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行_番外》明月晓轩

3、对月 中

　　齐燕之任职南程州后不久将家眷从江靖接来，叠翠与良人重逢自是悲喜一番，又见此间宅子颇为宽敞，燕之又叫了一群仆妇、婢女、小厮出来见礼，说明了日后内宅由叠翠和芳琼打点，外间依然交给苏义。叠翠这算真正见识了官宦人家的气派，往常虽陪着燕之出入贵家，可那到底是别人家，她没往自家想过。燕之平素出入也不讲究，猛然间气派起来着实吓着了女孩儿。此时叠翠再也不是刚被燕之收房时的情形，知道下人虽都叫自己一声“翠娘子”，其实自己也和他们差不了多少，都是卖了身来给当奴婢的。真要算起来，自己还不如芳琼这个管事奶奶来的尊贵。于是日常遇到不懂的都向芳琼请教，再不是初时那样凡是都缠着燕之，撒娇卖乖也只在闺内，出了门恭顺小心的守侍婢的本分。
　　芳琼把这女孩儿的变化都看在眼里，倒也心疼她起来。她虽在燕之这里做事，心却向着晴朗。一来她男人苏义当年是平江王苏渺选出来送给晴朗的侍卫。仁勇忠义这四个还真应了晴朗的评价：“苏家人养家奴的本事都不错，一个个死心塌地。就是养臣子的本事比不上，不然也不会出那么多叛臣。”苏义其实早已让晴朗脱了奴籍，还让他们四兄弟都在军中领了一份差事，此次跟燕之出来其实是领着使臣侍卫的差。芳琼自己也是先赐了晴朗再由她做主配给苏义，初时她不太愿意，因着苏义年纪不小生的又貌不惊人，哭着不肯去齐府。晴朗知道了将她叫到内室，先问了年龄出身，待她惊惧淡了，这才正色问她如何打算。晴朗温言道：“你们几个，我看只有芳碧心气高，宁为贵家妾，不做平民妻的。你们几个都是本分人，或者你也与芳碧一个念头？”
　　芳琼拼命摇头，晴朗扑哧一笑：“那就是觉得苏义不如其他三个英朗。”芳琼大窘，也觉得自己太混帐，一个奴婢哪还有可挑剔的。
　　晴朗又说若是真看不上，另择也罢，只是苏义早不是奴仆，她若嫁过去就将卖身契还给她，将来留在齐家自然好，倘若想要另寻生计，随时都能去。又说苏义踏实能干，定能有番成就，到时候她也是当家的奶奶，岂不比配个小厮家奴要好？
　　芳琼被她这段话打动了，嫁给苏义后果然夫妇和睦，此时她虽跟在燕之身边管事，却不是奴婢身份，燕之每月还给她家五两银子的工钱。齐燕之在朝凤时的家整个是晴朗张罗起来的，燕之自己虽打理过偌大的忠平王府，却生性恬淡，凡事得过且过。晴朗将芳碧给他收房后说既然有了女眷，京兆长史府就该有长史府得样子，催他在官配奴婢之外加买了几个。芳琼自然是管事娘子，好在她总在皇宫里呆了五年以上，学到的那点规矩礼仪在外头足够用了。晴朗又聘了个曾在大户人家当了大半辈子管事娘子的老妇人过来教他们官家规矩。燕之说她费太多力，又说官家规矩自己就懂，何须请人。晴朗笑吟吟的指他一下：“你一个堂堂的京兆长史，还是个男人，难道还亲自教那些小丫头行礼问安不成？”
　　芳琼对叠翠说：“老爷采买丫环、整理房屋，那是准备迎主母前来。”
　　“主母……要来了么？”
　　芳琼见她一瞬间脸色都白了，也有些心痛，温言道：“到时候你好好伺候主母，我也寻机会在主母面前替你说好话。”叠翠用力点头，一脸讨好样子，芳琼却心痛起来。她曾对苏义说：“老爷对翠娘子还不如当年对碧娘子来的好。”她还记得芳碧才来的时候燕之与她出双入对，望着她的眼神都带着温柔，直到半年后才日渐淡了。而今对待叠翠，却打收房起就是淡淡的，许久都不抱她一次。自然，叠翠不如碧娘子那般精通歌舞、善解人意，而燕之对她也是温柔的，温柔中带着疏远。芳琼在花月娘那里听到过晴朗的愿望——要的是此情如一的男人。她又想到燕之最初说过的话：“待到回京路上经过她的故乡，留下安顿便是。”芳琼忽然对这个女子深深的伤感起来，伸手抱了她一下，温言道：“没事的，你是个本分人，主人不会差待你的。”
　　和芳琼的谈话让叠翠更害怕，忐忑不安的过了一阵子果然林晴朗抵达明安。
　　那一天她和仆妇们一起跪在门前迎接主母，只看到女子曳地的裙裾，虽然有些旧了却绣着繁复的花纹十分美丽。当她第一次向主母送上茶的时候，那女子让她抬头。
　　杨叠翠第一次见到了林晴朗。
　　她那颇似王琼的容貌惊着了晴朗，而她也惊于眼前人的风华绝代。
　　此后的时间过得十分快，叠翠害怕的事情都没有发生。在江靖和明安的日子里，她在仆佣的闲谈中，以及在陪着燕之赴宴应酬之时在主人家的妾婢口中，已经听到了太多悲哀而无奈的故事。然而晴朗并没有把她怎么样，她夸奖她做的一手好点心，半真半假的说要带她回北程州，平静的看着她进进出出。叠翠也在看，看林晴朗的一举一动，看她神采飞扬的样子，看她鲜衣怒马、前呼后拥的出入；更看她与燕之谈笑，看他们双双相伴，看燕之的眉目含情，看晴朗的回眸一笑。
　　她终于知道什么是情之所钟，以往所有人都说她好福气，得了个温柔的主人。燕之的确温柔，他看她的眼神有爱护有纵容，却没有缠绵。
　　林晴朗在明安只有短暂的十余日，却改变了整个齐府的气氛。此后一两个月出入齐府的忽然增多，他们口中带着“汉南”“北程州”这样的词，连苏义夫妇也格外紧张。直到某一天，穿着差役服装的人在傍晚飞奔着进了齐家。燕之脸上带着舒心的笑容，所有奴仆都领到了一个红包。叠翠去问主人：“有何喜事？”燕之笑道：“汉南大捷！晴朗又建奇功。”
　　这是后代史书将浓彩重墨描绘的一战，北程州刺史林晴朗率领景牧统领的北程州州军以及钟长缨、白明率领的长霆军共两万余人，经过半个多月的艰苦作战，攻打下被称为“通衢要道、晋都锁钥”的汉南州城。
　　新年之前，齐燕之调任汉南军前，迁家眷至安菀。叠翠知道这是要和主母相聚，她也已知道晴朗是北程州刺史。此时的叠翠再也不会问出“刺史是多大的官”这样的傻话，只是第一次听说的时候依然吓了一大跳。她知道有女子为官吏，却不知道女子能为一州刺史，在她想来女儿家做到知县、通判已经了不得了。
　　安菀的日子漫长宁静，在叠翠，宁静到了只剩无边的寂寞。她确实没受到什么虐待，甚至在安菀过上了更好的生活，她有一处小跨院，还有几个小丫头伺候她起居，而且，什么都不用做。
　　便是这什么都不用做的日子让她寂寞的每天都想痛哭。
　　她想主母的确没有欺负她，因为在晴朗的心里从来没有她的存在。
　　林晴朗的目光投向扶朗大地，她关心的是疆场动荡、王侯更替、北程州民生、汉南军政。再往下是齐燕之以及北程州部众，和依她而居的故人之后。对她来说，刺史府后院的喜怒哀乐只是小的不能再小的动静，有管事娘子，有各级仆佣，她要看到的是每天的井井有条，至此足以。
　　叠翠偶然遇见晴朗，后者会朝她笑笑，闲暇时候还会叫到身边问一句：“起居饮食可都还惯么？”
　　叠翠恭敬道：“多谢夫人，一切安好。”
　　晴朗总是笑一下：“若有缺便打发人到苏仁娘子那里说一声。”
　　她总是再次施礼：“多谢夫人。”
　　其实她想要对晴朗说：“让我做些事吧，纵是端茶送水、叠被铺床，也好过一日日茫然而过。”然而，她不敢说。她打心底里害怕这个美貌绝伦的主母，她出去进来均有响报，她一身官服谈笑风生。她更曾远远的看她出征前的样子，银白铠甲艳红大氅，壶悬良弓、腰配长剑，那是她从未想像过的样子，更是她从未接触过的女人。
　　转眼，春的清雅成了夏得炽烈。叠翠迎来了她十八岁生日。
　　十六岁那年，她被燕之收房不久，还是敢缠着良人撒娇的时候。燕之让人给她做了几身衣服，又送了她金簪玉镯，更陪着她吃了长寿面。第二年也是如此。
　　这一年叠翠不敢有所期待，燕之的任所在几百里外的汉南州城，即便他近在眼前，她也不敢有所期待。燕之早就不再抱她了，原本疼爱她的次数就不多，与晴朗团聚后更是一次都不曾有了。她原本想平平淡淡的过了此日，可当生日临近，却是越来越有一个强烈的念头——要为自己庆生，纵然良人已忘，也要给自己煮上一碗长寿面。
　　那一日，叠翠一早起来穿上一套新衣，让小丫头吩咐厨房送一碗面，煮两个鸡蛋。此时的北程州已经渐渐恢复过来，虽不比江靖繁华，可刺史府已经不用再粗茶淡饭。小丫环被她的要求惊着，她却用不容置疑的眼神和坚决的声音复述了一遍。
　　夜里，她一个人吃完长寿面，将鸡蛋收在荷包里藏好，恰如那些贫寒的日子，她喜滋滋却又不舍得吃掉每年才有两个的鸡蛋。
　　她说：“为我设一个香案，我要拜月。”
　　她生在夜里，五月十日，上弦月明朗如弓。
　　天佑三年五月十日，明月夜。
　　北程州刺史府的后花园里，杨叠翠设案焚香，对月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