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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师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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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不听话啊。”暖泉击石一般清冽的声音,从江允唇齿间溢出。
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过,“听话”两个字。
“没有?”裴雁晚的身量已长成,江允却还在长个子,故而她比少年高出一寸多。她抱臂站着,稍稍扬起下巴,忍不住笑道:“罢了,你若想喊,就喊罢,我不拦你。”
江允的耳根红得莫名其妙,在裴雁晚眼里,这源于初学一门手艺的惴惴不安。她与江允并非心有灵犀,怎会知道少年的羞怯不仅来源于方寸图纸,还源于那句主动叫出口的“姐姐”。
“姐姐”表达的不是姐弟情谊,而是亲昵。
江允倾佩裴雁晚的爽朗果决和对理想的坚定,又感激她的恩情,理所当然地想她更亲厚,想做她的友人。
“姐姐,你快看看罢。”略矮一些的年轻人吸了一口气,直挺挺站着,急道:“你可喜欢我画的小样?”
裴雁晚未接过图纸,索性就着少年摊开图纸的手欣赏。
白纸墨笔,纸上所绘制的剑比寻常的剑短上几寸,剑柄处别出心裁地雕刻了木兰花纹样,剑鞘上亦是镂空的木兰花环绕。
“为何是木兰花?”她好奇地问。
“木兰花有君子之魂,深谷幽香,通明贤达。”江允一本正经地解释,殷切望着裴雁晚深邃的双眸,希望她能明白自己赤子之心里的一腔钦佩,也希冀能借她的双眸,猜透她的所思所想。
君子之魂?
裴雁晚生平第一次,把自己与“君子”联系到一起。从前,她只决心做英雌,竟没想到,会有人以君子来称她。纵然她的居所种满了“花中四君子”之一的竹,而她也佩服竹清雅澹泊的品格,但从来未将“君子”一词和自己相联。
这倒新奇。
剑客对自己、对人生有了新的理解。
她许多人学到过东西,譬如品性、剑法、眼界。今日因为江允开阔了思维,令她对江允也有了几分感谢。
她低头摩挲着图纸上的小样,为画图人的巧思而受到感触。两人身高的差距,致使二人贴的如此近时,裴雁晚的数根发丝落在江允的肩头,江允甚至嗅到了竹叶的清香,耳后根的红晕倏得一下转移到了脸上。
“你为何又脸红?今日也不热啊。”雁晚发觉少年的异样,满心疑惑地问。莫非,是她靠得太近?
“我没有!我只是,我只是……”江允在心底无声地嘶喊,男女有别,男女授受不亲,授受不亲!他纠结且拧巴,一边想靠近裴雁晚,一边拘泥于所谓礼教。
即使这人是他想要相交的友人,他也、他也……他遭不住了!
电光火石之间,他已迅速地收起图纸,不再做过多的解释,如同受惊的兔子一样,红着脸冲进自己的房间。
但关门的瞬间,他还忍不住朝依旧站在院门旁的剑客投去视线,二人瞬间四目相对。随着屋门扑通一声关上,他灼热的目光被阻断了。
女子正是亭亭玉立的年岁,静静立在暖阳之下,纵使她不是什么美人,可已经足够江允心弦撩动。
实际上,这样的悸动与女子容貌如何毫无关系。
连江允自己都未察觉,少年人的初次心动能如抚落肩头落花一样,简单而纯粹。
裴雁晚目送江允一溜烟跑开,正百思不得其解时,对上了与江允关门前的最后一眼。少年的眼神像春水般柔软,反而给她的心头又添了一丝疑惑。
不过,江允红脸的样子倒是俊俏极了,裴雁晚理理发尾,暗自想道,待他再长几岁,定是蓝颜祸水。
*
夜色已定,雁晚去见周照的路上,心中还念着江允的容颜,以至于被周照看出了她脸上的春色。
周照异常怕冷,已经到了秋天就要生一小盆火取暖的地步,将整个屋子烘得暖洋洋的才舒适。她原本正在往香炉中添香料,一抬头便看见了面上洋溢着春色的徒女,竟一个手抖将手中的香料洒到了香炉外。
师徒二人都长了眼尾上挑的凤眼,周照知道这不是善于表达情思的眼睛,但她更深深知道,自己的徒女虽开朗豁达,也鲜少有今天满面春风的时候。
“你今天心情倒好。”周照招呼徒女坐在自己对面,为裴雁晚倒了杯热茶。
裴雁晚嫌弃茶水太热,没有立时饮下,而是向师母解释道心情大好的原因:“徒儿昨天救了一个小公子,品貌非凡,他居然唤我‘姐姐’。”
“竟有此事?”周照的瞳孔略微放大,担忧起徒女的心思来:“你莫不是,又动了情?”
年轻的女子为这话险些打翻茶杯,急切地回道:“您想什么呢?那小毛孩长得还没我高!”
周照淡淡看她一眼,面露略沉:“你从前与秦渊分开的时候,他是怎样要死要活的,你应该还记得。为师只是不希望你耽于男女情爱,反倒失了本心。”
怎么又提起秦渊来了!
秦渊,便是许成玉口中裴雁晚的“旧相好”。
十八岁时,裴雁晚因秦渊的英俊与儒雅,和他短暂相处了三个月。只不过,那人美则美矣,起初还觉新鲜,可到了后来,裴雁晚愈发察觉他的无趣。如此倒罢了,可秦渊居然不知天高地厚,想要处处管制着她。
今日穿什么衣物,中午吃什么东西,秦渊的细致入微,反倒频频惹得裴雁晚不痛快。她又不是半大的孩子,哪里需要如此周全?秦渊到底是喜欢她,还是想要束缚她?
故他而快刀斩乱麻,断了与秦渊的情愫,将他一脚踢开。
裴雁晚不悦周照的说教,脸上的喜悦似流水般迅速收敛干净,道:“徒儿不喜欢新捡回来的这个,只是看他长得好看,多看几眼。况且,就算徒儿从前与秦渊相好,也不曾忘记手中剑。”
周照不再接徒女的话,而将话锋一转,道:“那品貌非凡的小公子,来路可明晰?”
屋里的气氛顿时沉静了下去,江允的身份来路,正是裴雁晚唯一的顾虑。若江允真的出身皇室,那她身为澄意山庄庄主,与皇子交好,多多少少意味着山庄与朝堂有了更多牵连。
澄意山庄作为大殷的一份子,理所当然地履行自己的家国之责,每年都会将一批兵器送往边境,作戍敌之用——这是山庄和朝堂仅有的联系。
江湖庙堂过多的联系,会掣肘山庄,亦会掣肘他自己。
裴雁晚生平最恨别人管教她,周照教导她时之所以严格,是真诚地为了她好,她虽不耐烦,却心怀感激。但换作旁人约束她,多半是因为闲着没事干!
若与江允做朋友会限制她的自由,那她宁肯不要这个朋友。
周照从屋中的沉默里看出了问题的答案,她唯一的徒儿向来放任,除了严厉地教授徒女剑术,和在徒女幼时传授做人的道理外,只要徒女身体康健,便不再多管,唯恐压抑了雁晚张扬恣意的天性。
毕竟周照此人,也曾有过张扬恣意的可贵岁月。
十数年前,周照还是京城一家镖局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她的父母对独女多为溺爱,少有约束,养成了她随心而行的性格。
镖局里的镖师来自五湖四海,人人都有一身本领。在镖师们的耳濡目染下,少女时期的周照领悟到了剑器的魅力所在,渐渐醉心于剑术,便辞别父母,拜入了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澄意山庄。
她向往快意恩仇的江湖气,学有所成后便游历四方,而灾祸也在这时降临。
周照某日为了救人,不知得罪了哪门哪派,竟为自己全镖局招来了灭顶之灾。一个雨夜里,周照赶回京城家中,却只看剑十数具死相惨烈的尸体。
她悲痛欲绝,在雨中跪倒痛哭。既痛恨自己姗姗来迟,更恨藏在暗处的仇家。
然而,周照一刻也不曾怨过自己的恣意。如果人人都因为恐惧,而放逐罪恶肆意生长,世上哪还有对错可言?
她心中敞亮,清醒地明白,若世人都惧怕流言和恶果,压抑对自由的向往,便只能终身活在黑暗里。
数年后,周照接过第二代庄主的衣钵,成为了澄意山庄第三代庄主,并决心选择一个女孩,把剑术传给女弟子。
二十七岁这一年,周照回到故里京城,在慈幼坊里带回了一个大胆靠近她的女童,帮助女童起了世上独一无二的名字,传授自己的一身剑术。
她只比这女孩儿年长二十一载,如姐如母,松弛有度地将女孩教养大。
如今,女孩儿已经长到了十九岁,和周照年少时性情相仿,频频让周照回想起曾经的自己。
周照回过神时,裴雁晚已经坐到了她的身边,轻轻靠在她肩头。她拍拍徒女的脸蛋,语重心长:“又来闹我?我不会多管束你,只是你若为了男女情爱而放弃理想,实在太不值了——唯有这一点,我一定要不厌其烦地提醒你,你也得不厌其烦地听。”
“我不是那样的人。”裴雁晚轻声回应,“我的理想最重。”
“亭亭,”周照与徒女贴地更紧,柔声唤道徒女的小字,“我希望你能把我传授于你剑术传给他人,也希望你能快乐幸福——但若你的快乐幸福要靠男人才能得到,我不会答应。”
裴雁晚深以为然,天底下的权力多在男人手中。这些掌权的男人,甚至还会以此压迫女子,挤压女子的生存空间,理所当然地夺走本属于女子的一切。
大殷朝堂之上,只有永宁将军江卓一位女子。其他的女官多被困于后宫,没有见过朝堂上更广阔的天地。
江卓的这份自由,是她凭借自己的本事争来的。
女子的困境,只能靠女子自己才能冲破。
何况,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女子既能上战场厮杀,保家卫国,难道不能在别的地方大放异彩?
裴雁晚捏捏周照的手掌,更加坚定自己的决心。若无心朝堂,那么便在江湖上,杀出一片属于女子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