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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烂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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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老伯带着庄子上一帮人等站在桌案前,提心吊胆等着主家查账,额上的粗汗都流了下来,不停拿袖子擦着。他这时心里实在是受着良心的煎熬:一边指导愧对了主家,一边又希望主家不要查出什么,好能让他蒙混过关,救儿子一命。
不过这些账簿谢玉玑早就看过了。这儿的每一张纸,都有不懂算账的专人另外抄录了来送往府中供她查看,这是梁老伯无法插手的,因此她并不怀疑抄录有错。现在,她只将簿子都略略翻了一翻走个过场,便将其中有错的几本挑了出来。
梁老伯弯腰赔笑道:“姑娘可有话要问?”
谢玉玑瞧了他一眼,将簿子递给一旁站着的抱云。抱云会意,打开簿子,翻到某一页向梁老伯问道:“你且瞧瞧,这儿是怎么说?”
她指的地方,密密麻麻交待了去岁各粮田的收成情况。梁老伯没成想连这等细微的差错也能被揪住,一时准备好的谎话竟支支吾吾到无法出口。抱云又翻了几页,皆质问了一遍,梁老伯“砰”一声,给谢玉玑跪下了。
梁老伯道:“姑娘,姑娘请恕罪!真是我老头子猪油蒙了心了,背弃了主家!”
谢玉玑和气道:“梁老伯,我虽只来了这一日,也能看出是个实诚人。你且告诉我为何要这样做?天字庄管事的薪酬一年打底也有500贯,你在这儿做了数十年了,存下的身家想来不少,是遇着了什么事钱不够使了?”
凭她与抱云在家时算过的,这庄子上的米粮是去岁才开始不对头,足足比应有的少了300贯的收成。这300贯的错处又分散在诸多簿子里,而每一副簿子都对应着不同的田地,有种粮的,有种菜的,分散得极为巧妙。
300贯对谢府的财产来说,只算九牛一毛。可这时谢玉玑头回查账便出的错处,若不好好处置,只怕她名底下别的产业见主家可欺,也会有样学样。更何况现在谢府没了爵位被问罪,正是多事之秋,底下稍有动荡,便可能酿出祸乱,动摇谢府根基。
谢玉玑已下定主意,不论此时梁老伯有何苦衷,都必须打发了他。
梁老伯却见主家如此和气,心中一软,感激涕零道:“多谢姑娘关怀。我……我也是迫不得已呀!”
说着便泣涕流泪,瘫倒在地道:
“都是我那不争气的儿子!他娘死得早,他性子又倔,总不听我管教,竟在去岁偷偷染上了赌瘾!我骂他,打他,他都不听,最后从家里跑了,大半年没个踪影。去岁年底又突然回来了,给人打得鼻青脸肿,说欠了人家6000贯的赌债,要是不还,就得打死……”
谢玉玑几乎失声道:“6000贯!”6000贯,已经可以在京郊买座三进出的宅院了!
梁老伯老泪纵横道:“可他到底是我儿啊!我不能不管他的死活,我把多少年的积蓄全拿出来了,他娘留给闺女的嫁妆也赔进去了,可还是不够,我才……我对不起他娘的黄泉之灵啊!”
他说不下去了。痛苦和羞耻几乎要将这个辛苦劳作一辈子的老汉压倒。他没脸再说话了。在场诸人都沉默良久,不敢吭声。
谢玉玑想以她的见识,何曾听说过一个庄稼人的儿子会去欠上6000贯的赌债,一时好似有一把刺梗在喉里,不由求助般望向哥哥。到底是谢元平年长些,他暗中摇摇头,向梁老伯道:
“你有没有问过你儿子,他最初是拿什么赌的,欠了多少,欠的何人的债?这6000贯中有多少是高利贷利息?”
梁老伯茫然摇头。他哪里懂得这些门道,只知道儿子半残不废回家要钱是真的,拿了钱就跑也是真的。
谢元平叹息道:“罢了。三妹妹,梁老伯也算是咱们家做事的老人了。我看在他是替你做事的份上,会着人去查问此事。你只管把手头事处理了就是。”
谢玉玑缓过神道:“二哥哥,咱们家这个样子,你不怕再惹事上身吗?”
谢元平道:“横竖只是追查一下,这点力气咱们家暂且还是有的。只是梁老伯,我只能替你打探下事情真相,倘若这6000贯中有不该还的,兴许也能帮上你的忙。但是,为保我谢府自身,我是不能多余替你做主的,我们经不起再横生事端。”
梁老伯向他磕头道:“谢二公子!谢三姑娘!我的主家都是好人呐!”
谢玉玑小小叹了一声,道:“那就谢谢二哥哥了。理账我会,可赌债这事……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底下一众人见此,都开始跪下为梁老伯求情,都道:“三姑娘,且饶了梁老伯这回吧!他是个实实在在的好人,在这儿做事数十年从无一丝差错,都是被他那混账儿子连累的……”
谢玉玑听得心烦,将账簿重重拍在桌案上道:
“都不要再说了!这事儿若是出在府里,犯事的人早该被打发了,或送监,或发卖!是我二哥哥格外开恩,还答应要帮上一份力,我才不得不看他个情面。你们不要觉着我是个姑娘家就会心软好说话——我可是丑话先说在前头,我们家几位兄弟姐妹里,我是个最凶神恶煞心肠硬的。”
说着,便将素日跟谢夫人学来的目光向众人逡巡一圈儿。众人见她原本柔美的眼角中尽是凌厉,连二哥谢元平也吃了一惊,不成想三妹妹何时学会的这般刚硬气势。
谢玉玑又接着道:“按照大梁律法,蓄意侵吞主家财产100贯以上者,处流刑;300贯以上者,即可送入死牢,家人全部发卖为奴,从此堕入贱籍。梁老伯,你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吗?”
梁老伯几乎晕厥道:“求姑娘开恩!我不要紧,可是我的儿子……我只有这一个儿子啊!”
谢玉玑厉声道:“你的儿子!梁申,你忘了你还有个女儿吗?”
梁老伯一时哆嗦无语。谢玉玑恶狠狠道:
“梁老伯,我给你两个选择——第一,你想要保你的儿子,你就得入死牢,你的女儿将被发卖为奴,一生不得自由;第二,舍去你那不争气的儿子,叫他去往苦寒之地住上十年,一来躲避债主,二来叫他重新学会做一个正经讨生活的人。你自己选。”
一时屋内寂静,只有梁老伯咬牙发狠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他道:“三姑娘,我选第二条路!你的大恩大德,我梁申记住了!”
谢玉玑道:“好。那么此事我将不再上报官府追究。你不能再留在这里做事。按照谢府规矩,我会另给你一笔养老钱,你可以拿去还债,也可以拿去养老。至于玉香……”
话未说完,账房的门忽然被人拉开了,外头站着哭得满头满脸的玉香。玉香跑进来在爹身边跪下道:“爹!你好糊涂哇!”
谢玉玑道:“玉香……”
梁玉香的样子看了真叫人心碎。她哭成泪人儿道:“哥哥把咱们家里全毁了……三姑娘,三姑娘,看在咱们这两日说说笑笑的情分上,求你帮我一个忙罢!”
谢玉玑几乎要后悔自己责怪了梁老伯。她忙将梁玉香拉起来道:“你说。”
梁玉香哽咽道:“三姑娘,我爹爹不能在这里了,我得陪他先去外头安置。可是他老了,做不动工了,三姑娘若不嫌弃,就将我收进府里吧!我愿意当牛做马伺候姑娘。”
谢玉玑含泪道:“可是玉香,我这样发落了你爹爹,你还愿意跟在我身边吗?”
梁玉香懂事道:“我知道三姑娘待我好。我虽是爹爹的女儿,可我不糊涂,我分得清是非。这件事本是我爹爹对不起三姑娘你。我愿意跟在姑娘身边。爹,你老了,哥哥不争气,我愿意进谢府做活,每个月还可以贴补几两银子给家里。”
梁老伯望着女儿嘴唇直哆嗦,越发觉得对不起她。他扎扎实实做了一辈子的好人,最终只错了这一个念头,便什么都没有了。玉香这样一个殷实好人家的女儿,沦落到去做下人的地步,当爹的是又后悔又心痛。
谢玉玑不能再拒绝梁玉香,答应道:“既如此,玉香,等你安顿好了你爹爹,你便跟我回去罢,但凡你愿意跟在我姓谢的身边,就绝不能缺你一口吃的。抱云,你先扶她下去洗洗脸吧。”
抱云答应着,去搀起哭成泪人儿的玉香下去了。
事情于是终于这么了了。谢元平已差了小厮前去寻找那浪不着归的混账儿子问帐,梁老伯次日就得收拾包袱离开庄子。他手底下的人因或知情不报,或怠慢职守,谢玉玑也做了处罚。不过她悄悄给梁玉香塞了些钱。
她又留在这里三五日,亲自将庄上人员一一审查,提拔一些,革除一些,只留下能放心去用的人。谢元平赞笑道:“原来三妹妹还有这般理家的心胸才能,二哥我真是佩服了。怪道素日里就数你的绿芜居闲事最少。”
谢玉玑道:“这又如何?二哥哥,不怕你笑话说,我同你们有亲娘管的不一样,我最能倚仗的只有这些家产。我若不好好学着管,将来只怕连这些财产也握不到手里了,难道要我手心朝上去跟别人讨生活吗?”
谢元平笑她道:“所以父亲总说你年少老成。不过妹妹你说得也有理。咱们家现在只剩下钱了,好歹还能支撑些门面。一朝若是连门面都支撑不了,便是门头彻底坍塌之时。”
庄子上这些琐事若要料理完,总还需个三五六日。谢玉玑原打算这边忙完,便再顺道去京郊那地字庄、人字庄也查看一番。结果这日晌午刚用毕饭,却快马加鞭从本府传来谢夫人一封口信,道:
“你们四弟赌气离家出走,不见踪影,且速回!”
谢元平直皱眉。谢玉玑气道:“这个不省心的小子!就该捆起来狠狠打折他的腿!”
谢元平听了,紧皱的眉头一时不得不舒展开,道:“三妹妹真是越发暴躁了,咱们速速回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