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巴沙尼亚的一切》酒心糖

3、寻找龙的约翰

　　1

　　约翰是波尔西斯特家族第四代长子。

　　波尔西斯特家族是骑士世家。与其他具有类似背景的孩子一样，约翰从小就接受各种严苛的训练，也学习各种文化课程。没有太大意外的话，长大后，只要立上几个不大的功勋，他就能自然而然的成为一名尊贵的骑士，从此为王国荣誉尽忠职守，奉献一生。

　　约翰非常帅气。

　　他个子很高，一头金色卷发，面容仿佛雕刻一般精致，眼睛充满激情，炯炯有神，是许多少女眼中的梦中情人。他也极具才华，在训练场上，他手中的剑比任何人都快，如电光闪烁，让人眼花缭乱，挥舞的长枪比任何人都平稳而精准，连风中的落叶也能轻易刺个对穿。

　　不只是如此，约翰还谦逊，也温柔。有人曾见过他城墙下与乞丐一起饮酒歌唱，也有人见过他将肩膀借给因失恋而哭泣的舞女。与王公贵族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显得高贵典雅，说话幽默风趣，与市井小民在一起时，他又变得豪爽大度，不拘一格。不管什么阶层的人都喜欢约翰，而这一切并不是因为约翰在刻意经营着什么，只是源于他本性使然的真情流露所造成的结果。

　　约翰始终恪守着骑士的各项美德，在所有人眼中，他都事完美的典范。

　　约翰只有一点不完美。

　　那是个秘密，只有波尔西斯特伯爵——也就是他的父亲——才知道。在约翰很小的时候，大概是五岁那年，有一天，伯爵大人把约翰叫到跟前，想在开始正式训练之前与儿子谈谈心，交流一下情感，树立一下正确的人生观。

　　波尔西斯特伯爵那天穿着银光银光闪闪的全身铠甲，他背对着阳光站在花园里，如巨人一般屹立——他相信这样可以在儿子记忆中留下深刻的印象——然后他低下头，用慈爱的眼神注视着自己的儿子，而他的儿子也同样用崇敬的眼神望向自己的父亲。。

　　“约翰啊！”伯爵说。“长大以后，你想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要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约翰回答说。

　　“很好。”伯爵说，“但是再具体一点呢。”

　　“一个骑士，就像叔叔们那样。”约翰说。

　　“非常好。”伯爵说，“骑士就是这么的了不起。既然你这么想，那可要努力了，因为这绝对不是什么简简单单就能实现的事情。即使你是我的儿子，老师们也不会对你有丝毫的放松，而你也必须严格要求自己，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放松。”

　　“我会比任何人都努力的。”约翰认真回答道。“我会成为比任何人都优秀，都伟大的骑士。”

　　伯爵点了点头，对于约翰的回答，他感到非常满意。但是，就在他打算结束这场面谈时，约翰又继续开口。

　　“我会成为一个龙骑士！”约翰的眼里闪着光，他这么说。

　　真是见鬼！

　　就好像被一柄大锤直接砸在胸口，伯爵的身体猛地摇晃了几下，他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会从约翰口中听到这样的话，所以他当时心里想的是：真是见鬼！

　　“事实上，骑士所代表的更多是一种高贵的品格。”稍微安定了一下心情，伯爵对约翰解释说。“你是优秀的孩子，约翰，你悟性高，也很努力，更重要的是，你拥有一颗善良的心，我相信你以后一定可以成为一名优秀的骑士。”

　　“……倒不用非要骑着什么奇怪的东西。”伯爵想了想又说。“如果你只是为了与众不同，那你也可以成为一名幻兽骑士，嗯，狮鹫，森狼……再加把劲的话，独角兽骑士也不是不可能。”

　　“但不会是龙。”伯爵严肃地说。“你不会成为一名龙骑士，也没人可以成为一名龙骑士。”

　　这个世界有龙，也有骑士，但说真的，龙骑士这种东西，从古到今，从来没人听说过。

　　龙很强大，也很——傲慢。这种古老的物种漠视一切生灵，从来，也永远不曾低下高贵的头颅。所以它们绝对不会允许任何生灵骑在自己身上，即使是再强大的生灵也不行，即使是再优秀的骑士也不行。。

　　龙有龙的尊严。

　　如果你胆敢触犯龙的尊严，那它们就会吃了你，生吞活剥，吃得一点渣滓也不剩。

　　这就是伯爵想要告诉约翰的事情——如果你的孩子告诉你，他有一个不切实际的梦想，作为父亲的你也会这样劝诫——伯爵不希望在遥远的未来，不希望自己的儿子会因为儿时的梦想而受到不必要的伤害，他很清楚这种梦想可能会导致什么，所以即使可能会让约翰伤心也必须要说出这种残酷的话。

　　但很可惜。

　　约翰比他的父亲想象的还要更加固执。

　　2

　　接下来的十年，约翰没有再说过比如“我要当一个龙骑士”之类的蠢话。

　　他只是开始了刻苦的训练，在各个老师的教导下，以超出常人的坚持和努力不断地磨练自己的技艺。

　　他的剑术和枪术一天比一天高超，在不知不觉间，早已凌驾于他的父辈们在同一年龄时所能达到的水准。在模拟战中，即使是三五个对手同时近身，约翰也能够做到不落下风，到了后来，就算是与那些经验老道的正牌骑士交手，约翰也能够在对抗中时不时让他们惊出一身冷汗。

　　他很好学，经常有人看到约翰钻进图书馆，在无数的典籍中彻夜不眠的翻查资料。

　　他也非常注重实践，时不时提剑远行，像游侠一般周游列国，归来的时候，行侠的美名也如同鲜花一样绽放。

　　他渐渐长大了。嗓音逐渐褪去了童声的稚嫩，更多添了一分沉稳，个头也变高了，从仰望变成直视父亲，脸上有了些许胡渣，显得更有男人味，充满了阳刚之气。

　　“约翰会成为一名优秀的骑士。”在一次宴会中，伯爵这么说。

　　无人异议，在场的所有人都微笑点头，每个人都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

　　“如果约翰都不能成为骑士，那还有谁能成为骑士。”公爵夫人这么说。

　　“如果约翰都不优秀，那还有谁算的上优秀。”财政大臣这么说。

　　“如果连约翰都不能，那我就该考虑一下骑士的判定标准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了。”最后，连国王都这么评价。

　　在那一片片的恭维和祝贺声中，波尔西斯特伯爵慢慢闭上眼，仿佛看到了那个将为他带来无数欣慰和骄傲的未来。

　　而在冥冥中，他又听见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那个声音说：

　　“但不会是龙！”

　　之后又过了几年，在约翰十八岁时候，王国内举办了盛大的竞技庆典。无数英才俊杰从全国各处纷纷赶来，他们相互切磋，更同场较量，用剑与汗水争夺属于自己的荣耀。

　　约翰毫无悬念的获得了冠军，而按照传统，在颁奖仪式上，国王将亲手为胜利者带上荣耀的勋章，并赠与精挑细选出来的，最为优秀的骏马，同时宣布他将破格面试加入骑士团，并授予白马骑士的称号。

　　可是约翰拒绝了。

　　虽然他击败了所有的竞争者，用剑术征服了所有对手，观众，甚至征服了躲在帷幕后面色潮红的公主殿下。但约翰却拒绝了。

　　“我立志成为一名骑士。”约翰说。“但绝不是马背上的骑士。”

　　站在高台上，面向广场数万市民，约翰高声宣布自己的梦想。

　　“我绝不会成为马背上的骑士！”他说

　　“也绝不会成为狮鹫背上的骑士！”他大声说。

　　“也不会成为骑着电狼，骑着独角兽的骑士！”他更大声说，仿佛要让全国的人都听见，仿佛要让全世界的人都听见。

　　“我要成为龙骑士！”

　　——这真是见鬼！

　　国王，骑士团长，邀请而来的观礼嘉宾，参与竞技的各路英杰，以及广场上的几万人的身体都猛地摇晃了几下，就好像无数柄大锤砸在他们的胸口，他们心里都不约而同的这么想说：这真是见鬼！

　　龙！强大的龙！可怕的龙！傲慢的龙！在人类的历史上，并非没有人想过要把那种生物驯服为坐骑，但无一例外全部以失败告终，而且白白丢掉了性命。

　　约翰疯了！他一定是疯了！如果不是因为这样的理由，为什么要如此执着地想成为一名龙骑士。

　　“也许是因为他一直以来过得实在太过顺利了。”裁缝匠这么说。

　　“约翰确实强的可怕，但他有些傲慢了，难道他真的认为自己可以战胜龙？”铁匠这么说。

　　“可怜的约翰，为什么要坚持那么虚无缥缈的梦想，再这样下去，他会害死自己的！”卖花女孩忍不住为心爱的人哭泣。

　　“有梦想有什么不好？没关系呢，他总会清醒，只要他清醒过来，他还是那个完美的约翰。”一位竞技者这么说——他在比赛中遇到约翰，只坚持不到两个回合——他对约翰充满了信心。

　　约翰没有疯，约翰很清醒，也因为约翰很清醒，所以伯爵变得更清醒。

　　正如所有父亲所能做的，所会做的一样，当你发现你的孩子在追逐一个只会把自己弄得遍体凌伤的，虚无缥缈的梦想。当你发现你的孩子正在一步步走向深渊，并且全然没有意识到前方的危机的时候。只要你还是一个父亲，你就会阻止他。就会用尽全力阻止他。

　　于是约翰被伯爵关了紧闭。

　　于是约翰逃走了。

　　于是约翰的失踪让王国中所有的人都陷入了巨大的悲伤。

　　人们都知道约翰想做什么。约翰曾经彻夜不眠的泡在图书馆里翻查古代史的书籍和地图，他在少年时期就经常提着剑四处远行。现在，大家知道了约翰的梦想，也就知道了约翰会去做什么。

　　人们都知道约翰去寻找龙了，可是人们并不知道，其实约翰已经找到龙了。

　　3

　　约翰去了一座遥远的，隔绝人迹的山谷，那里面有无数的巨龙栖息繁衍着。约翰进了山谷，在各种颜色的竖瞳的注视下将自己的长剑插在地上。

　　“我想成为龙骑士。”约翰说，“告诉我吧，要怎么做才能得到你们认可。”

　　巨龙们纷纷怒吼了起来。

　　“愚蠢！”一头红龙说。

　　“可笑！”一头绿龙说。

　　“吃了他！”一头蓝龙叫了起来。

　　“安静。”又一个声音响起，同样是龙，只是它隐藏在黑暗的深处，看不清颜色，但从周围的龙都纷纷缩起脖子后退的举动来看，它明显是这座山谷的老大。

　　“你为什么要成为龙骑士。”出乎意料，黑暗中的龙显得异常冷静，它问。“人类几乎已经征服了所有的幻兽，这还不足以彰显你们的地位吗？”

　　“我想成为最骄傲的骑士。”约翰回答说。“而龙正是这个世界上最骄傲的生物。”

　　“你说骄傲。”黑暗中的龙说。“但你什么都不懂。”

　　如果约翰愿意授勋成为一名骑士，他必然会成为最优秀的骑士。

　　他的剑术比任何人都要来的优秀，他的脚步比任何人都要来的轻盈。他目光锐利，手法精准，长剑刺进挥出，不偏一丝角度，不多一丝余力。他斗篷下穿着的铠甲也是由最优秀的工匠为他量身打造的精品。

　　但即使这样，他也战胜不了龙。围在周围的龙只是随意派出了一头，就让约翰得到了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的毫无悬念的惨败。

　　龙没有杀死约翰，只是把约翰扔出了山谷。

　　如果是为了龙之谷中堆积如山的财宝，如果是为了龙体内那充满力量的血液，如果是为了那些东西而来的冒险者，龙自然会毫不留情的将他们变成一顿晚餐。

　　但对于约翰，龙若有若无的给了他一个机会。

　　于是约翰在山谷旁边住了下来。

　　他更加努力的锻炼自己，他练剑，练枪，练弓，练陷阱，更磨练自己的精神和意志。

　　他每天早上都会走进山谷，举起盾，挥起剑，向巨龙发起挑战，梦想有一天可以击败对方，可以证明自己，可以实现梦想，可以获得自己的龙。

　　一年，两年……

　　他每天早上都被扔出山谷，遍体鳞伤，有冻伤，有烧伤，有生机消散所带来的枯萎，也有剧毒带来的腐蚀。

　　三年，四年……

　　龙从不彻底杀死约翰，龙永远会把约翰的伤势恢复完好，然后继续毁坏，没人知道它们是怎么想的。

　　五年，六年……

　　在一次次挑战和失败中，约翰的盾逐渐遍布裂纹，长剑也变得满是缺口，他的铠甲早已破损，所以他开始赤裸着身体与龙搏杀。

　　“我得承认，你很努力。”有一天，一头红龙突然这么对着被烧成焦炭的约翰这么说。

　　“你是我见过的最坚韧的人类。”又有一天，一绿龙对着白发苍苍，全身干瘪的约翰这么说。

　　“我想你已经是最强大的人类了。”还有一天，一蓝龙对着冰柜中咬着牙，无法动弹的约翰这么说。

　　到第八年，就连龙也忍不住在黑暗中交流着说，在这样下去有一天这个男人说不定能赢。

　　而到了第十年，那一天成为现实。在一场艰难的，充满了反转的战斗过后，约翰终于将长剑抵住了某只巨龙的额头。

　　“现在，我可以得到我的龙了吗？”约翰说。

　　周围的龙没有说话。如果这时候它们一拥而上，一定能够在一瞬间把约翰撕成粉碎，但它们没有那么做，而是纷纷后退，低着头，开始发出不知含义的悲鸣。

　　“你不会成功的。”被约翰打败的龙无力的趴在地上说。“杀了我吧。这样以来，你将成为屠龙者，怎么样，对于骑士来说，这样的荣耀应该也足够你值得骄傲了吧。”

　　“为什么？”约翰不明白。

　　“因为骄傲。”龙回答说，“如果成为坐骑，那龙就不再是骄傲的龙了。”

　　约翰沉默了。

　　约翰没有杀死龙。在十年的磨练中，龙从未杀死约翰，所以即使最后战胜了龙，约翰也绝不会杀死龙。

　　他转身离开，但就在他就要走出山谷时，身后，突然传出了巨大的轰鸣声。在这些声音中，无数的巨龙腾空而起，数量之多，连整个天空都被遮蔽，它们伸展着巨大的双翼，越飞越高，越飞越远，最后，它们逐渐消失在了天空的尽头。

　　约翰不知道为什么就哭了出来。

　　4

　　约翰没有离开。

　　尽管如果他离开，凭借曾经战胜龙这一殊荣，他足以成为最伟大的骑士，但他也没有离开，而是是留在了山谷中。

　　他仍然每天锻炼着自己的技术，磨练自己的精神。

　　但他没有再去挑战过龙，因为龙已经走了，事实上，即使龙没有走，约翰也可能不会再去挑战龙了。

　　约翰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留下来。

　　又过了五年。有一天，有巨大的爆炸声从山谷的深处传出，在那爆炸声中，一个影子冲了出来，飞到天空，然后再云端翻滚，再笔直的下坠，好像流星一样狠狠砸在正在锻炼的约翰面前。

　　那是一只幼龙。

　　“你好，人类。”龙对约翰说。

　　“你好，龙。”约翰对龙说。

　　然后他们同时开口问对方说：

　　“你这是在干嘛呢？”

　　这是约翰，生平第一次和龙平等的交谈。不是征服，不是怒吼，不是用剑和盔甲，也不是用火焰和毒雾气的交谈。

　　而是好像朋友一般交谈。

　　这十年来。不，从五岁那年较场上的对话开始，这二十多年来每个日日夜夜约翰都渴望着可以有人像这样静静地听他讲述自己的故事，听他讲述自己的梦想。

　　约翰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了龙。

　　“那么，你为什么要成为龙骑士呢？”最后龙问。“是因为要成为最伟大的骑士吗？是因为要成为最优秀的骑士吗？”

　　“我不知道。”约翰回答说。“这与名声，荣誉，地位无关，与所有的可以看见的，又或者看不见的东西都没有关系，我只是想成为龙骑士。”

　　然后幼龙开始笑。

　　幼龙不停地笑，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幼龙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它开始忍不住在地上打滚，不停地打滚，它的身体没有其他成年龙那么夸张，但也足够巨大，把周围的树木都扫的一片狼藉。

　　“你是个傻瓜。”幼龙这么说，“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傻的人类。”

　　“但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龙说，“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关于我的事情。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吗？嘿嘿，因为我被丢下了，我的父亲，以前那的你没见过地，躲在黑暗中的龙，他就是我的父亲，他将我封在蛋里，不允许我出生。原因很简单，怎么说呢，也许是因为我太无聊，所以在记忆的传承中看了许多人类的书籍的缘故吧。”

　　“你可能不知道。”幼龙笑眯眯地说，“那些杜撰的故事让所有的龙都火冒三丈，但我不一样，这和尊严无关，和荣誉无关，也和骄傲无关。从哪怕我还没出生，哪怕我还在蛋里的时候，我就梦想着……”

　　龙说。

　　“我就梦想着有一天我要背上一名龙骑士”

　　.

　　——旅行指南——

　　波尔西斯特家族自称是龙骑士的后裔，但世人普遍认为这只是在吹牛。总所周知，几乎所有的巨龙都在艾纪元年前往了世界的尽头，而约翰是在艾纪5年返回家族，之后他的人生非常低调，没有任何文献记载他曾经“拥有”过一头龙。

　　迪帕德图尔山谷，又名“出发之谷”，传闻曾经是万龙栖息之地，这应该也只是当地温泉民宿想出来的商业噱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