神情蔼然,眼角的皱纹细密地铺展开来,纹路清晰却柔和:
“去做你想做的。回报将你遗弃的时间。”
他紧咬下唇,敛首重重地弯下了腰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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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听见声音。既远,又近。雷鸣持续响起。』
——他听见声音。既远,又近。雷鸣持续响起。
他伫立在荒寒辽阔的冰原之上。
——为了寻找归属,他决定前行。
他昂首望向无云的钴蓝色苍穹,置身于浓墨重彩的岑寂。
——就算命丧冰原之上也不变卦。
风拂起他的衣袂,冰原之上他坚毅的背影,步向满是荆棘的归属之路。
耳畔是呼啸而过的风声。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