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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第四十五节 ...

  •   柳阳山的胥吏们,就这样各各还家。而山民的联防会成立了起来。
      石拱桥,已经免费通行,但不是全免。这处地方也算一个小小的交通枢纽,不少行脚商人陆续会有经过。凡是比较重的商担、商车,还是要交些过桥费,以作折旧维修费之用。费用比照渡船费略减。
      整座柳阳山地区只有这一座石拱桥,其他有的是乡人自己搭的独木桥、还有的是渡船。独木桥,供人随便行走,这个没有改变。而渡船,原来称作“官渡”,也是官府派人摆渡、并收取费用的,长年下来,留下弊端。往往费用畸高,还到民间硬派渡工来出力,收的钱基本归官府,渡工等于出白工,有的苦不堪言、甚至愿意给点贿赂以免除出工劳力的,经手人可以扒几层皮。我跟周阿荧商量下来,就废了官船,“听从近便居民各以舟船渡载,庶几经手奸豪不得专其利,而民力无迫胁阻滞之患”。按照规矩,农、渡的规矩都是大事,要上报的,我就按这个报给上面了,幸好上面也没说什么。这件事得以推行。
      还有另一件事,就是不太好跟上头直说的了:农田照例是要交税的。柳阳山虽是山区,土地肥沃,略平缓的地方也开出好几块农田。又因为“劝耕”是政绩,前几任亭长硬指派乡民们在不是特别好的地方也多开出田,种下庄稼去,长得不太好,雨水一冲,肥料和水土流失得都严重,而田税是不得免。所以摊到“开田”的民家,负担平白重许多。我叫周阿荧想办法,跟乡民们说,不爱开田的,就别开得了。要种,不如种果树。杏子、梅子、橘子、香枨,爱哪儿种几树就种几树,甚至是瓜儿呢,只管点下秧子去,只要别正儿八经做成个田地样子,我帮忙做个弊,不算他们是田,便不用交税。土好、田地好,又无虫灾,果子哪有收不上来的,到时候随便是留新鲜果子、还是酿成果子酒,我出面帮他们到京里卖、或者零沽给过路行脚商,都容易。好在是靠着京城,有人流保证,周边又没有大规模的果场抢生意,是个有赚无赔的。
      至于养殖业,养猪原是要交猪头税的,我也叫周阿荧悄悄的去劝了:养几只野兔、野狗什么的,那可不要钱!反正都是肉,挨一刀煮了都一样,要是不是特别想吃猪肉的,就养那些小东西吧!就说是给孩子养着玩的,官府里我做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绝不收他们的税!
      乡间的日子,听说好过一点。我不知道民生到底改善多少,但至少在涨水的河边,没有再脱鞋子洇水的孩子了。桥上来往的人也比往常热闹,听说是因为其他地方收的过桥费、渡费比我们高。商人们权衡之下,自然奔这边来。人流带来商机,乡民们卖东西也比从前卖得好。
      “所谓‘清净无为、与民休息’就是这个意思吧!”周阿荧感叹,“若推此处而广之,天下治世也就不远了。”
      “让所有地方都实行?这不可能!”我困惑道,“一个国家是不能这样运作的吧。朝廷存在的意义,应该是让民众过得更好。如果全国民众都自己过活了,那还要国家朝廷干什么?国家——国家是应该多做一些事情的!”
      周阿荧的眼神像炉子里的火光,温文明亮着:“大人还想做的事,是什么呢?”
      “我?”我诧异,“我没什么事了啊。”也许内心深处隐隐觉得,是有些事没做完,但那应该跟我无关了。那是别人的责任。
      “总是这样,对别人想也不会想的事,做得这样理所当然;而对于唾手可得的事,却想也不去想。这算是什么主公啊。”他感叹。
      “什么意思?”我问。
      “别人想也不会想的事,指的是把手下的胥吏都解散。唾手可得的事,指的是天下。”他道,“我曾经做过一个梦,天对我说,我的才能是理顺世间之经纬,我将用它辅佐一位人君,赢取谁都没有梦想过的天下。这个宿命听起来太沉重,我为了逃避它,已经躲很久了。但是,草堆后一双眼睛向我微笑时,我忽然发现,命运也许永远无法逃避,天涯海角,只能与之相遇。”
      我目瞪口呆,手里如果拿着个玻璃杯子,一定会像任何电视剧中的好用桥段一样,掉到地上摔得粉粉碎:“你疯了?”
      “北方动荡。各省之间有隙可击。夜观天野,诸宿闪烁;荧惑有芒角、横天衢;银光贯紫微;流星大如一升器,光芒圆和,出须女,入天市南垣灭。必有英雄出世。主公宜早图之,以应天命。”
      “你、你在劝我造反?!”我瞪圆眼睛,赶紧看看窗外,没人偷听吧?“——你不想活了?”
      “今上在北方被围时,听说是有一支神秘力量袭击北虏后方,今上才能趁机反败为胜。我猜那支力量,是目前最活跃的一支义军。主公必须利用他们,否则,不足以与北虏、朝廷相抗衡。”这就是全部回答。
      “我不可能去抢季——当今皇上的天下!”我低声咆哮。
      “那您愿意死吗?”他耸耸肩。
      “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也许不久的几天后您就会知道了。在这之前,忘了我说过的话吧。我知道您不会向官府告发我造反的,是不是?”他嘻皮笑脸。
      “呃……嗯。但是,如果你敢再说那种话——”
      “我娘子和您那位姑娘好像来了。”他完全不在乎我的警告,侧耳听着外面的细微声响,道。
      水玉她们是拿鞋子来的。上次在水边遇见的小姑娘,叫绮君,我已还她一双草鞋,可是看她生活情况,实在困苦可怜,便打算给她再做双绣花鞋——一个女孩子,在整个青春里,怎么可以连一双漂亮点的鞋子都没有?
      发这种感叹时,我都忘了,我自己现在穿的也是旧的男式千层底布鞋。男式女式,对我来说差别不大,我根本也没太多身为女子的自觉。可是我穿过好鞋子的,喝醉那次……柔软包裹着我的双脚的,那个人的温情。那足以支持我走完一生的道路,虽然我不会说出来。太多事,我不会说,比如我梦醒之前,眷念着谁;太多的事,我说出来了,却不会做,比如做鞋。
      我拿着针就是直接往指头上戳的命。
      幸而水玉是标准的闺阁好女孩子,会纳鞋底、也会做鞋面子,只是针线有点慢,据说一个单鞋面子就曾绣了整整半年,犹未完工,因此央了谢娘帮忙。两个女人说说笑笑、有商有量的把活做完了,端着来找我。
      这双鞋子,桃红底子,用娇艳颜色绣出许多花鸟来,很精致,我见了都喜欢得不得了,想着绮君一定开心,立刻就出发去找她。然而周阿荧的那篇疯话,到底压在我心上,让我脚步沉重了许多。
      绮君自幼丧母,其后丧父,跟着舅舅一起生活。她舅舅倒有些墨水,接些抄书、写碑文的事儿来做,但大约生意不太好罢,生活只是勉强苦苦维持。难得这小女孩子倔强,没有什么垂头丧气的样子,只管麻利干活,但艰苦的日子到底给她的性情里掺了砂子,她不太爱说话,唇角每每扬起时,嘲讽比微笑更多。
      我不知为什么这样怜惜她。
      叩动粗糙的篱笆门,绮君正在后面挑水浇园,人小,用的还是大木桶,只好挑半桶水,晃晃荡荡的拎上来,我很怕她被桶子反拉下去,忙上前帮忙。她不肯,将桶子挪到后面,亮开嗓门向屋里叫:“舅舅,亭长来啦!”
      我听到一阵痰喉咙的声音回应。
      上次来,我没有见到绮君舅舅,只听说是被山下盖新房人家请去写字了。我原想,这样辛苦奔波的写字先生,气质想必清秀,一听这把老痰滚滚的声音,倒是一怔。
      “舅舅前儿回来就病了,呆在家里养着。亭长进屋坐?”绮君招呼我。
      我点头,拉起她的手,想牵她一起进门。绮君扭怩着要把手抽回去:“有汗……臭的。”
      真的,她手心汗淋淋,似一只小泥鳅。
      “没有关系。”我实在心疼她,握住了不放,就一起进门。跨进门槛,又是一怔。
      这是一排三间的屋子,檐下挂着几串红辣椒、苞米棒子,还有几个大蒜,挨挨挤挤的甚是好看,正进门的一间是厅堂兼杂货间,右边朝西的一小间是绮君睡的地方、也兼着杂货间;左边朝东的一间我没进去过,听说是绮君舅舅的房间,当时落着把大锁,此刻,我就见个脑袋从里房的门缝里探出来,胡子半黑不白的,脑袋形状介于方和圆之间,像是石头缝里的黑鱼,似乎憨头憨脑、然而滚溜溜小眼睛里又透着点儿狡黠和胆怯的、向外张望。我的目光与他相遇,他明显的把脑袋向后一缩,像有点慌乱,随后紧忙的一边扣紧外衣纽子、一边钻出门来、一边向我寒喧靠罪:“这孩子真不懂事。草民这般模样、衣冠不整,又是这样简陋的地方,怎敢请大人进来,污了大人的玉足呢?”说着,早把那门关得严严实实了,不让人看见房间里的情形。
      我可能往那扇门多看了两眼,绮君舅舅一发局促了,先是想站到旁边引开我的目光,后来又端着肩膀把门挡住,指着长板凳请我:“坐,咳,咳咳,长官,坐!”
      绮君嘴角又嘲讽的扬了扬,但是没说什么。她舅舅在担心什么呢?我想,算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经里藏的什么,不足为外人道。谁肚子里没本烂帐呢?她舅舅房子里有什么秘密,真正同我无关。
      我在凳子上坐下,绮君给我端来黑乎乎的大叶子茶。绮君舅舅一边咳嗽,一边陪我说话,说的都是奉承话,我觉得难受,谈不上两句,起身告辞了,劝他好好养病。绮君送我出门。我们两个脱离他舅舅的视线之外,不约而同的松口气,我笑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给她:“给你的。”
      说不清为什么,我想她可能不愿意在舅舅面前接受这份礼物。
      “什么?”绮君抬头看我,碧青小眉头打着结。
      “打开。”我笑笑。
      她打开,那双桃红的绣鞋露出来,她像看见什么超级古怪的东西,大大吸进一口气,手臂僵着不动。有那么一会儿,我还以为她被吓着了。然后她慢慢把手掌放下去一点,看着它们,再抬头看我:“我?”
      “你。”我点头,捉弄她,“除非你不想要?”
      她迅速把鞋子紧紧抱在臂弯里:“不,我要!”眼里漫起水气,“谢谢大人。”
      “没什么,这都是小事。”我被她的反应感动了,并没经过大脑思索,便弯腰对她道,“小姑娘,你现在处的地方只是整个世界的很小一个角落。有一天,你会去到更高更远,那时,如果你有能力照顾其他小姑娘,你也会愿意这样做。”
      绮君没有说话,眸子像一双湿漉漉的黑石子。我有点担心自己胡言乱语,把她搞迷糊了,可是她看了我一会儿后,低下头道:“嗯。”
      虔诚似在佛座面前叩下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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