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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二十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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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路行,一路琢磨:这皇后真是贤惠,这季禳对他皇后也还真是信任。那日大典,我实在没看清皇后,不知她多大年纪、什么相貌、是何许样的人?
行出荷塘畔,一片墨竹掩着香径,穿过了,见一个门,挺高的,木色如水洗般澄明,雕饰雅而不繁,极为大气,上书“履道陶然”四字,进去,见一大块空坪,有条水溪在坪角引过去,逗弄出水声淙淙,各色香花于四边开得如锦簇一般,更有许多鸟儿,也不知是蓄意养的、还是跟蝴蝶一起被花香引得来,在树影花痕之后流出声声啭鸣,悦人耳目。再过去方是宫殿了,却也不是正殿,但见个高大门楼,比一般人家的屋子还阔气,要压垮人似的那么巍巍耸立着,上有“永安宫”三字,大门气派的关着,是朱红门板,安着一对又大又重的兽头铜环。小素并未带我从这里走,抹着门楼绕过去,到旁边的门,也是朱红门板,只是式样与框架更形秀气,门上双层琉璃飞檐,下头饰着百花争妍透空砖饰。进了这道门,前头一大堵雪白影壁,再绕过去,但见高高台阶上挺漂亮一座宫殿,也挂着匾额,上面四个字,似乎是什么毓什么淑,旁边柱上两副对联,真正铁画银钩,我一时认不出字来,只见到碧瓦檐立着兽饰、檐下悬着铁马风铃,都是玄色,鲜明气派。那宫殿的门也关着,小素并未带我过去,往旁边一穿,前面是个垂花门,墙头绿绿的爬着爬山虎,梢头嫩得发红。穿进门里,树冠错落的遮着,八角宫灯就挂在梢头,已散发出柔柔的光辉,照暖了黄昏。灯影里头又是个宫殿,比刚才那个小一些,更见秀致温润,门楣如佳人眉毛一般描着黛色,青檀地上雪蓝字道是:“惠带轩”,门口一边一个立着两位宫女,都十五六岁模样,穿着玉白滚边衫裙,脸蛋滚圆可爱,长得简直一色一样,见着小素,并未开口,先笑起来。小素也赶上前笑道:“还不快去禀告,客人来啦。”
那两个小姑娘笑嘻嘻进去禀告了,临走还向我打量了好几眼。过会儿,出来,分两边站定,道:“皇后娘娘凤喻,宣兵部程侍郎入内。”我进去,见壁上挂着水墨画,案头摆着几件淡釉瓷,陈设不多,却极见含蓄秀逸,一重珠帘将房间隔断,皇后在珠帘后,依然看不清相貌,只是层层叠叠的华服花钿,在帘后寂寞的盛开着。
帘前的客位上已经摆了食案。见礼毕,宫女引我在案后坐下,一道道食具呈上来,皇后请我吃,我便道谢、开吃。
从皇后的声音里,听不出太多的东西。有修养、不疾不缓,温柔贤德、母仪天下,这些形容词都可以用上,然而也就如此而已了。音质既不娇嗲、也绝无暮气,从二十岁到四五十岁皆有可能。我几乎要以为,帘子后面不是一个活人,而只是一个“母仪天下”的符号。
有这位国母坐在上首款待,我不得不细嚼慢咽,生怕露出贪吃鬼的吃相来,吓着人家。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叫一匹大胃狼硬要装兔子,是很辛苦的事。我简直要憋出胃涨气。
更何况,皇后不说话,我也不敢开腔,就这么闷对闷的小口吃饭,实在愁人,我想给自己找点乐子,就盯着桌面开小差:
这木头真好、这漆真好,这白银餐具磨得真是锃亮。唉,有年头了吧,都用出包浆来了。这个宫殿、是原来的皇后居住地方吗?有多少女人曾经在这里宴请过客人,那些女人、那些客人、那些繁华,又都到了哪里呢?
——呜,我真是个没趣的人!脑筋一跑马,就想到那么伤感的地方去!说到底,一个陌生世界的朝代更替、贵族兴衰,又关我什么事啊?我自嘲的笑笑。
“侍郎在想什么?”皇后道。
嘎,我在开小差她都看出来啊?唉唉,七情上面,这个习惯真要不得。我想着,就把刚才想的疑问,老老实实回禀了皇后娘娘。旁边的宫娥立刻不敢置信的拿眼睛瞪我。
我说的话……犯忌讳了吗?我后背又要有冷汗蹿出来。早就该坚决辞官嘛!为什么还留下来?老天,我知道自己不适合宫廷了,一定会寿夭的……
珠帘后面沉默片刻,道:“侍郎刚才哼的是什么?”
我刚才……哼过歌了?让我先反省一下……啊,天哪,还真的哼过!哼得还真是不合时宜啊,我想撞墙。
“能让哀家再听一听吗?”皇后请求。
说是请求,其实跟命令有什么区别?我苦笑一下,只得开口唱:“一颗心为什么要犹疑、一双眼睛为什么要哭泣,亲爱的你看你看风吹了过去,我们不介意、不介意、不介意分离。打点起秋衣,旅途长长的可以弯向哪里……”旁边一个中年宫娥目露奇异的目光,我的声音越来越小声,终于停止。珠帘后面半天没有声音。皇后是不是不悦了?我是不是又干下了很失礼的事?她会打我板子吗、会砍我头吗?季禳不知来不来得及救我?唉,天打雷劈的!
许久,让人冷汗涔涔的许久之后,皇后低声向旁边人说了几句话,然后柔声对我道:“这是你家乡的曲调么?”
我的家乡?我是个没有家乡的人。吹在风中的蓬絮尚且知道自己从何处来,而我,没有根基、没有来处、没有回忆。我苦笑:“回娘娘,臣忘了,娘娘恕罪。”忘了、和没有回忆,结果也差不多,不算撒谎。谎话说得太多,人会疲倦。
“侍郎何罪之有。”她道,将声音放低,“侍郎莫感伤,所谓人事天命,似无还有,未可逆料。记得红糖否?”
姜汤底下红糖粘的字,果然是她特意给我看的!”我惊疑不定:“娘娘……”
“哀家答应过,会照顾侍郎,又怎会忘怀?”她道,“放心。”
我还是不懂:“娘娘……“
“只要侍郎不改前情,哀家也断不违诺。有些疑难事,还须费点力气查探。吉人天相,塞翁未必失马,侍郎宜静待之。”她道。
我是实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啦!正盘算着刚怎么问个清楚,她道:“侍郎,前情未变吧?”语调下面藏着点忧虑。
我一激灵:她也许跟程昭然达成过什么秘密协议。那么,我再这么完全茫然的问她是什么协议,她会不会以为我在装糊涂,跟我翻脸?
至于这秘密协议是什么呢?她说了孔地,又说什么“吉人天相”,难道余二公子没有死?反正,就算不是在谈余二公子的事,总归是对程昭然有好处的吧?先答应下来总归没错。
我便大力点头道:“臣情绝对未变,娘娘放心!”
她笑了,声音也变得更温柔:“侍郎请用菜。”
盛情难却,我继续举箸,从开胃小菜、吃到油焖大菜,再吃到清口配菜,再加上时新果品、香茗茶点,一顿饭拖拖延延坐了个多钟头,宫娥们皆寂寂无声,幸而有庭下歌舞、水畔丝竹,不然真要当场闷出痣疮来。
月亮已经升起来,而皇后吃定秤砣铁定心要替皇帝老子留客到底了,没有一点儿送我回去的意思,居然开口道:“难得今宵雨住云收、月色如洗,久闻侍郎不但胸中自有甲胄,更兼得文采风流,且趁此佳景吟句行令如何?”
我文采风流个头啊!学着当官的说几句冠冕堂皇的话,就说得结结巴巴,这辈子都没文曲星的命了,还吟句?来几段淫句还差不多一点……我擦汗。
“侍郎在想什么?”皇后道。
我在想什么,她这么感兴趣做什么!真那么好奇,钻进来作我肚子里的蛔虫啊,来啊来啊!我暗自叫嚣,心里发急,不得已使个杀手锏,当当当当——“臣在想,皇后母仪天下、温和贤淑,臣微末才学,岂敢放肆。”
正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我这么重量级的马屁送上,她总该放过我了吧?啦啦啦。
谁知这个世界的一切发展都不以我的意愿为转移。皇后轻轻笑了一声:“程侍郎,怎的也这样油滑起来。我们是第一次见面么?行令罢,须留你不到深夜便是了。”
完了,这下推也推不得,如何是好?我眉毛一皱,计上心来。她不仁、我不义,她步步紧逼,就休怪我玩狠的了!我决定,张开嘴,像是准备吟诗的样子,但喉咙里发出难受的声音,立刻掐着脖子示意,表示自己噎着了,然后屏住几秒钟不呼吸,让脸色发青,再然后回身往椅背上一扑——“嗝!”大喘一口,表示自己通了气。皇后必定要对我加以慰问。我就谢罪,再向她哀告说我虽然自行急救得法躲过一劫,身体还是不适,她当然就只能温和贤淑的送我回家啦!啦啦啦。
我深呼吸,正准备将这个聪明绝伦的计划付诸实施——
“皇上驾到!”
太监的鸟嗓子大叫。
我口水直接呛到,不用装了,伏在桌子上死去活来呛咳不已。
明黄龙袍的衣襟,被乌舄大步踢开,季禳笔直走来,拍着我的背:“怎么搞的?”
珠帘后轻轻咳了一声。季禳收回手:“程侍郎,没事吧?”
他只要收回手、并且不再拿那种眼神看我,我就没事!瓜田李下啊,在他正室大老婆面前,两个大男人君臣之间搞得那么关怀干什么?我脸面还要不要了?——不过,在他篡位救了我那一夜之后,我到底还有没有脸面,也很值得怀疑就是了……
“谢皇上关心,臣没事。”我哀怨道。
皇后也在帘子内向皇上行礼,皇上还了礼,夫妻俩问了好、聊了个小天,对万物发展以及天地和谐表达了正面的意见、并达成共识,这一切说话加起来不超过十句,季禳道:“如此,朕还有事,要与程侍郎相商。春夜薄寒,梓童早些安寝吧。”皇后也劝他保重身体,大礼恭送。
我在旁边看得鸡皮疙瘩都要冒出来。什么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如果就是这副排场,还真叫人心寒。夫妻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总要蜜里调油才是道理。这种“亲切会见”式的夫妻,像什么?皇家夫妻?我的老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