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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遇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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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安城西郊三百里的太公山,有一座寺庙名为流光刹,据传是唯识宗祖师爷从西域取经归来时,为临时晒经所建,至神州六国割据时代,已历经一千多年风霜。
随着唯识宗法脉东渐,流光刹稀有大德驻寺,更因战乱破败荒废过两三百年。直到如安城城主元闻达将其重新修缮,请来高僧无想住持,其香火才又兴旺起来。
千贤阁第一公子罗霄的童年,便是在流光刹里度过的。
从襁褓时期开始,他和寺僧们同吃同住,暮鼓晨钟。阅尽藏经阁的三千法卷,也看遍了来寺庙求神拜佛的世俗人心。
他一直以为自己和庙里的小和尚并没有什么不同,尤其七岁以前,他也是顶着一个小光头,穿着师兄们穿过的僧服,每日穿过苍柏参天的山林,担柴打水,或沿着山下村庄次第化缘米粮。
他还和师兄们认真辩论门中的修行法门,立志要像祖师爷一样深入实践,剖析明理,以探索佛法的真谛。
但住持无想一直没让小罗霄正式皈依。
七岁以后,甚至连光头也不让他留了,堪堪蓄着,见长得长了干脆教他挽个髻子,倒像隔壁山头的道士模样。
“师父,为何山下屠户家的儿子你都给他做皈依的仪轨。”罗霄终于忍不住问道,“我在寺里住了那么久,您连法号都不给我取一个?”
“不是住在沙门里就是沙门僧的。”无想主持笑眯眯摸着罗霄的小脑袋,“就好像行在红尘里的,也不都是红尘人。”
罗霄聪慧,一语就听明白了,此后就再也没问过这个问题。
直到长大以后,罗霄才知道——
师父让他开始蓄发的那一年,正是如安城被六国盟军攻破屠城的那年,也是自己的血亲父母在红尘中舍身殉道的那年。
尘缘方始,如何言断。
他后来常与路过寺庙的居士们交流,也开始学习大乘乃至外道的其它法门,博览群书过目不忘,成为十里八乡津津乐道的一名小神童。
不过彼时他对自己的身世还一无所知,且于山下的世界涉足不深,虽能语出惊人,鞭辟入理,但由于缺乏实践,自己也常觉得纸上谈兵,渐渐索然无味起来。
十四岁那年,罗霄开始觉得寺庙太小了,想去外面看看。
无想住持劝住了他,只说时机未到,让他再留两年,也一概免了他的修行功课,准他去附近的山头撒野闲逛,倒惹得跟他同龄的一些小和尚十分羡慕。
这日他在隔壁无名山中的一颗槐树上睡着,迷迷糊糊听见树下有琴声传来。
宫商角徵羽,一玄生五音。
始为天下正,神州有清吟。
少年罗霄脑海里浮现出上月在普延居士处看的那本《琴经》,五音入耳,仿若翱翔星野,十分舒畅自在。
但这琴音只弹了一曲便终止,树下嘤嘤嘤传来哽咽的哭啼。
罗霄睁开眼,缓缓伸了个懒腰,才勾着脑袋往树下看。
只见树下坐着一对仙道装扮的师徒,鹤发童颜的师父坐在琴前安详闭眼,年少的弟子却抱着他的身体悲伤哭泣。
罗霄翻身下树,把树下的少年惊了一下,哭声也卡住了。
“你、你是谁?”少年环顾了下寂静偏僻的山头,“你何时藏在树上?”
听说这无名山最多狐精野怪,莫不是……
罗霄却没理他,走过去探了探那位仙师的鼻息。
“你师父圆寂了。”他坦然告知少年,又简单查验过其仙师的遗窍,“无疾而终,身体柔软温暖,唇角带笑,这在净土宗里可是恬静往生的大吉相,你当为他高兴,而不是哭泣。”
少年愣愣看罗霄触碰自己尊师的遗体,一时忘了阻止。
等反应过来时,对方已经收手,倒也没再有出格的举动。
“我师父这不叫圆寂,叫羽化。”少年抹掉眼泪,认真分辩道,“他这吉相也不是往生,而是登仙界去了!”
“抱歉,我在佛门里熏陶太久,不太懂你们的说法。”罗霄如实道,“你既然知道,何故还如此悲伤。”
“我悲伤并不是因为师父的仙逝。师父早已算出自己的命数,交待好了后事……”少年神色黯然,“他老人家一生绝学无数,我与几位师兄弟在其门下受益良多,只因有一奇谱名为《月面星毫》,能扶正气、格鬼神,师父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传人,引为毕生憾事。”
“方才是他最后一遍弹奏《月面星毫》曲,原本是指望我能铭记于心。可我资质驽钝,只习得半曲师父便仙逝了。我自觉惭愧,所以才放声哭泣。”
罗霄听少年说完原委,拨弄着身前的那把焦尾琴:“就这?”
嗯?少年看着罗霄,尚不明白他嘴角的笑意从何而来,却在听清入耳的琴声后瞪大了眼睛。
这个躲在树上睡大觉的少年,竟然弹起了仙师刚才弹奏的那支《月面星毫》曲!
虽然节奏意境和仙师的处理不太相同,毕竟一个老练精纯返璞归真,一个少年意气方兴未艾。但这勾挑抹揉一音不差,如同仙师手把手教就。
一曲终了,少年的震撼实难言表。
“你、你怎么也会《月面星毫》曲,是从哪里习得的?”
“就刚才啊。”罗霄笑盈盈地瞧着少年,眼中光芒灿烂如星辰,“你师父弹得清晰,我粗通乐理,不过依葫芦画瓢而已。”
“就、就刚才……”少年怀疑自己理解错了,“那一遍?”
“不然呢?”罗霄指尖再次抚动,“这琴曲听似冗长,其实是由同一段主旋律按规律次第变化而来,只要留意记住其中的变化规律,要记住整支琴谱也并不是很难。”
关窍竟然是这样!少年茅塞顿开,认真听罗霄边弹边又演示了几遍,很快也学会了《月面星毫》的后半支琴曲。
“神童大恩,请受宫羽一拜。”少年激动不已,认真朝罗霄行了个大礼。
这少年看着比自己还略大几岁,罗霄自是不能受,照庙里的规矩双手合十也回了一礼。
“原来你叫宫羽,倒是人如其名,聪慧尔雅。”罗霄把琴还给宫羽,“不过我并不是什么神童,只是住在寺庙的一个俗家人。”
“贤弟资质,实在有我仙道风骨。”宫羽注意到他额间的菱形胎记,不由感叹,“可惜我仙师方才羽化,不然定能亲自教导,收你入我仙门。”
“我所学甚杂,佛门尚且不收,入你们仙门怕也难守清规。”罗霄笑着摆摆手,“就这样吧,今日耽搁太久,我得早些回去了。”
“不知神童如何称呼,现在那座寺庙挂单?”见人已走出半里,宫羽方想起问要紧事。
罗霄只抬手朝后扬了扬,脚步没停,头也没回。
红尘过客,何须留名。
就当是,这山间出没的狐精野怪吧。
饶宫羽掐指能算,彼时又如何知晓——这位山林中偶遇的神秘少年,来日会成为搅动天下大局的一颗异星。
也会成为千贤阁名流榜上,自己永远翻不过的一座高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