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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悍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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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烈阳,兖州刑场。
街头人头攒动,空气是闷热的,此时所见的空气是浮动着层层热浪的。但这丝毫不减免百姓观看行刑的热情——千百年来,人们总是爱看热闹的,尤其是事不关己痛打落水狗的事情。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身穿锦衣华服的,抑或是衣衫褴褛的,他们都在刑场周围站了一圈。
其中闲言碎语吵杂,它们像一把把无形的利刃插在受刑者身上,仿佛斩首示众是较轻的惩罚,忍受世人的百般唾弃和侮辱才是真正的刑罚。
“听说是个悍匪。”
“可不是嘛,杀了一十九个人,还不是悍匪是什么!”
“我呸!他以前好歹也是有一官半职的,谁曾想他为了钱财凶相毕露呢!”
“朝廷待他也不薄,怎么就背叛萧大人,自个儿当了土匪去了!”
“我怎知呢……反正不是个好人。”
……
跪在刑场中央的犯人,他穿着滚满污垢的麻衣,胸膛上还赫然地写着两个红色的大字:死囚。
死囚抬眼看向四周,围观的全是对他唾弃责骂的人。他的眼神里没有多少情感,有的只是对世人的绝望。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一个穿着“玄机阁”制服的小孩儿身上,只见小孩儿眼巴巴地跟他对视着,小拳头却攥得十分紧。
死囚见到这个小孩之后,那有如枯井般的眼睛里却发出了光!
“刹!”一声后,寂然。
死囚人头落地。
穿着玄机阁制服的小孩双眼通红,死死地盯着血泊中的死去的人,他想呐喊,可死囚在死之前却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小孩的旁边还站着一个身高七尺的白衣人,他穿着和小孩一样的制服,只是他戴着一顶和其他玄机阁一样的金丝织帽,而且看起来不大友善。
他把一只大手搭在小孩的头上,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随后他轻蔑地笑道:“小时,你的师父是悍匪,记住了,千万不要学习他。”
小孩叫时蓑,名字是师父起的。他感觉那只大手好像泰山压顶一样压得他没有抬头的余地,他不得不点头。
“在刑场上受刑的人,他叫魏然,是我师父,他是个好人,我知道。悍匪不是他,是我身边的萧大人,我也知道。”时蓑坚定不移地看着倒在地上的冰冷尸体,他在心中默默念着。
宣徽元年,周高祖建立了朝廷唯一的暗杀组织——玄机阁。有人说他们是朝廷的走狗,有人说他们是百姓的庇护,众说纷纭,但总的来说,他们跟前朝的不良人没有根本性的区别。
而,魏然正是前朝不良人的一员,他是唯一一个在玄机阁的清剿行动中存活的不良人。他本来有不灭的信仰,他本捍卫前朝至死方休,但,直到他在捡了一个孤苦无依的小徒弟之后,他的心态就开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这小孩儿是他正在下雨时分捡回来的,当时他在破竹林里避雨,魏然随手把身上的蓑衣披到他身上,却不料就被他惦记着一路跟到回家。
魏然觉得这小孩有趣,便给他起了个名字,叫“时蓑”。
时蓑拽着他的衣角,高兴地叫着道:“你快点教我武功!”
魏然不冷不热地说道:“武功?我就是一个杀鱼的,我怎么会武功?”
可时蓑不依不饶地说道:“我都看见了!刚刚你打跑那个流氓的时候……”
……
魏然不知怎的,觉得跟这个小孩很有缘分。他给他饭吃,教他轻功,告诉他自己就是不良人的秘密。魏然素来不爱笑,但看着时蓑天天吵吵闹闹,他的嘴角也会勾起一点点弧度。
从前魏然总是怀有复兴前朝的抱负,因为他是不良人,他必须将自己的信仰捍卫到底。可是这几年,他所有的同伴都已经死于玄机阁的手上,他曾经很想报仇,但是看着时蓑这个小孩,他不禁想:“这也是一条鲜活而年轻的生命,他的路还很长,断然不该赔上……”
“前朝都已经灭亡了,新朝已经成立了,旧的事物都已经随风散去了……”
“玄机阁的人手上也许都沾满了我们的鲜血,但我们的双手,又何尝不是沾满了别人的鲜血呢……”
“这种偷偷摸摸的日子,何必拉上这小孩呢?”
魏然躺在野郊的大树根上,他对着漫天星星的夜空看了许久,不良人的誓言和时蓑的前途在他心中激起千层浪。
最后他把头上的斗笠拉低了些,遮住了自己的脸,浅浅睡去了。兴许在寒风里做梦,可以跟离别的故人说一声抱歉。
魏然是最后一个活着的不良人,他在那晚与故人一一道歉之后,第二天就领着时蓑投奔了玄机阁。他亲手掐碎了不良人的信仰,辜负了挚友的重望,却又亲手点燃了火把,让光明照入时蓑的征途。
他踏入玄机阁阁主的密室时,阁主萧允戴着一顶金丝勾勒的高帽,身穿一身洁白无暇的衣服,睥睨他。
他是走狗,是叛徒,也是余孽,所以他不能昂首挺胸地看着萧大人。
“你是觅封侯的?”
“不是。”
“你是来……”
“来投奔的,求一条生路。”
“呵呵,挺有意思的。死去了这么多不良人,就为了把复国的希望传火一样传给活着的不良人。”萧大人的大手按着魏然的头,他的力量大得足以让人抬不起头——不知是因身份的禁锢而抬不了头,还是因他手掌在施压而抬不起头。
“走狗,你可以活下来。”萧允加赏似地拍了拍魏然的脸,讪笑道。
玄机阁阁主就是这么一个人,萧允知道对于魏然来说,死并不是什么痛苦的事情,屈辱地活着才是。
“没关系。”魏然想,“走狗就走狗,至少这孩子日后可以光明磊落地做人了。”
自从魏然被纳入了玄机阁之后,虽然事情都做得出色,可他始终背负着一个“降敌”的身份,得不到谁的尊重。
在魏然进入玄机阁的第二年,高高在上的萧大人突然指派了一个重要的任务给魏然。
“皇宫的最底层实际上是玄机阁的地牢,那里囚禁着十九个天字级的高手,犯得每一条都是重罪。”
“你去,去把那十九个人杀了。杀了,你就是治世功臣了,呵呵……”
萧大人的笑声越发阴森,越发刺骨,就连站在旁边的同僚都惊得不寒而栗。
三日后,结果不言而喻,魏然死战,十九人均死。死囚皆被换上了寻常百姓衣物,曝尸山野。
通报:前不良人魏然,驻苦山为悍匪,杀无辜百姓十九人,现已伏诛。
时蓑绝不信他师父是个悍匪,他跪在牢狱前,看着血肉模糊的魏然,此时的他已经被毒哑了,也没有任何力气去写下诉状。
供书招了,满是皱褶的纸上此时是血迹斑斑的,时蓑看过,但他不信。即便不信,他也没法力挽狂澜拯救魏然。
“师父死的时候,他竭尽全力对我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可是我作为他的徒弟,我怎么可以噤声不作为呢?”十八岁的时蓑兀自苦笑着。
“一天是不良人,一辈子都是不良人!”他捏碎了茶盏,在心中默念着,“要不是让我调查到真相,师父你一定含冤九泉!”
“十一年前的仇,今日要得报了!”
他看着灰蒙蒙的天空下有一行白雁飞过,随后把一卷银针收回到袖子里面。
……
玄机阁最高的楼层中,坐着一个中年人。他头戴金丝勾勒的官帽,端坐在座椅上,有着不可冒犯的威严。
时蓑如今已经是萧允手底下最得力的青年才俊,武功实力已经在大部分玄机阁的成员之上,由是,他有资格进入玄机阁的最高层。
“义父!”时蓑跪拜了萧允,“我有事禀告!”
萧允抬了抬手,示意他开口说话。
时蓑道:“多年前,魏然叛徒曾告诉过我一件关于不良人的秘辛,是关于前朝宝藏的藏匿点……”
“哦?!”萧允忽然感兴趣了,他屈身盯着时蓑道,“那你为什么现在才说?!”
时蓑不紧不慢地解释道:“本已经忘记这件事了,最近在房中翻找旧物,翻找到了一张泛黄的宝藏地图,才想起来魏然曾经对我提过这件事。”
时蓑低着头跪着前行,把手上的地图毕恭毕敬地呈给萧允看。
萧允一把抢过地图,他仔细地端详这张地图,眼睛里发出了贪婪的光,似乎要把整张地图吃进去一般。
过了一会,他开始放肆地桀笑起来:“哈哈哈哈!天助我也!时蓑,你速去找人,随我找到这批宝藏!”
时蓑认真说道:“且慢,义父!如果我们成功地挖掘出这批宝藏,那么将会是大功一件,难道义父愿意跟其他人分功劳吗?”
萧允半眯着眼睛,他伸手去按着时蓑的头,嘉奖道:“不错,做事情越来越周到了……”
苦山,天雨欲来。
天空仍是灰蒙蒙的,但是那行白雁依然在徘徊着,它们好像越飞越高,励志要撕破那苍穹一样。
萧允带着他的义子时蓑一前一后地走进了苦山里的一个乌漆嘛黑的洞穴里。拿着地图的萧允眼睛里发出了异样的光彩,他的步子走得飞快,似乎再等片刻,见不到宝藏就会要了他的命。
“儿子,儿子!是这里吗?地图上写的就是这里!”萧允兴奋地叫道。
时蓑冷冷地回答道:“是这里。”
萧允忽然想到点事情,他疑惑道:“苦山?这个地点怎么这么眼熟?”
时蓑冷冷道:“当然眼熟了。”
时蓑刚说完这句话,萧允就听到了身后传来了“轰”的一声巨响,他吓得迅速回头。洞穴口已经被山石堵住了,萧允慌忙地发问:“怎么这里还有机关?!宝藏在哪里?宝藏在哪里!”
时蓑冷笑道:“十一年前,我师父魏然不是在苦山作悍匪么?宣徽年间,他死于兖州刑场,那时正值午后,烈阳当空。”
“你?!你……逆子!”萧允终于发现了时蓑的目的了,他怒火中烧地说道,“你是来报仇的?!你以为就凭你的身法和武功,就能杀得死我么?!”
“杀不死,但如果我以针法逼进功力,就能!”时蓑的话语冷至冰点。
萧允自信满满地讪笑道:“是么?你不会,我懂你。强行逼进功力,你会在三年之内毙命。你师父背叛不良人,投玄机阁,就是为了你能有一条坦荡的路途,你根本不会辜负他……”
“我会!”他的回答铿锵有力。
他一步步走向洞穴的深处,走向更加黑暗的地方。
“一天是不良人,一辈子都是不良人……”
……
苦山,雨后初晴,天空已经是青色的,白雁已经冲破了云霄。
堆在洞穴口的石堆已经被一双血手扒开,一个伤痕累累的少年从里面爬了出来。他擦拭去了脸上的污血,看着高空的白雁,念出了一句话。
“玄机阁阁主萧允,孤身闯入苦山,被悍匪所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