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羽翼的记忆》Pavilionn

84、第二十四章

　　刘忆慈睁开眼的时候，眼前依旧是无边弱水，以及一轮缓缓坠落的红日，就像她在幻境里看到的那样。

　　她看见身边紫姬姑姑有些佝偻的身影，以及远处弱水两岸把守的侍卫，这才清楚的意识到，现在面前才是真是的世界。

　　已经是十六年之后了。

　　“姑姑，为什么那些画面停留在了十六年前的那一日，之后又发生了什么？我为什么再看不到了？”刘忆慈红着眼问。

　　“那日之后弱水之魂不复存在，之后的记忆，弱水自然无法再保留下来。”老人的声音里满是沧桑，“那些往事，也将永远止步于那一刻了。”

　　“可我最后看见了我的父亲。他现在还活着对吗？”刘忆慈泪眼里闪现出一丝希冀的光，“若不是他，又是谁把我们接到玉衡宫里，助我登上女王之位的？”

　　紫姬姑姑没有回答。

　　“是我。”身后忽而有脚步声走近，刘忆慈转身，却见一个中年男子，服饰华贵，气质卓然，似是个位高权重之人。

　　那人看见这姑娘，笑了笑，“忆慈，你果然和……和你母亲很像，叫人移不开眼。”

　　刘忆慈脱口就想问他是谁，可她仔细打量了一下那人，就在自己的记忆里找到了一个与之重合的面容。

　　“沈……”她努力回想着他的名字。

　　“数十年的记忆，纷繁的往事，你倒是瞬间就知道了，弱水之力果然是神奇无比。”沈凌自嘲似的笑道，“只可惜十多年了，他们的音容样貌，我却都已经很模糊了。”

　　刘忆慈立刻道：“你知道我父亲的下落吗？”

　　紫姬姑姑拉了拉刘忆慈的袖子，“沈大人是当朝重臣，慈儿，莫要失礼。”

　　沈凌叹了一口气，抚了抚刘忆慈的发，“慈儿，很遗憾，你父亲很早就去世了。如今算来，得有十年了吧……”

　　“十年？”刘忆慈眼前模糊了，固执地追问道，”可我小的时候，他为什么不来找我？”

　　“他直到离世，都从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女儿。若非你一年前无意冲开了金羽翼的封印，我也断不会有机会寻到你。”沈凌道。

　　紫姬姑姑在一旁道：“这也怨不得别人，是舜青写信给我让我瞒着，不告诉你的身世的。他是觉得前几年天下太乱了，就连沈大人明里暗里都不知躲过了多少回暗杀，你跟在你父亲身边，一不小心就成了他们的软肋，实在是不安全。”

　　沈凌叹道：“确实是这样。两岸最初相通的那几年，两岸摩擦不断，群龙无首，地方动乱不断。他几乎殚精竭虑来安抚好两岸百姓。那时他不愿再以黑羽翼族身份出现在世人面前，便只隐在幕后，辅佐我、教导我去统治好这两片矛盾。就算知道有你的存在，他没有精力去寻你照顾你。”

　　沈凌负手而立，眉宇微皱，又回想起那六年的艰难来。

　　刘长庚知道沈凌还是太年轻，好些事没有经验，名义上事事都交给沈凌处理，可他要顾虑更多，要确保每一件事都稳妥。两岸最初相通的时候，他们想协调好两岸的资源粮食等分配问题，并统一军队编制，可这样必然会触及一些人的利益，那些曾经的官僚世家一拥而上。他们曾调查出了隐在幕后的刘长庚，联合江湖势力发动无数次的暗杀。赵武鸣派了人暗中保护他。后来他们探查出了刘长庚经常会去的弱水边的落云崖，他们设下了精密的计划，终于有一次刺中了刘长庚的左肺，差点杀死他。

　　陆先生勉强保住了他的命。之后的那些日子沈凌简直日夜难眠，他倒是不怕暗杀，可刘长庚被废去了武功没有自保之力，先前的旧伤不时发作，又终日操劳费神，因而勉强坚持了两年之后，他的身体就愈渐衰败了下去。

　　“那时我已逐渐能当起大任了，就接替了他的职位，强行要他去安心养身体。”沈凌说着，又回忆起了当年的事来。

　　那些日子，两岸的事渐渐稳定下来，各方势力一点点被收服，达到相互制约的平衡之势。沈凌有时遇到事情拿不定主意，就去找刘长庚，他只要一看见二哥在阳光下的淡淡微笑，就觉得心安，好像没什么事是搞不定的。

　　那一日，沈凌照常来到内屋，向刘长庚汇报了最近朝中的形势，“基本上是稳定下来了。弱水两岸通口有官兵把守着，每日只限官定的粮食布匹运输队伍来往。”

　　刘长庚点点头，“再过几年，等两岸慢慢从那次战争的死伤里恢复过来，就不用再设限制了。”

　　到了那时，才是真正的和平。

　　沈凌又指了指桌上的地图，这张两岸的地图他们已研究了好几年，“西北全境皆稳定，东南各部已尽数归顺，只剩下西南还有些蛮夷，甚是顽固，赵大哥准备日后带军队去彻底剿灭。”

　　“西南的事不急，先稳住大局，你们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清理。”刘长庚道。

　　“好，我会劝他。”沈凌道。

　　刘长庚指间轻轻摩挲着那暗黄色的皮制地图，他的指下蜿蜒的线条勾勒出这片广袤的土地来。从西北连绵的千凝山脉，到东北大片大片的草原，到中部十二城，到南方，飞灵湖、东川河，再到帝京、夜宏宫。跨过弱水，是玉山山脉、玉衡宫、以及东部高原、再南方是千万亩肥沃的平原……

　　这时间、空间之大，他觉得此刻自己像一粒尘埃。

　　沈凌忽然看见刘长庚的胸口轻微起伏了几下，随即就听见他说，“你回去吧。我有些累了。”

　　沈凌关上屋门在门外犹豫了一会儿，准备离开的时候，就听见屋内传出一阵压抑的低咳声。

　　“他多年积劳终成疾，加上旧伤复发，终于还是没能熬过那年冬天。那些日子他咳得厉害，却固执地要求我们带他去弱水边。他就静静在弱水边看着那水，看风吹起涟漪，看弱水上划过轻盈的水鸥。有时他会带一把玉笛来吹。弱水边风很大，他的身体那样单薄，我恨不得把他用大氅裹得严严实实。

　　“我问他为什么喜欢吹笛子。他说小时候不能说话，只能用这种方法来发出一点声音，好歹可以把自己肚子里的话发泄一些出来。之后虽然能说话了，却有了个这个习惯，有些不能说的情绪，就这样宣泄出来。

　　“后来天下形势稳定，弱水边逐渐有了许多玩闹的孩童，他的旧伤却日益沉重了。

　　“他的身体自从被那该死的林宇峰折磨过后，就一直没有好起来。后来左肺受了伤后，他的身子越来越差，令我无可奈何的是他逐渐失去了要调养身体的意愿。他整日望着弱水发呆，好像那才是他的归宿。

　　沈凌无声叹息，继续道：

　　我每天晚上亲自看着他喝下药，对他说“明天见”之后才能安睡。可那日，我把药端到他床边，他却只是平声说：“沈凌，你知道的，我讨厌这个味道。从小到大都讨厌。我不想到死都泡在苦药里。”

　　“你会好起来的，二哥，你还很年轻。”我鼻子一酸，说。

　　他似乎比平日里精神好了些，轻轻推开我端着药的手，“落叶归根，没什么好伤心的，也不必费力去改变这个结果。这个世界会越来越好，但我将止步于此了。”

　　我说：“二哥，去休息吧。明天见。”

　　我当时莫名有了不好的预感，心怦怦直跳，冲出屋子，立刻去找陆先生。

　　我至今还记得，我带着陆先生赶回来，冲进屋子时的那一幕。我看见他的手垂在床边一动不动，我扑过去抓住他的手，拼命唤他，可是再也不会有回应了。他闭着眼，眉宇间很平静，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多年的伤病折磨让他完全不像一个刚过而立之年的人。我知道，他太累了。他坚持着多活了这么些年，早就在等这样一个解脱。
　　他就这样悄悄死去了，从此世间的风雨再也落不到他身上。至此也除了我们，天底下再没有一个人知道有一个人在暗中默默坚持了六年，去尽力补救这个残破不堪的人间。甚至他依旧和整个黑羽翼族一样永远被世人憎恶诅咒着。

　　但是，慈儿，你我都知道，他会和你的母亲一起，在这美好的世间永远存在下去。”

　　沈凌说罢，单膝跪了下去，从怀里掏出一枚厚重的玺印来，“你姓刘。慈儿，你是我最尊敬的人的女儿，你是白羽翼族与黑羽翼族的血脉，你是这两岸相通的象征。你丢失的亲情将化作这重归和平的人间而回报给你。你可愿接过这玉印，让和平之光继续垂青这两岸大地……”

　　沈凌的话里满是虔诚，“女王陛下。”

　　“当然。”刘忆慈年轻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她的眼睛里既有微微那般的明朗，又有刘长庚的沉稳，她道，“沈大人，我一点儿也不伤心了，我知道，我必须永远抛去执念的过往，永远向前看。前方将是一个崭新的世界。”

　　她慢慢在冰道上跪下身，裙摆垂落透明的冰面。她吻了吻冰面。
　　再抬头的时候，她看见了远处的弱水北岸。那里有大片的油菜花盛开，天幕将金色的阳光洒在弱水的涟漪上，水面仿佛蒙上了一层金粉，恍如一副绝美的画。远处的水边有孩童在玩耍，欢笑声远远的回荡在天地间。

　　白鸥划过水面，蓝天下的大地静谧而美丽。

　　硝烟散去之后，是更美好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