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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第十五章 长驱破索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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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四点,夜色肃清,星月溶溶,浸冷征衣。“好了,狸奴,就到这里吧。”禁门口,拓拔烈拉住我胳臂,不许我再前行。
从东宫步行而来,一路穿花拂柳,我择去他金色铠甲上的落花,从香祖手中接过瑶卮:“阿烈,祝你旗开得胜!……你要小心,早点回来……”言罢,鼻子已经酸涩了。
他接过杯中物,在手里轻轻晃了晃,绿酒映月,流光徘徊。“狸奴,甲胄在身,我是不饮酒的。这杯,你就代我喝吧。”
我颔首,想去接他手中的玉杯,他却仰脖,一饮而尽。我愣在那里,被他猛一把拽进怀中,温热辛辣的液体滑过我的喉舌,愁肠殢酒,却不能在他面前化成相思泪。
这一吻,缱绻绸缪,难舍难离。忽闻平旦更鼓,禁门“吱呀”落下。汉王拓拔冶青騘银甲,与副将叱李延延已经侯在宫门外多时。拓拔烈推开我,正了正我髻子上的平安竹,认真道:“一会儿不许哭鼻子,等着我回来。”
我扁着嘴点头,目送他翻身跃上螭龙,扬尘而去,一小队人马往校场的方向渐行渐远,虽悔已难追。我想他应该不会再回头了,眼泪方才顺着双颊滚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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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三个月里,兵部频获捷报,隔日就由夏卿亲自呈送到东宫来,这是拓拔烈出征前的旨意。只恨寥寥数语不能缕述曲折,更无法慰藉相思。片纸只字,我拿在手里一看就是半晌,常惹得香祖调侃,只要兵部尚书一出现在东宫门外,她便要说:“夫人,皇上又托寄锦书来了。”
五月,拓拔烈行军至漠南,舍弃辎重,率军轻骑奔袭,直逼栗水。柔然人无所防备,临战震怖,民畜惊骇奔散。郁文闾大檀焚烧穹庐,绝迹西逃。敕连可汗闻代军至,派兵马援其兄,途中被拓拔冶率领的部队截击,大败而归。
六月,拓拔烈沿栗水西进至菟园水,代军兵分几路搜讨,东至瀚海,西接张掖水,北渡燕然山,俘获斩杀敌军甚众。柔然的高车诸部也乘机倒戈,归附代国,前后降了三十余万人,缴获戎马百余万匹。
七月,拓拔烈继续沿弱水西行,至涿邪山,后又至黑山、已尼陂,再获降军十万。至此,柔然国为劫掠云中所付出的代价已经十倍不止,敕连可汗无奈之下献出三名公主,并绑来拓拔宇及其一脉子孙,想以和亲停战,但依旧没能阻止拓拔烈进攻的步伐。
八月,大军终于开至可汗庭,敕连愤悒而死,留下年幼的太子不战而逃,怖成北窜,不敢复南。
初秋的盖臧城,水草丰沛,牛羊满野。叱李延延的谎言不攻自破,他长期收受柔然贿赂,出卖代国情报的证据确凿,被拓拔烈下令当众车裂,以儆效尤。
魏王拓拔宇面缚求情,涕泗交颐,他自知死罪难逃,但还是希望皇帝念在手足之情,网开一面,放过他的一脉儿孙。拓拔烈笑而不纳,当着他的面处死了所有俘虏的柔然贵族,其中也包括他的两位妻子。之后,又当众问了句:“有谁替魏王求情?”群臣无一出列,任谁都明白,皇帝这次要的,就是永诀后患。
至于柔然、高车的降附之民,拓拔烈将他们分散开来,东至濡源,西达阴山,使其耕牧,每年收缴贡赋。又从朝堂派出胡汉官员,共同镇抚。
秋风发微凉,边疆已息警,王师还在回程的途中,恐怕无法兑现他共度佳节的诺言。八月十五,我将手抄的经书供奉到寺庙里,为皇帝祈福。夹道挤满了欢呼的百姓,平城的大街小巷里处处可闻胜利的歌谣:长驱破索虏,盖臧绝贵种。漠南无王庭,漠北走穷狗。
中秋之夜,我独自登阙楼北望,与遥在千里之外的他,共一轮明月。登高远眺,一整个平城尽收眼底。今日没有宵禁,过了人定,大街上依旧人头攒动,声光相乱。月如镜新磨,繁华之前,我愈感索寞。半壶桃花酒下肚,已然微醺,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爱上这酒的,或许就在那个芳菲落尽的人间四月天,因那一觞满含离愁别绪的桃花白芷酒吧。夜相思,风吹帘动,疑是所欢来,恍惚间听得香祖唤我:“夫人,鸿雁大人又托锦书来了!”
我接过书着“战报”二字的公文,猛得一个激灵,酒便醒了大半。回程路上,哪还来得战报?莫非……焦急想要拆开,却发现上头紫泥未除,面上还书着一行小字,是他的亲笔:密函,着兵部呈王敏亲启。
我拨去封蜡,忐忑展开,却见一首杂诗,还有意学了我的行书笔法:
兵尘万里,家书三月,无言搔首。
误了中秋,不负重九。
愿年年此夕,团栾儿女,共杯中酒。
署名是个“烈”字,还盖了私印。我轻笑出声,他还真是以国为家,倒是好意思拿这三个月的战报当家书来说。
“夫人,皇上说什么了?鸿雁大人在楼下等着回话呢?”香祖探头探脑来问。
我合上“战报”,敛容道:“传话下去,皇上初九班师。”香祖应了一声,来接我手里的公文,我一晃,道:“告诉杜尚书,这个留在我这里,不必存档了。”
我在月下反复研读那几行小字,夜凉如水,木犀来催了几回,可我已不胜沉醉,不愿再动弹了。一觉醒来,身上盖了厚毯,抬头已是月色苍凉,东方既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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掐着指头到了初八,奏折处理完毕,交由中官送去上书房。大赦天下,建交南朝,有崔、卢二人相助,拓拔烈走后,朝堂上的大事小情都还顺遂。草草用了午膳,外头秋暑如三伏,我在屋子里练字,心静自然凉,不啻是个解暑的好法子。
忽闻足音跫然,我初以为是哪个冒失丫头闯了进来,但其声稳重,再辨又不像。搁笔转身,恍然如一梦。来人身着惯穿的龙纹黑袍,身姿俊伟,气宇不凡,却已不复彼时的清雅容貌。草原的阳光灼热,玉濯肌肤晒成了麦色,愈显出轮廓的刚毅。
“阿烈……”我欣然起身,才要过去,想起自己从早上起床就一直没有梳洗,一袭缟袂,蓬首乱发,还光着脚。“不是……不是明天才回来吗?”我行行又止,背着手问他。
“不要我回来?”他笑,久别重逢,似乎都不知道要怎样开口,“嗯……我一早就回来了,去了上书房……原想公文已经堆积如山,夫人贤惠,我才得了半天空……在抄经吗?”
“嗯。”我含糊应声,若是抄经,我必净手洁案,一遍一愿,哪会弄成现在这个样子。“嗯……上书房的事,崔先生和卢尚书该记首功,我不过帮忙处理了些琐事……”我上前去收纸,却被他抢了个先。
“勿言一樽酒,明日难重持。梦中不识路,何以慰相思。……怃然坐相思,秋风下庭绿。……不见杨柳春,徒见桂枝白。零泪无人道,相思空何益。……妾怨回文之锦,君思出塞之歌。相思相望,路远如何!……一日不见,如三月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字字句句都是相思,我已听得面红耳赤,他嘴角含笑,朗声念来,却丝毫也不造作。
我踮着脚夺了几次,惹得他大笑,揶揄道:“狸奴,你这是抄得哪本经啊?”
“《诗经》也是经啊!”我一把抢来,大唤“香祖”。香祖应声出现,低头憋着笑,将一沓纸抱了出去。
屋子里安静了片刻,我佯装找鞋,却被他拦腰抱到半空。他不在这几个月里,我极少出门,公文都由中官往来传递。女为悦己者容,一个人宿在东宫,也懒得梳头,现下面无粉,发无油,一身宽袖白绡,钗环不带,谁知道他今天会回来,被他逮到这副丑样子。我扭头避开他热切的目光,越发得窘了。
“带你去看样好东西。”他横抱起我,出屋穿过回廊,一路有人撞见皇帝前来,慌忙垂首避让。我捶了他一下,暗恼他今日里是发得什么少年狂。过了浮桥,鸿雁池中有一水榭,名曰“蓬莱”,是他平日里静憩的地方。看书思考,他不想别人打扰的时候就到这里来,大概除了永平和墨童两个近身伺候的人,就没有别人来过了。
他用脚尖踢开雕花木门,将我放在正中的书案上:“看!”他指着墙上一幅人物丹青,“狸奴,这画如何?我用了三十万匹上等的战马与南朝皇帝换得此图,前些日子才送到的。”
我放眼去看,画中女子一袭白绢素衣,黑发如瀑,长眉如岫,檀口如樱,跣足如霜,正是我现下的样子,原来是这么好看。女子一手持蜡,一手护焰,身后是百花争春,身侧有一行题字: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浮生若梦,为欢几何?留春留不住,为乐当及时,何不秉烛夜游!
此图提名“游春”,下方落款顾怡。“顾先生的《游春图》?”我惊诧道。
“是啊。”他望图兴叹,“南朝顾怡果然是丹青妙手,那年你才多大,璞玉一般,他便能绘出你今时今日的模样。非但如此,他还没有选用一般送进宫去的仕女图华丽端严的造型,而是别开蹊径,轻纱白袍,散发赤足,不假施朱描翠,天然去雕饰,这画中的女子,才是真正的绝色啊!……哼,真不知他当年画此图时,放了多少感情进去。”
我的脸大约是红了,嗔道:“三十万匹战马,你就换来此图?”
他转头看我,高挑眉梢,邪气笑道:“是啊,古人舍千金买马骨,不愁千里马不上门。我以三十万匹良驹换一美人图,狸奴,你道,日后有多少美人要对我投怀送抱啊?”
我轻掀嘴角,笑道:“皇上圣明,当然不会做这蚀本的买卖。今儿上书房的折子皇上都过目了吧,想送女儿姊妹入宫的可是不少呢,回头让她们画了画像一并送来,看看有没有皇上中意的。”
他复又笑,捏着我的鼻子逗弄道:“这话好酸,可不是又妒了?……狸奴,那些折子我都回了,以后若是再有,你也不必等我来看,自可替我回了。观于海者难为水,任凭这世上弱水三千,除了你这沧海之水,我也不取别的了。自家女人的画像,我怎能容得挂在别人的屋子里,别说是三十万匹战马,便是抢也要抢回来啊!”
我低头暗笑,这话虽然受用,可心里又何尝不知道他白送这三十万匹战马给南朝的用意何在。崔先生说,北方近年战乱,燕国趁势壮大不少,又多次侵扰南朝边境,已为司马映所忌惮。柔然已灭,现在的六国之中,以南朝的土地最广,势力最盛。司马映一直想挥师北复,故都洛阳在慕容斐的辖下,他第一个就会拿燕国开刀。南朝朝廷之上,桓恒主战,而我舅舅谢荻主和。其一是怕燕代两国唇齿相依,唇亡齿寒,南朝伐燕,代国不会袖手旁观。其二,南朝多为步兵,虽说国力强于燕国,但真刀真枪的时候,步兵未必打得过骑兵。而天下最好的战马全都出自代国。
此番拓拔烈与南朝建交,又送了这么多战马,就是为了打消司马映伐燕的顾虑,让他们两国早日开战。鹬蚌相争,他才可以坐收渔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