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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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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朝菌不知晦朔异,五百春来五百秋
三日豪雨之后,总算是云开雨收,重现碧蓝晴空。
地上满是断枝,才开的花被打落一地。
然而雨水丰沛却是南地百姓喜见之事,他们早已习惯了这种烈日当空却忽然瓢泼大雨,之后一下数日不止的无常天气,断枝扫干净便是,至于花开花落,南地多花,也并不在乎。早早便出门收拾一切,营生的营生,做活的做活。
年纪稍长的百姓却有所知,云雾滃然而从,震风薄怒,万空不约而号,正是应龙王翔天之兆,因此南地祭祀应龙王的庙宇这几日香火鼎盛,此处亦不细表。
长空之上,天枢坐于鸾背,远眺山中隐隐可见的恢宏殿宇。
南极之地,乃应龙巢居所在。
尤记当初蚩尤作乱,应龙受天帝派遣下凡助轩辕黄帝,力竭而不得复上,唯悄然蛰伏南极水泽之地。即是一方龙王,自然不会委屈了自己。应龙于南粤择灵秀之地,兴建行宫。天枢虽不曾亲眼所见,倒也曾在瑶池宴会上听仙人们谈论过。传闻应龙王的南御行宫金壁辉煌,极尽奢华,比之天宫亦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今亲眼所见,虽说多少有点言过其实,但这依山而建的庄严雄伟的殿宇,虽不及九天凌霄阁之缥缈尊贵,却亦有雄踞一方的龙殿威仪。
殿外的山林一片祥和,山中静静徜徉的一息龙气,庇佑这一方水土,以令坡生瑞草,地长灵芝。
青鸾于正殿门前拍翅落下,天枢举目,看那金漆牌匾书有“南御”二字,笔法苍劲,却带几分不羁意形。字迹倒颇为熟悉,正是在锁妖塔中曾经见过。
宏伟的殿堂内寂静无声,天枢收了视线,迈步入内。
踩在青砖地上,华贵殿堂有照夜璧以作照明之用,虽是安静,却无一丝阴暗隐晦之感,然而天枢对这些奢华的装裱全然无顾,笔直地往里面继续走。
“擅闯宝殿者死!!”
骤然一声暴喝,一尾盘踞于廊柱上的金龙呼啸游出,化作一名持镔铁长戈的玄铁甲卫,不问因由,挺戈刺来。
天枢抬手一隔,虚空中不见兵刃,却传来兵刃交击之声。
“嘶——嘶——嘶——”破风之声从另一角响起,几乎就在同时,三枚利箭以瞬雷不及掩耳之势,于上中下三路直指天枢要害。
天枢头亦不回,荡开长戈,反手于身后扫过,即见三箭齐断,断箭坠地叮当声脆。此举看来简单,然却让隐伏四方的龙族甲卫为之咋舌。
旁人或许不知,同为甲卫,他们岂有不知爻菱的箭快似流星,就算当面看着他射,也不能及时挡格。这人居然轻而易举地挡下爻菱射出的暗箭,更将镏金箭身轻易斩断!!
他的兵器到底是什么?!
“让我来!!”一声如雷咆哮从天而降,一名龙族甲卫挥舞长刀当空劈下,豪勇臂力达千钧之重,加上从上而下之势,更见威力惊人,这一刀下去,开山裂石。天枢抬剑去挡,但闻“铿!!”一声巨响,空气中即荡开一股波动。
这一记重击确实是对方倾尽全力,天枢虽无损伤,但脚下青砖地却抵受不了这下重击,“哗啦——”一声,天枢足下砖块尽碎,人也稍陷半寸。
然而更令人震惊的是,天枢手中的长兵显然不损分毫,反而是那柄经千锤百炼的镔铁长刀刀锋见卷!!
此时但见照夜璧之华,浅浅滑过他手中之物,一道流光若有若无,原来是一柄几近透明的长剑!
此剑朴实无华,并无任何奢华雕饰,只是这便如何?
兵刃,本就用作杀伤之用,并非用作佩戴腰间以作装饰。
“你、你这什么兵器?!”
一旁持戈的雎翊在头盔遮掩的阴影下大翻白眼,心中暗骂,刑轲这个武痴,现在哪是考究兵器的时候?!
心神一走,一股煞意扑面而来。
那苍衣男子此时抬足踏出裂陷的砖块,站在平整的地面上,苍袍无风而动,凤目中煞意大盛,便连雎翊、刑轲这般翔龙化身的甲士,竟亦一时被其煞气所慑,不敢轻近其身。
雎翊惊诧莫名,天上仙人讲的是修身养性,但若非身经百战而至杀戮无数,焉能有如此骇人煞气?!
这人仿佛只是动了一下,雎翊已觉得咽喉一凉,喉咙之处的盔甲赫然已被长剑刺破,玄铁厚甲,在天枢手中盘古凿面前,竟有如豆腐。
“让开。”
雎翊神色冷凝,头盔下,人目眨眼之间稍现青蓝瞳色,更见条状瞳带。
“恕难从命。”
他无视已抵在咽喉要害处的神兵利剑,长戈点地,就像传信之号,两侧随即响起铁履整齐踏地之声,其余十一甲卫倾巢而出,将天枢团团围困。
刀朝天,箭在弦,戟向背,枪点地。
不同适才一对一的散乱攻击,十二甲卫显然训练有素,每人所占之地均可互补不足,更隐隐藏有阵法,犹如天罗地网,严丝合缝。
雎翊一脸毅然,视生死如无物,眼中坚定如故。
天枢非常肯定,此时若要入殿,必要踏过一十二具龙族甲卫的尸体。
贪狼星君虽灭妖无数,但其本身并不嗜杀,面前这些龙族甲卫虽拦阻其道,但亦算是尽忠职守,并无过错。
天枢略皱眉,收了手中长剑。
虽看不到剑锋,雎翊觉得喉头之处刺骨之感消失。未及放松,骤然迎面一股劲风撞过来,以天枢为中心,一股劲力拔地而起,如同一堵看不见的墙壁朝十二甲卫迫去,任得他们勇武过人,一时竟亦无法抗衡,均被生生逼退数步。
“应龙王!!”
沉稳而略低的声音,仿佛被无限扩大,如洪钟震耳欲聋,更显然带了一丝不悦,
“若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请恕本君少陪!!”
“呵呵……贪狼星君如此迫不及待,倒真是叫本座意外!”
与这剑拔弩张的景况截然不同,带着调侃意味的声音适时响起,玄袍身影出现在殿堂深处,如铜墙铁壁般拦路的十二甲卫纷纷两旁让开,弓身行礼。
他扫了一眼杀气腾腾的众卫,淡然责道:“贵客临门,尔等竟以刀兵相迎,实在无礼!”
“龙主恕罪!”众卫同时单膝下跪,盔甲噌噌,其动作更是如出一辙,气势逼人。
应龙却不理会那一众跪倒的甲位,道:“还望贪狼星君多多包涵!”只可惜语中歉意欠奉,实在难让人感到一丝诚意。
天枢冷目视之,心中自然早有分晓。
这一众甲卫乃天上翔龙化身,从适才临阵御敌之势,可见纪律严明,绝非乌合之众。如此训练有素的卫士,若无应龙授意,又岂会擅自行动?
闹剧结束,应龙施然一笑,抬手挥退众卫。
一众甲卫旋即听令,收了兵器从两旁退下。
诺大殿堂,便剩下应龙与贪狼星军,倒安静了不少。
应龙从容地打量天枢片刻,笑道:“多日不见,星君倒是清减不少。”这般说法,好似这二人早是多年知交,而非曾两阵对立刀兵相见的对手。
天枢默然。说来讽刺,天宫中的神仙对这位三煞之一的贪狼星君一直是退避三舍,生怕跟他多打个招呼,便会被煞星身上的血腥戮气给坏了清修道行。反倒是这个妖帝逆龙,昔日的敌手,注意到他这副身体逐渐不堪重负。
“此事不劳龙王费心。”
对方的冷淡,应龙不以为忤,反而笑道:“南地距昆仑丘遥遥万里,本以为星君少说得半月之后才会到访,岂料本座前脚方落,星君便乘鸾驾临,实令本座大感意外!”言下之意,倒像是调侃天枢如此迫不及待想要见他。
若换了别的仙人,被如此戏耍,此刻只怕已暴跳如雷,然而天枢依然沉着冷漠,不受其话语挑拨影响,便似山岳无情,任你狂风吹骤,雨下瓢泼,不为所动。
“本君为金鳌宝珠而来。”
应龙挑眉:“星君说话当真是无趣得很。本座既然诺了这金鳌宝珠,自不会反悔。不过星君远道而来,本座连茶亦不奉,传了出去,未免让别人笑话本座待客不周。”他作了个内请之势,“不知星君可愿赏脸?”
言罢也不理会对方应是不应,转身步入内殿方向。
天枢虽不知他肚子卖的什么主意,当下亦不犹豫,随后跟上。
与正殿恢弘气势相比,这后殿亭台楼阁却带了几分岭南水乡灵秀之姿。亭林依山而建,层次分明,通透古雅,暗见水脉潺潺,以廊桥架空跨过,宅门漏窗,匾额屏风,均见匠心独韵,游走其间,不禁令人有心旷神怡,闲庭信步之感。
一棵硕大无比的桂花树下,以老树根盘为桌作椅,桌上放了一个茶盘,盘中紫砂壶青烟袅袅,茶香清香。旁边是一个清澈而并不深的池塘,塘内放养锦鳞鲤鱼,肥硕身长,看来不日便能跃过龙门,化身为龙。
应龙先行坐下,亲手沏茶,一杯斟满,以指移之,送到天枢面前的桌边。
天枢看了他一眼,亦同坐下,取过茶来。
这茶一看便知绝非凡品,汤色黄绿清澈明亮,香气高雅持久。
“醉月黄芽?”
传说蓬莱山中有醉月峰,峰顶有黄芽,煮而饮之,一品延年益寿,二品长生不老,三品羽化飞仙。
只是这茶五百年露蕊,千年方吐碧,便是寻常仙家也难于品上一杯。而天枢认得此物,自是因为天君曾赏赐于他,而他……
思及巨门星君殿中那壶早已凉了千年的茶水,天枢不由得抬手举杯,喝了一口,温热的茶水,入喉鲜醇,浓厚回甘,然后舌上却多了几分不该有的苦涩。
茶需热饮,凉了……甘而变苦。
“怎么?这茶莫非不合星君口味?”应龙目光如炬,岂有错过天枢眼中一闪而过的神伤,不由更是玩味,到底是何缘故让这个比北溟最深之处的海冰更冷硬的男子有这么一刹那的动容?
然而天枢自制过人,眨眼之间已按下心中那一丝半点的愁绪。
将茶杯放下,淡然道:“不。茶是好茶。”只是没有想到,能有这么一天,与这个叫九天十地众仙头疼莫名的逆龙面对面地坐着,平静地喝上一杯茶。
“这是自然。”应龙亦无意追问,“好歹本座也曾是天帝座下神将。”他看了天枢一眼,“想必星君也知晓,天帝对有功之臣,向来大方。”
天枢心念一动:“莫非龙王因不复上归,而由怨生恨,故而逆天?”
应龙正要斟茶的手一顿,仿佛听到了一个极为可笑的笑话,爆发出阵阵笑声,声彻山林,庭院回荡。
半晌方才止了笑声,然而笑意未减,眼中更隐隐带了几分嘲讽之意。
“朝菌不知晦朔,蝼蛄不知春秋。”应龙取来面前茶杯,闻香,细品,“凡人望春秋而知年,然楚南有一只冥灵寿龟,在它眼中,却是五百年为春,五百年为秋。”
“……”天枢眼神见深。
“九霄天宫,在那些久修而得道的仙人心里,自然是高不可攀的神域。可在本座眼中,却不过是个玉石雕砌的牢笼。与其处处受制,莫如求去。”
茶水从壶嘴倒出,落在杯中,荡出涟漪。
“本座要的,并非臣服天规之下,妥协条框之中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