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王）野宫旧事》Samael

12、小肚鸡肠

　　第十二章。
　　【一】
　　塞林格说，幸福和快乐之间最显著的区别是，幸福是固体而快乐是液体。
　　所以，快乐其实很容易流走，消失。
　　【二】
　　此时此刻，千草骤然想到了《云图》里的这样一句话，我们的生命不是我们自己的，我们和其他人紧紧相连，过去，现在，通过每一桩恶行，每一件善事，我们在孕育着我们的未来。
　　事实上，这种“紧紧相连”看起来更像个跟宿命这种东西扯上关联的、无处可逃的桎梏。或许是她做得错事太多了，才会受到这样的惩罚。
　　这种感觉非常糟糕,她浑身都僵硬起来，后背的肌肉都在无声叫嚣着，她想开口说点什么，喉咙的肌肉却硬得像岩石一般，发不出一点声音，寒意从胸膛深处升腾而起，它找不到出口，只得勒紧了脖子，榨出最后一口呼吸。
　　现在，她对桥本的感觉很复杂，总之不乏各种负面情绪，包括嫉妒，害怕，惶恐……更厌恶这个面对桥本像个丑陋的恶鬼一般的自己，以至于每每面对面时都产生了一种想要拔腿就跑的念头。
　　桥本有些局促地咬了咬嘴唇，越发无措，声音依旧软软的：“不好意思呀。”
　　无数念头在脑海里翻滚，动荡的情绪织成大朵的阴云，像是浮霭的影子慢慢漂移过靛蓝的天空，最终，她压下心底的情绪，平稳开口：“没什么的，桥本桑。”
　　“哎？”桥本呆了一下，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同班。”她言简意赅，“千草比吕乃，请多指教。”
　　“我是桥本真理子，请多指教。”桥本牵动嘴角，露出一个浅浅的弧度。
　　须臾，她的目光转到一旁的白石身上，脸颊有些微微泛红：“啊……对了，刚才谢谢你了，白石桑。”
　　白石棱角分明的下颌敛开一道温柔的弧线，声音依旧温润如玉：“举手之劳而已，不用客气。”
　　千草愣了愣，随即内心里慌乱起来，如同蔓藤一般，缠绕纠结。
　　他们早就……认识了？
　　【三】
　　想要落荒而逃的念头越发强烈，她半垂下眉眼，视线放空，像是逃避一样拒绝再看两个人的表情，哑声道：“那个……我突然想到有点事，先走一步了，回头见。”
　　说罢，抬步，一路小跑，一瘸一拐的姿势。
　　“阿乃？”白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微微上扬，带了一点诧异。
　　她却拼命想把这些声音隔绝在身后，跑出了天台，鼻子有些发酸，垂着头，冷不防与迎面而来的人撞上了，脚下一个踉跄，后退了几步，扭伤的脚踝还未痊愈，剧烈的疼痛骤然袭来，重心不稳，整个人就要往地上倒去。
　　与此同时，对方手里的文件也因为碰撞,脱手而出，纸张顺利散开，立刻像十几份白色翅膀一样，被气流剪送进空中，以优美而迅疾的弧线旋转至高空，复又落下。混乱之中，对方却及时伸出手，拽住了她的手腕，力气很大，她得以避免了同地板亲密接触。
　　“比吕乃……”清越的声音里带着一点无奈，“怎么这么慌慌张张的，见鬼了么。”
　　她抬起头看，栗发少年正微微翘着嘴角，跟几天前冷面修罗的模样判若两人，复又垂下头，抹了抹脸颊，低声道：“抱歉，治也。”说罢，蹲下身，收拾那些散落得到处都是的纸张。对方也蹲下身来，一起整理那些文件。
　　“那天，抱歉。”正町寺接过她手里的纸张，突然如是道。
　　“哎？”千草极其诧异，其实她都做好了被他拉入黑名单的准备，却没想到他会这般开口。
　　“那天……我不该那么说你的，而且，后来都没注意到你的脚崴了……你说你怎么这么逞强。我想你大概发生了什么事，不介意的话，说出来帮你一起分担一下……还是希望你能留在社里。”正町寺声音有些小，断断续续，也有点缺乏逻辑，千草还是安静地听完了他的话。
　　也许是她的反应过于安静，正町寺显得有些惴惴不安起来，一只手紧攥成拳，指节发白，半晌，又开口：“喂……比吕乃你没有这么小气吧……还在生我的气……”
　　“怎么会……”她急促开口，打断了他的话，“该说抱歉和谢谢的人，应该是我啊。”
　　她的话音落后，正町寺的脸色有几秒钟的僵硬，突然抬手，覆上了她的发顶，她来不及躲闪被直直揉搓成了鸡窝发型。
　　“喂——”她护着头发跳到一边，声音不复方才的沉闷，却见对方露出一个熟悉的、带点惯常“不怀好意”的笑容。
　　“你预备是不是下一步就用敬语并且开始称呼我正町寺桑了？”
　　“哎？”她愣了几秒，有些跟不上少年的思路。
　　“你客套的样子……让我觉得很陌生哩。”他顿了顿，微微俯下身子，凑近了一点，嘴角依旧弯弯，笑意却未达到眼底，声音也压低了不少，似是耳语，“刚才……你哭啦。”
　　陈述句。
　　千草眯着眼睛看着他，忆起几分钟前的狼狈，慌乱地摇摇头，正町寺的目光里却带上了说不出的复杂，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眼眶都是红的。”
　　“风沙迷了眼睛而已。”她憋出一个蹩脚的借口，不欲多在这个问题上多言，好在对方也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接受了她拙劣的演技，反而兴致勃勃地又问起了另外一个让她避之不及的问题：“听说你们班今天来了转校生？”
　　这句话像是一簇火把，把她内心积攒的怒火一下子点燃，她垮下嘴角，声音沙哑：“别问这个，我不清楚。”

　　“怎么咧？”
　　“阿乃。”

　　身后传来的声音，与正町寺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她一下子僵住了，费了好大劲才扭过头，看到白石正站在不远处，单手插兜，身形挺拔，却面无表情。走廊里人来人往，这一刻，好像所有人的身影与面庞都被窗口斜射进来的阳光模糊掉了，只有他的线条，清晰如斯。
　　“哟，阿藏~”身旁栗发少年扬起一只手，笑眯眯地冲着白石打招呼。
　　“治也。”白石脸上冷凝的线条松动了几分，勾起了一个浅淡的笑容，回应了正町寺。

　　千草却如同倒退回任性的中二期，别别扭扭，怎么也不想搭理对方，垂下头，脚尖蹭了蹭地面，迈开步子，扭头就走。可没走出几步，却觉得手腕上一紧，硬生生地被拦在了原地，她沉默地咬着下唇，用力想甩开对方的钳制，确实徒劳。正町寺已然注意到两人之间诡异的气氛，小声说了句“监督还等我的报告，回头见。”就抱着一摞文件，溜之大吉了，留下了她和白石两个人。
　　两个人僵持了一会儿。
　　白石突然伸手揽住了她的肩膀，她反射性地挣扎起来，却听见耳边传来了一声低低的叹息，让她的动作一时间僵住了，抬了抬眼帘，朝着他望过去，正对上他的眼睛。
　　措手不及的对视。
　　跳跃的阳光跃入他的眼底，淹没进去，瞳孔中央亮光扩张，温暖的色泽扩散成苍茫的雾气，浅浅薄薄的覆在琥珀色的瞳仁上。
　　她呆呆地看着他，耳畔一切噪音都似乎悄然远去，只有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大，如同绵密不绝的鼓点。
　　而她呆愣的样子大概取悦了白石，他嘴角的弧度越扬越高，最后忍不住笑出声来，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也弯成了一个好看的弧度，温和的笑意，满满的好像就要漾出来。千草恼羞成怒想要推开他，他却揽得很紧，没有松手的趋势。
　　两个人的拉扯，吸引了走廊里来往行人的目光，千草脸上一红：“喂，放手。”

　　“好吧——”
　　白石拉长了语调，语气有点欠扁，眉眼弯弯，笑容也有些无赖，手下一松，放开了她的肩膀，还没等她回过神来，却又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大步流星迈开步子，她踉跄了几步，不得不跟上他的步子，转过了几个弯，映入眼帘的是挂着“保健室”牌子的大门，被拽进房间之后，白石利落地关上了门。

　　矢作校医并不在，也没有别的学生，保健室里空荡荡的，只有一股消毒水的味道在蔓延。

　　“阿藏你有什么事？”千草倚在门上，皱着眉头，盯着眼前这个比自己高出许多的少年，内心里对于他的完全不按常理出牌感到无比困惑。
　　“果然还是自己的地盘比较安心呐。”白石给出一个足以让她吐血三升、算不得理由的理由，他摸着下巴，盯着她看了一会，直到看的千草浑身发毛，突然伸出一只手，撑在她身侧，微微俯身，笑吟吟开口，“阿乃猜猜看，我想做什么？”
　　千草顿时一脸“你脑子被驴踢了啊”的囧象，方才被压下去的火气又有向上翻腾的趋势，完全不想再跟白石进行任何交流，转身，准备开门离开。

　　却脚下一软。

　　字面上的意思。

　　地面上突如其来的震颤让她整个人重心不稳，险些跌倒，还好白石眼疾手快揽住了她的腰，不过他也踉跄了一步，胸膛撞在她的后脑上，闷哼了一声，一旁的架子上的玻璃器皿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交织成一片。
　　地震了。
　　就像地狭人稠是日本的特点一样，高发的地震也是特点。全世界震级在里氏6级以上的地震，20％以上都发生在日本。小震就更是接连不断，每天约300起。好在，她接受了完整的地震防范教育，学校里也一直定期有地震演习，面对这样的突发状况，倒是没有惊慌。
　　千草扭头看了白石一眼，扣住了他的手，两个人动作迅速地就近选了一张桌子躲进去。
　　颠簸与震动似乎并不仅限上下方向，跟平日里的小规模晃动不太一样，还夹杂着破坏性更大的横波，果然，没一会，晃动变得剧烈起来，她心下一紧。
　　忍不住偏头看了看身边的人，似乎是觉察到她的视线，白石转过头来，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别担心。”
　　千草没有说话，只是握紧了他的手。

　　虽然有些不合时宜，恍惚之中，她却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高中时代，她和白石已经不同班了，那也是一次地震，因为比赛的缘故，她伤到了腿，躲避地震的时候，并没有跟上班上同学集体撤退的速度，茫然失措地躲在墙角处，等待震动下一次减弱再逃出去。
　　白石就是那时候出现的，他喘着粗气奔到她面前，几乎语不成调：“阿乃……还好……还好……”
　　然后抱起她一路跌跌撞撞跑出教学楼，跑到了空地处。千草忘记自己那时候说了什么，只记得在他的怀里哭得昏天暗地，最后，他们接吻了。
　　【四】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当震动稍微变小了一些之后，白石开口，言简意赅道：“走。”
　　千草被白石用力拉了起来之后，也从回忆里挣扎出来，站起身后，从脚底涌上的血液带着令人猝不及防的晕眩袭上了她的眼睛，天昏地暗，晕眩之下，只能任由他拉着，随着人潮向外跑，一时间有些茫然，似乎就像是身处大海的一叶扁舟，随时一个浪头就是灭顶之灾。
　　匆匆转过走廊，奔向逃生梯。
　　骤然的，一波剧烈的震动再次袭来，不远处响起东西碎裂的声音，以及几个女孩抑制不住的尖叫，杂乱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无端让人心烦意乱，
　　千草无可避免地被一股冲力推到了一旁，连带着让白石脚下也有些踉跄，他却把她的手抓得很紧，没有被其他人挤开。
　　“藏之介……”嘈杂声中，千草突然捕捉到一个声音。
　　白石也听到了这一声呼喊，诧异地看向千草。
　　她摇摇头，示意并不是自己喊他，直到望见墙角处跌坐着的人，她愣了。
　　是满脸泪痕的真理子。
　　千草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一下子恐慌起来，更加握紧了白石的手，白石也注意到了跌坐在墙角处的女生。
　　女生的表情显得很痛苦，眼泪大颗大颗落下：“藏之介，帮帮我。”
　　有一个女生从真理子身边经过，俯下身，似乎想要拽她起来，但是由于震动，和女生的力气有限，反而自己也踉跄起来。
　　白石迟疑了一下，松开了千草的手，“阿乃，你先跑去空地，我去帮帮她。”
　　千草咬紧下唇，沉默了一会儿，却不肯松开：“我跟你一起去帮忙。”
　　“别闹，我顾不了你们两个人，乖，先去安全的地方呆着。”白石一把拽开她的手，轻轻推了她一把，“一会去找你汇合。”
　　她向前踉跄了几步，回过头看着奔到少女处的白石，心乱如麻。
　　千草清楚地知道，哪怕那个跌倒的人并非是真理子，白石也一定回去帮忙的，因为他就是那样的人，善良，热心……当得上世上任何美好的形容词。

　　说她恶毒也好，小肚鸡肠也好，她偏偏不希望此时此刻，落难的，是真理子。
　　因为，这样，善良的骑士会心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