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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裴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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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洞穴的门紧紧关上,里面的声音却还是清楚地传了出来。我甚至不用做出贴门等高难度动作就可以听个大概。
一直以来我都知道母亲是个挺有故事的人。对于一个美貌多姿,眼角眉梢都是忧伤的女妖来讲这实在是很好看出。当然这个故事的主角当然不是王知古,但细究下来也算是有点关系。
听壁角这事着实不算雅观,但是我这时才发现我们今天的组合实在太完备了。一直冷着面容的蕙香这时充分发挥了导播的职责,于是中途赶到的我们主要应该是我和婺源可以全面了解事情的经过。
昔日,我那个貌美如花的娘亲着实去凡间历劫了,这个劫却不落俗套而是个情劫。但是这个不俗套的劫听来又有些像个俗套的故事。
那凡间男子姓苏名裴之,承祖上的荫庇是当时镇守京畿的怀化大将军。在他二十一岁之前怎么看都只能算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而二十一岁那年他遇到了我的母亲。
群芳竞绽的教坊里年少得意的将军邂逅佳人,一曲清歌褪去浮尘杂色。两人相许花前月下,却也深知世家门庭显赫绝不容一个出生教坊的女子进门。苏裴之一再拖延婚嫁,最终这事情传入家中长辈耳中。
将军府上的老夫人屈尊亲自拜访那教坊女子柳映离,第二日那白衣清丽的女子悄然从喧嚣繁华的乐坊中消失。不久,将军领了皇恩娶了个郡主回家,成了众人眼中登对的璧人。
一年之后,这个不再流连烟花的将军仿佛真的开窍了,自请戍守边关离开了奢华的京都。再半年边关传来他阵亡的消息,灵柩一路颠簸送回长安时白发送黑发人的老夫人哭得几次晕厥。这个时候,洛阳城外北邙山上重伤初愈的将军正含笑注视失而复得的挚爱。
也许所有的话本子写到这份上也该结束了,然而偏偏是这步上出了岔子。那前半段故事里犹如木桩子般的郡主却是个痴情种子,花一样的女子不肯相信那具面目全非的“遗体”是自己风流俊雅的丈夫。一个弱质女子,千里迢迢从长安赶到边关再一路寻踪竟真让她找到了隐居世外的两人。
一个是一心相许白头的真爱,一个却是情深如海的发妻。这个选择连我听着都头大,然而这个郡主着实厉害。她一面应诺着定向家中交代纳了那柳映离入门,一面却不知从哪个异人那得知我娘亲本是个千年白狐狸设下了个局。
关于这个局,蕙香与我娘亲都开始语焉不详,但可见那郡主的确是成功了。蕙香与我娘亲双双归隐,百年来都再没踏出深山一步。
故事说完,十里桃花幽幽落下伴随门内的一声叹息。那些蒙尘的经年被轻轻地拂开,清晰如昔。
洞府的大门忽然被拉开,桃花绚丽落在那洁白的衣襟。她目光盈盈落在我身上,我从无法相信我那清高冷漠的娘亲眼里可以有那么多的情感,几乎让人无法承受。
“琉璃,这么多年也没有这样好好地看过你。”
她笑了笑,将我拉到身侧。蕙香眼里一直凌厉的猩红缓缓消退,眼圈却带着泪意的红色。
“那年你求我让你留下伴着裴之,我没有答应,百年来我知道你一直无法忘怀。”她看着蕙香侧过头去,轻叹道,“你们都道琉璃是半个仙胎这本是无错的,可惜那仙家血统却并非来自我。裴之并非只是与我相约白首的郎君,他是天上仙家寰羽神君,以一己之身入世历劫。那劫数也自不是我,我若一意与他厮守便是坏了他万年的修行。”
“我当年执意离开,甚至强行将你带走,多年来你们都以为我避世山中。却不晓我日日用水镜窥看他的情况,这一世再如何漫长却到底会过去的。直到,裴之死去,我知他应是位列仙班。水镜再如何洞彻天地,八荒六合却再不会有我的苏裴之。”
泪,扑簌下落,那语气终于开始颤抖,一双修长白皙的手轻轻递过白绢。王知古目光空澈含着悲悯,回头冲我笑了笑。
仿佛看着母亲已不愿再说下去,他轻轻开口继续说道:“神君的确不会再是苏裴之,苏裴之一生郁郁沉醉于酒肆之中却不曾有一日忘记夫人。他死后,自去忘川之畔领了一碗孟婆汤,从此这世上只有寰羽神君。只是,昔日昭若郡主也是天上仙君所化,妄想更改神君偏离的命格。夫人与苏裴之情比金坚,仙君只有出此下策对夫人坦言,有所侮辱夫人的地方,还望海涵。”
“神君于忘川之侧曾替在下聚敛灵息,自在下转世开始便带着神君要说与夫人的情谊。有生之年能够机缘巧合见到夫人,也算是报答神君替在下补全魂魄的恩德。”
“昔日夫人离去,神君不曾阻拦只因知道了夫人是山间灵兽亦不能坏了夫人的苦修。仙缘难结,人生不过百年,生离死别之苦神君知晓夫人终归要尝到的。苏裴之一生牵念不负夫人一片冰心,然而寰羽神君心中如何,在下也不敢揣测。但他只要我对夫人说,寰羽万年的枯寂修行或许真不敌那苏裴之与夫人相守百日。但既然夫人早已作出了选择,他只能尊重。”
“裴之……”蕙香突兀地拉住了我的手,泪如雨下几乎比我娘亲还来得急切。我下意识想挣脱她,却被她硬生生扯了过去。
“琉璃,让我看看你,我怎么会害你呢?我那么爱裴之,即便他甚至看都不曾看我一眼,我却依旧痴恋了他近百年呵。”
陡然间,她出手如疾电锁住了我的咽喉。尖锐的疼痛传来,我暗自想自己真不适合同情别人,泪却先涌了出来。
卷地而起的风扫落漫天落花,耳边尖锐地笑声几乎要冲破耳膜。妖雾腾腾而起,遮天蔽日。恍然间我觉得身上的灵息不断地流失,不知道蕙香和婺源是从哪里习了这样的修习方法,我确乎可以理解那些全瘫软在地上的灵兽是什么滋味了。
仿佛连呼吸都开始困难,自我出生开始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受。我恍惚听见有人唤我的名字,是娘亲,王知古,还是……婺源?
风烟寂然,清澈的寒意缓缓自额头涌入。我睁眼看到娘亲温婉的眸光,婺源在不远处,青黑的雾色将他和蕙香环住。我下意识想开口,却先咳了出来。
“没事,没事。”王知古拍了拍我的手,侧身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却固执地不肯移开目光。
“哈……哈哈”那尖利的笑声还在继续,仿佛永远不会停止的噩梦,“苏裴之,寰羽神君,我那时在鉴台跪了半个月想去见他。我是无耻……我喜欢的人是我的姐妹的夫君,可是你已经离开他了,你凭什么逼我走开。”
“蕙香,我是为你好。”母亲有些黯然,只低头看着我,眼里依稀闪动光芒。
“我不需要你假好意,百年之后我只想让你也尝尝失去至亲至爱的滋味。柳映离,我倒想看看给了那小狐狸百年道行的你怎么历这九道天雷。”
那尖利的叫骂戛然而止,王知古默然片刻,移开了身影。
妖雾皆数散尽,而那蓝衣艳丽的女子也再不会在这世上出现。修长挺拔的黑色身影从浓雾中走出,我却默然移开了目光。
母亲轻轻将我拥入怀中,却越抱越紧,我知道的,虽然她不说但是她一直都很看重蕙香。那样淡漠的人,也唯有在看到冷若冰霜的蕙香时会浮现出那么易辨的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