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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 1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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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慈的折扇敲在手里,他坐在椅中,微躬了腰身:“你在路上遇见了什么?”
眼下跪地的这位姑娘名叫盈盈,人如其名,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
谢府里养的那群女子,任谁见了不叹谢慈一句——齐人之福。
偏谢慈在美色面前从来不懂怜香惜玉。
盈盈跪地已有一炷香之久,薄衣下的双膝隐隐有些刺痛,也不敢擅自起身,听得谢慈如此问道,才谨小慎微一抬眼,脸畔竟渗出了几分虚汗,她道:“主子,您知道一群太监和一群尼姑狭路相逢是怎样的情形么?”
……
屋内安静无比。
谢慈在属下面前,展现了他最外露的一次错愕的表情。
盈盈刚一张口,尚未来得及发出声音。
谢慈的折扇已竖在她的面前:“不,我不想知道,我没做错任何事情,我罪不至此。”
盈盈的脑门上挨了一记敲打,再抬头,谢慈已经做好随时离开的准备。盈盈觉得外面的情况,还是有必要让主子心里有个数,于是斟酌了一下,尽量把事情往正常的方向描述:“咱们皇上亲信内监您是知道的,那位赵德喜年五十许,是宫中伺候的老人了,皇上他自小身边没个长辈爱护,对那位赵公公是格外依赖,堪称亲信中的亲信。而那位赵公公,主子您也知道他的德行,仗着皇上的宠信,在宫里搞对食,专搞年轻貌美的,一年换一个……”
咣——
谢慈推门而出。
客栈内人多眼杂,盈盈不得已暂且闭了嘴。
二人一前一后到马厩,各牵了自己的马,继续一路往北。
除了城镇,到了相对偏僻的山道上,盈盈策马在谢慈身侧,稳稳地落后半步,她的细嗓伴着哒哒的马蹄声,又开始了——“主子,原本他们两方人各为其主,该是井水不犯河水,属下谨遵您的吩咐,一路上未曾多管闲事,但不知何故,在刚踏进兖州境内的时候,他们忽然就撞上面了……属下听见动静,实在是好奇,没忍住折回头瞧了一眼。属下亲眼所见,那群死太监抓着师太们的衣服乱扯,而南华寺的师太们也丝毫不落下风,薅着太监们的头发不放,您是没瞧见,那漫天都飘着毛……”
谢慈用力一夹马腹,竟然没甩掉盈盈,琢磨可能是自己这匹马没吃饱,认命地闭上了耳朵。
装聋作哑方面,他可谓是高手。
盈盈后面再说了些什么,他压根没听见。
他的脑袋里屏蔽了叽叽喳喳的人声,于是对其他的声音变得极其敏感。
嗖——
远处山中传来了一声轻响。
由于过于轻微,辨不清是哨还是箭。
谢慈勒缰,马扬蹄高嘶。
他仰头望向声音的来处,只见前方茂林深篁彼此相连的崇山。
盈盈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眼里却显出了慌乱:“主子?”
谢慈翻身下马,慢条斯理地动手解了缰绳,拍了拍马鬃:“走吧,自己找东西吃去。”
盈盈学着他的样子放走了马。
谢慈走在前面,黑色的衣袍被卷在山风中烈烈作响。
盈盈疾步追了上去:“主子,您上回的伤还没痊愈吧。”
谢慈只说:“好了。”
于他而言,这一辈子,二十几年,在凤髓的折磨下,他□□上的痛楚已经足够多了。
只要命还留着,就等同于无恙。
他往山林的深处去,身上没带刀,身后只带了一个女人。
有一种微妙的违和感。
可惜没人能见着这一奇景。
盈盈恰时表了句衷心——“愿为主子马前卒!”
她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说这句话,但那道身影看在她的眼睛里,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舍命追随。女儿家生来比男人拥有更加细腻的感情,她们永远更屈服于自己心里的触动。
谢慈路上用掌风随意切了段竹杖,拿在手里开路,道:“别急着找死,有你当马前卒的时候。”
盈盈瞧着他的背影,道:“属下有时候会觉得,您真像在走一条孤家寡人的路。”
谢慈:“别大逆不道。”
盈盈:“您有在乎的人么?”
谢慈听到这话,终于回头睨了她一眼:“谁给你的胆子试探我?”
盈盈被他那一眼冻得心头发凉。
若不是正在赶路途中,她恐怕得当场跪下认罪。
盈盈抿了嘴:“属下多嘴。”
谢慈:“掌嘴。”
盈盈自己动手,耳光清脆没留半分力气,雪腮上立时浮起了鲜红的指印。
……
他对那位姑娘从来不是这样的。
盈盈徒手掐住了一条从树上探头的小蛇,指尖用力,让其毙命当场,又远远的甩上了树梢。
一身煞气的年轻人本就是个活修罗,偏偏一个“芙蕖”便能叫他软下心肠,从那高台上走下来,逗弄一番人间温情。
许是那一条飞起的蛇动静太大,吸引了谢慈的注意。
其实平心而论,谢慈不是个苛刻的主子,平日里轻易不责骂属下,甚至偶尔还关照属下的情绪。
譬如现在。
谢慈回头一看姑娘脸上的红痕,心里又升出几分慈念。
罚也罚了。
多说一两句又何妨。
于是,他说了一句:“你们都是我父亲的人,谢家养出来的刀。只有她,是我的人。她不一样。”
盈盈半天才回过神。
在心里细细品味他这句没头没尾冷不丁的话。
却左右没咂摸出味道来,总觉得隔了一层什么,影影绰绰的。
盈盈当然不懂。
就算放眼当世也少有人能懂谢家的龃龉。
谢慈生在谢家,长在谢家。
可他刚出生没多久,就失去了母亲。
至于父亲,似乎自始至终都不曾属于过他。
他与那名义上的长姐,中间差着位母亲,本就不亲近,到了后来,更是相看两厌,恨不能终生不见。
他冠以谢家的姓氏,住着谢家的房子,吃着谢家的米粮,用着谢家的奴才。
——通通都是谢家的,不是他谢慈的。
当年,怀里抱着幼猫,宁可死于刀下也不肯屈服的小女孩,是他所见的唯一有异于谢氏暗淡颜色的存在。
他要一个他的人,完全属于他。
从身到心,都得是他的。
他叫谢照棠。
不叫谢家人。
山道上被放生的两匹马吃饱了草,雀跃地沿着山路漫无目的的前奔。
蜿蜒的山路,越靠近山腰,越显得险峻。
猝然之间。
马蹄声戛然而止。
林间尖锐的哨声终于清晰可闻,惊起了无数枝头栖鸟。
自峰顶射下羽箭织成了一片密网。
两匹重获自由的马暴露在箭雨中,转瞬扎成了刺猬,躯体抽搐着,重重地倒在地上,暗红色的血渗进了泥里。
一场追杀自驼山搭台开唱。
但戏中人谢慈却在兖州境内彻底失去了踪迹。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金乌坠,玉兔升。
兖州府内名震九州的榆林巷,其纸醉金迷丝毫不亚于燕京城的藕花街。
而且由于远离皇城,更少了许多约束,榆林巷里的妓馆、教坊或赌场,比燕京城还要张扬迷醉。
纪嵘的刀用布裹了背在肩上,正站在一个卖鸡肉干的摊前,等着小贩老板给他装货。
芙蕖靠在他的身侧,穿一身锦绣华裳,眉目描得细致,胭脂点得却淡,显出一种青山渐隐的朦胧。靠在纪嵘的身侧,无人敢上前招惹她。她手里提着一个竹笼子,里面是两只野乌鸦。这两只乌鸦是纪嵘在林子里活捉来的,可能不是同一窝,所以见面就打架,已经互相啄掉了一笼子的毛。
等了有一会儿,芙蕖不耐地催促一声:“好了没?”
再等下去,两只乌鸦都要成死鸟了。
纪嵘的粮袋已经装满了大半,他敷衍地应了一声:“马上好。”
从兖州到北境还有相当远的路程。
他囤得是准备路上吃的干粮。
芙蕖的目光紧盯着对面街上一间金翠耀目宛若仙居的金瓯赌坊。
能将赌坊开成如此排面的,背后靠山不是官就是商。
纪嵘道:“怎么着?见到赌坊就手痒忍不住?”
芙蕖听出那股不友好的嘲讽,目光未移动半分,却冷笑了一声:“倒也没那么大瘾。”
纪嵘:“你怎么就能肯定,陈王的人会上你的当?”
芙蕖说:“我又不是神仙,做不到料事如神,当然不能肯定,但也没更好的办法,暂且死马当活马医吧。”
她一抹自己的腕子,上面重新系了根红绳,拴了个铃铛。
自从太平赌坊脱身之后,她左手常戴着的物件,就从铃铛变成了镯子,一只翠碧莹润的玉镯。
是棠荷苑里妆奁里翻出来的。
谢慈说给她,她便戴了。
方才当铺里,她用镯子换了一锭黄金,其中一半置办行头,一半充做赌资,剩一点零头让纪嵘拿去准备干粮,装了满满一袋鸡肉干。
纪嵘把干粮拴在肩上,深深看一眼她手里捏着的寒酸赌资:“你非选这家不可么,就这点钱,门都未必能进得去。”
芙蕖摇头,耐心解释:“他家门口挂了四盏灯笼,意思是荤素不忌,迎四面八方客。就算你拿条裤衩子,他都会让你进的。”
纪嵘:“……”
芙蕖笑起来时,眼睛里像是忽然活泛起一汪水,好像明珠终于洗去了尘劳,重新照破了万朵山河。
果然每个人都有自己最适合呆的地方,要把芙蕖放在这辉煌繁华所在,才能见其真正的风采。
芙蕖很愉悦地拍了拍他的刀,说:“请吧,纪大人,有我,不会让你输光了衣服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