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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三十一章 土者万物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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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虎二将出征以后,捷报频传,每天都有信使手持二皇子的金鈚箭从长安大衢绕行至西市,再一路飞奔入长乐门。北军势如破竹,初冬时节,就将燕军赶出了边境。二将乘胜追击,打算直捣黄龙,一举平定燕国,以绝后患。南北大战以后,北朝元气大伤,确实需要一场像样的胜利来振奋举国的士气。
这年冬至,街头巷尾摆满了祭奠的香案,麦饭斗酒,香烛只鸡。狼烟未尽,战场又添新魂,因为无坟茔可扫,只能在家门口凭吊远方的亲人。雪片般飞来的战报,都化成了半空中飞飞扬扬的纸钱。
夏生见我坐在门槛上烧纸,跑来帮忙,他好像从来也没有问过我的过去,我也没有问过他的。国破家何在,谁都有段浮沉身世,自己都伤心不过来了,还哪堪多问,听得多了,心肠也会冷。
傍晚时分,我还在前厅吃饭,忽闻草堂门外嘈杂。夏生连奔带跑地冲进屋子,嚷道:“大人,不好了,走水了,好像是皇宫里……”
先生眉头一拢,放下碗筷,和他奔了出去。我也跟着跑到街上,大街上已经挤满了交头接耳、指指点点的人群。皇宫的方向浓烟弥漫,霞光冲天,火势必定不小。
“是西宫?夏生,给我备车!狸奴,我去看看,你别乱跑。”先生简单交代了几句,转身回屋里取来官服,便往皇宫去了。
西宫?那可是拓拔王妃的处所,元烈知道吗?我匆忙跑到隔壁元府,大门虚掩着,我抡着拳头砸了几下,无人应门。推门径直往里去,花前廊下,空无一人。元烈的寝房里陈设未动,案上倒扣着一本书,茶水尚温,只是少了床头一柄狼首剑。
他也赶去了?究竟出了什么事?我心怀忐忑,但也无计可施,只能返回草堂里继续等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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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时三刻,先生一个人疲惫不堪地返回草堂,他的脸色苍白,发髻散乱,官服也被撕扯开了。夏生忙上前搀扶,又端来热水和更换的衣物。洗梳过后,先生的面色还是如死灰一般。他打从进门起就这样一言不发,我上前关心道:“先生,您不要紧吧?宫里出了什么事?”
他终于开口,沉声道:“夏生,去帐房里取银子,把家里的佣人都遣散了。你跟了我许久,我死后,这宅子和家产都留给你,日后阿代嬷嬷就烦你照顾了。”
“先生!”“大人!”我和夏生不料他会说出这样的话,焦急唤道。
他朝夏生摆了摆手:“去吧!”又疲惫不堪地对我道,“狸奴,你随我来。”
我将他搀扶进束高阁,他盘腿坐在平日里常坐的位置上,墙上一幅大好江山,已经满目疮痍。他看了看地图,重叹一声:“狸奴,先生命不久矣,日后的路,你要自己走……”他将手掌覆在我的脸颊上轻轻摩娑着,他从来没有这样触碰过我,除了母亲,我甚至没有得到过父亲这样的关爱。
“狸奴,先生能留给你的不是家财,那些东西于你的将来并没有用处。你有绝世的美貌,但在这样的世道里,美貌并非老天爷给你的恩赏。自古妖姬祸国,红颜薄命,你又想做哪一种呢?”我摇了摇头,这两样都不是我的选择。
“你的母亲希望你能远离庙堂,我又何尝想让你卷入纷争,可是老天爷给你的,必不能让你游离于现世之外!先生无子,就当你是我的孩子,尽管你是女儿家,一样可以完成先生之志,所以,你必须走出一条截然不同的路来……也许,你和我走的并非同一条路,但如你所说,只要殊途同归,又何必执着于我和你走的不是同一条路呢……狸奴,记得先生的话,你要选择最强的男人,他可以透过外表而爱上的心,同样,也只有最强的男人才有足够的能力保护你,不让你因美貌而沦为战争和政治的工具……狸奴,术士谶言,将是你之宿命!”
先生一气说完,轻喘起来,忽地一阵猛咳,他用袖子遮住了嘴。我看见他深色的袍袖上沾染了一大块水渍,辨不清颜色,但,恐怕是血!我惊惶失措,大叫起来:“先生,您怎么了?我去喊大夫!”
他伸手拽住我的衣袖:“狸奴,不要去。先生累了,想闭会儿眼睛,我现在还不会死,我要等一个人。你坐到书架后面去,陪着先生……”他的气若游丝,刚才那番慷慨陈词,好像已经抽去了他所有的力气。
他无力地摆了摆手,我擦去脸上的泪痕,顺从地爬到书架后面。抽开面前的几本书,昏黄的灯光透射过来,屋子外面跟着嘈杂起来,是即将被遣散的仆从纷纷出府,另谋生路。先生充耳不闻,只是盘腿闭目,如老僧禅定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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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的声音渐渐熄灭,只有屋外漏声迢迢,案上玉炉空燃寂寞香,寒夜变得更加深沉而寥落。这是我最最害怕的事情,是非成败转头空,卧龙跃马终黄土,过去种种,都是南柯黄粱梦。醒了又睡,睡了又醒……
三更鼓角响,一夜青灯照壁,旋落无数碎花。束高阁的大门终于被人推开,我从架子上抬起头,已经不会再惊讶,先生所等是何人。
元烈一身玄色胡服,腰间佩剑,不如平日里的精致肃整,发髻也有些松散。但病容消退,碧眸亮如星辉,在夜色的掩映下,如同一只蓄势待发的猛兽。
他嘹亮的声音在书房里回荡:“叶先生,慕容斐领几百轻骑躲开了刘翀的监视离开兖州,从秘道进入燕都中山,直捣皇宫。慕容直已死,他已顺理成章地继任皇位,再不会回来了。刘翀十万部队连番大战,死伤不少,已疲于再战,如今他正在回京的路上,叶先生是在等他回来吗?……刘鹏弑父篡位,朝中大臣敢怒而不敢言,他又怎么会放这个重望所归的弟弟回来呢?刘汉亡矣!叶先生还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不如另择明主吧!”
先生缓缓睁开眼睛:“阿烈,慕容斐在朝堂所言,可是你教的?”
“慕容将军是聪明人,我不过从旁提点了几句。元烈佩服先生的金刀之计,古今反间,盖莫能出右者了!”
“还不是叫你给破了,倒不如你那几颗枣来得远见!”先生哼笑了一声,缓缓说道:“阿烈,记得若干年前,你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到我门上来学棋。那时候你已经有些弈棋的底子了,看你布局,就知你是个远虑之人。不管开局之时我吃了你多少个子,你都不为所动,已经很少有年轻人下棋,能这么沉得住气,不计较一时之得失了。果然,只下了三年,我和你对弈,就已经力不从心。你布局之时,总是不动声色,等到对方发现形势不妙,早就已经没有回圜的余地了。
你在我门下学艺,我道你日后必是可造之材,一直想引你出仕。可是你好像一直淡泊于富贵名利,只对下棋看书、游山玩水、结交名士感兴趣。人各有志,我不能强求,虽然可惜了你毕生所学,但我想,只要能把你留在北朝,不为对手所用,就是好事。我一直以为只要你人在光德坊,就逃不出我的局,未料,我自以为是局外人,却早就成了你的囊中物。”先生抬手指了指墙上的地图,“如今七雄并出,你的这局棋也该布完了吧?”
元烈看了看墙上的地图,如今天下再度分封,真的就要成了先生所勾画的模样。他一手按剑,一手提起案上的朱砂笔,将被先生分割成东西两块的北朝改成了南北方向,又在北方统万城上点了一个红点。
先生眯着眼睛,思忖了片刻,笑道:“是啊,统万城,北帝龙兴之地,这才是二皇子最好的去处……北朝亡矣!北朝亡矣!”
先生长叹:“刘汉难辅,北帝二子都没有帝王相。我曾经也不是没有动过自立的念头,可惜我没有可以自立的根基,也没有可以传承的子嗣,便是有朝一日真能登上大宝,也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或许等不到我百年之后,就会再生乱相……
那么你呢,阿烈,你又找到天命所归者了吗?我始终想不透,既然我们怀有共同的目的,你又为什么非要破坏这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鼎立之势呢?七国之中,孰才是你心目中的强秦?你来,又是要我为何人出仕呢?”
也许因为佩了剑,今晚的元烈浑身都散发着肃杀之气,连声音里都有透骨的寒气:“北人谓土为拓,后为拔。夫土者,黄中之色,万物之‘元’。叶先生,‘元’非我的本姓,我的本姓是——拓拔!”
“原来如此!”先生仰天而笑,喉咙里却发不出声响,“拓拔烈,代国四皇子!……今年开春,代国太子拓拔浩莫名猝死宫中,死时七窍流血,其状凄惨。传闻他是听信术士之言,误吃了长生不老的药丸。拓拔浩汉化很深,喜欢黄老之学,是性情温雅之人,但是决不糊涂。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是遭人下毒。如今你可是代国唯一的嫡皇子,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了!”
元烈的拇指摩擦着剑柄的狼首,眯起眼睛淡然道:“太子并非是我害死,我那时正在剑阁,闻讯时,已经鞭长莫及了。”
“当然不是你!你要想不声不响地杀死一个人,绝对有更高明的法子,不会搞得这样血肉横飞,更不会让别人心生疑窦。若我猜得没错,该是皇长子拓拔宇吧?”
“先生所言不错,我父皇卧病在床,恐已不久人世。他想要皇位,连我也在追杀……不过是跳梁小丑,我还不会放他在眼里……代国国小,北有柔然,南有刘汉,两面夹击之下,举步维艰。北朝实力太盛,只有将其分裂,才能进而吞并。叶先生,拓拔烈继位之后,愿拜先生为相,请先生为我出仕!”
元烈单膝跪地,先生向前倾了一下,一把扶住他的臂膀。天气寒冷,我却看见他背后的衣服,全都汗湿了。他再次大笑,那笑声逐渐干涸,仿佛用尽了他身体里最后聚集的力量:“殿下,你其实并不需要我,你请我出仕,不就和我当年想让你出仕,是一个道理吗?白石青兕,得一人者得天下;白石青兕,这天下也只能容许一个人存在!
我是不是应该称呼你的另一个名字呢:青兕先生!”
我为这个名字所震慑。先生忽然猛咳起来,血从嘴里喷涌而出,流得满脖子里都是,然后又渗进靛青色的袍子里,化为了乌有。元烈赶紧去扣他的脉搏,我被这触目惊心的景象吓得六神出窍,惊叫着从书架后面爬出来。
先生跌倒在元烈怀里,断断续续道:“皇后根本不是自杀,是刘鹏为了皇位逼她服毒……这厮才当了几天太子,就等不及了!朝中四将一相都不在,正是他的机会……竟然串通宫女给皇上下毒……老子才闭上眼,就去调戏庶母……拓拔王妃不堪其辱,一把匕首扎在胸口上,又点了一把火,烧了西宫……刘鹏诬陷王妃毒害陛下,二皇子放走慕容斐,倒戈谋反……他已派了兵去讨伐,如今二皇子也是有家难回……我今日入得宫去,他又怎么会放过我,他逼我所服的,正是皇后当日所服之毒……”先生面容扭曲,眼睛突起,血顺着嘴角还在汨汨不断地往外流,他死死抓着元烈的袖子,“殿下放心,白石一死,这世上就只有青兕了……只是,朝堂是非地,后宫一样凶险,你又要如何安置我的狸奴呢?”
元烈握着他的手,在他耳边重重许下承诺:“先生放心,狸奴已手持金人,我会带她回云中,娶她为妃。他日,就是代国皇后!”
元烈的话恍恍惚惚在我耳边飘过,我被先生满脸的鲜血吓得不知所措,他合上眼睛,艰难地向我伸手:“狸奴,先生不能看你出嫁,但我一直为你备着嫁妆呢……书房正中……艮六位的架子上……去把它拿来……快去……”
我跌跌撞撞找到那只书架,将架子上的书全都掳在地上,里面放着一只盘龙锦盒,先生要给我的是——传国玉玺?
我顾不得惊讶,抱着盒子往回跑。元烈一手托着他的头,一手扣着他的脉搏。我的声音里满是绝望:“快救救他,你能救先生,是不是?”
先生再也说不出话来,身体不停地抽搐着,他用哀求的眼神看着我,嘴唇一张一翕,每一次开合,都有深红色的血浆在往外涌。我好像明白他要对我说什么,但我半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狸奴,你其实一直都知道。现在不说,将来一定后悔一辈子!”元烈低声提醒道。
我的泪如雨下,俯身到先生的耳边,这是我第一次喊他,也将是最后一次:“爹爹……”看着他的眼睑慢慢垂下,死亡的气息在束高阁里弥漫开来,我无力地颓坐在地上,再也流不出眼泪了……
惘惘如夜半梦醒,今夕是何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