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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诛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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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的夏天,还没入伏,整个大上海热得像个蒸笼一样。
孟珠玉刚出学校的门,就被几个记者团团围住了。
“孟老师,您明年还会继续带毕业班嘛?”
“您是年轻老师,但不管是考了区第一的刘同学还是区第三的赵同学都非常的佩服您,说您是开启了他们崭新的数学人生的老师,您有什么话想要送给他们么?”
记者们出现得突然,问话也像是连珠炮似的。
孟珠玉这个人最不会说场面话,开了一上午的会后整个人又凌乱得很 ,尤其是头发,实在不适合上镜。
可仅管如此,她仍旧是对着镜头笑了笑,“千教万教教人求真,千学万学学做真人。希望咱们班每个学生在毕业以后都不要丢掉学习这一样本领,祝大家前程似锦。”
她的话不算长,但很真诚。
记者又随意地抛了几个跟教育相关的问题,她认真地回答了一番,待到采访结束,便如释重负地上了学校对面停着的那辆黑色保姆车。
保姆车的司机姓张,是梁家新雇来的,在这校门口等了三个小时才等到孟珠玉,心里难免有点不得劲,嘴上不说,但鄙薄之色挂在脸上。
梁宋南这几年身边莺莺燕燕围了不少,可唯一入得了梁公子眼的也就是个韩瑾。孟珠玉不用猜也知道,司机把她当做了奔着梁二公子财色去的众多不自量力女人中的一个。
车上空气不流通,闷得很。
又是上下班高峰期,一个半小时的车程生生堵成了两个小时。
孟珠玉晕车,但一想到这次去梁家是去见她的授业恩师,临下车前还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理了理头发,补了个妆。
梁家是做玉器生意的。
梁宋南的曾祖父是个很有名的文玩专家,祖父没传承曾祖的衣钵而是另辟蹊径进了翡翠行当,梁家百年基业靠着玩玉发家,在玉器行当里是首屈一指的龙头老大。
孟珠玉少年的时候有幸进入梁家,得梁宋南父亲梁文举的厚爱,算是半只脚入过这个行当。
但她年轻的时候学东西很快,学什么会什么,所以也从来没指望过一头扎进玉器行。
后来被梁宋南退婚,自然也没带着从梁家学的本事走。
思绪切换到此刻,她提着包从司机的车上下来。
夕阳正好,天边是大片大片的金色,美得让人心惊。她保留着从前的习惯,下意识地从包里拿出相机,按下快门。
梁父在客厅等孟珠玉很久了,透过落地窗刚好看见她在外面拍照,便忙让佣人杨妈将她迎进来。
这是孟珠玉时隔三年第一次见到梁父,他老了也瘦了,鬓前有了斑斑的白发,托医生精心照料的福,虽然不再是植物人状态,但还是需要坐在轮椅上。
孟珠玉忍不住鼻子一酸。
梁父倒是心态很好,见了她只是温和地笑着,一如既往的慈爱形象。
“小缘啊,我出院之后你可是一直没来瞧过我。”
“怎么,跟那个混账闹别扭闹到连我这个师父都不看了?”
梁父乐呵呵地打趣她。
孟珠玉摇了摇头,笑笑,“怎么可能不来看您,知道您出院,我特地做了两罐虾酱来的,待会儿吃饭的时候您尝尝好吃不好吃。”
“你不管做什么都比别人好,自然是好吃的。”
“那是,我又不笨。”
梁父不置可否,他纵横生意场上多年,阅人无数,但像孟珠玉这样长了颗七窍玲珑心的,属实少见。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叹了口气,惋惜道,“珠玉啊,你当年若是肯入行……”
“她当年若是肯入行,您儿子去喝西北风么?”
一个低沉的,充满磁性的男人的声音打断了梁父的话。
孟珠玉抬眼,循着声源望去,便看见梁父口中的那个混账正站在楼梯口。他穿着灰色的格子衬衫,下身是熨烫的一丝不苟的西裤,看着衣冠楚楚人模狗样,可眼底却带着淡淡的讥讽。
自己的儿子是个什么秉性,梁父心里清楚得很。他懒得骂他,只是招了招手示意梁宋南过来。
梁宋南这个人,脑袋后面长了个反骨,但却是个孝子,他走到父亲面前,刚站稳脚,便听梁父厉声道,“我不管你在外面拈花惹草,做了多少混账事,跟珠玉道歉。”
孟珠玉一时之间有些懵。
梁宋南却半点都不意外的样子,他漫不经心地扫了她一眼,“对不起。”
孟珠玉更懵了。
她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就听到梁父问她,“珠玉,原谅这个混账了么?”
“师父……”
“好,师父知道你心里委屈,老二,继续道歉。”
“哦,不不不不。”孟珠玉一贯冷静,听了这话连忙先是摇头,然后是点头,“原谅了原谅了。”
“好,那谈一下婚事吧,我发生车祸之前,家里面已经在为你们谋划婚礼的事儿了,但后来耽搁了。我醒了之后特地找了个算命先生为你们选了日子,过几个月就把事儿办了吧。”
梁父说得很是认真,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孟珠玉原本很是茫然,听完这句话后反而懂了。
当年车祸发生得突然,如今梁父醒得也突然。梁家兄长在那场车祸中逝世,一个家已然散了。梁父向来看重她,抬举她,大病初愈为自己去世的大儿子伤心已经够难过的了,自然不会有人将她跟梁宋南当年为什么分手告诉他。
而他这些日子没瞧见她,大约也只是以为她跟梁宋南在闹别扭。
孟珠玉心里百味杂陈。
正不知该说些什么的时候,却听见梁宋南说,“好,都听爸的。”他说这话的时候嗓音很是温和,听不出任何情绪的起伏。
孟珠玉本来是抱着探望恩师的心思来的,没成想,这一来反倒是把自己赔了进去。
她想要告诉梁文举实情。
想要对自己亲爱的师父说无论当初她同梁宋南如何浓情蜜意,可事到如今,横陈着三年的光阴爱恨,他们之间早已经绝无可能。
但梁文举如今身体实在是不行。
她没得选择。
只好鬼使神差地配合着梁宋南点了点头将这出戏演了下去。
结婚的日子,酒宴的地点,哪位宾客一定要当面请,哪位宾客要坐哪里,梁父安排得事无巨细。
这一顿饭吃了有足足两个小时。
孟珠玉所在的学校离梁家的房子并不近,车程有一个多小时。太晚了,梁父执意让她在家里住下,她拗不过便应了下来。
演戏归演戏,下了场后梁宋南和她两人各走各的,即便房间就在对面,也是一个招呼没打。
屋子里灯光昏黄,孟珠玉这段时间疲惫得很,先是跟班里那群崽子们一起奋战高考,后来又是指导填志愿,开各种会。
前几天她基本上是沾枕头就睡的状态,可今天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她捞起手机,微信好友页面排在第一位联系人就是梁宋南,这是他们刚谈恋爱那会儿,他给她强制置顶的。后来两人分手,他狠心地把她删除了,但她还是没舍得把置顶取消。
孟珠玉点进聊天框,屏幕上满是红色感叹号,她看着那些逢年过节被拒收的祝福信息,心情复杂。
“我们不会真的要结婚吧?”
她想了又想,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将这句话发了出去。
很惊喜,这次发送成功了。
她抱着手机没敢放,大概过了十分钟,对面回了消息,只简单的四个字“白日做梦。”
孟珠玉微微一怔。
隔着屏幕,她都想到梁宋南那不屑一顾的神情。
耐着性子,她又在聊天框里敲下一行字,“那要瞒师父多久?”
刚点击完发送,美丽的红色感叹号又出现了。
原本还在“砰砰砰”直跳的心脏仿佛一下子骤停了。
跟梁宋南分手这三年。
她活着跟死了没什么两样。
为了麻痹自己,她一脑袋扑进工作里,将春蚕到死丝方尽的劲头用了个十成十,甭管哪个人看到她带着学生奋战高考的那股子劲儿都会觉得她是个热血的老师。
可事实上,她的血早就冷了。
若搁在三年前,就梁宋南这爱答不理的样,孟珠玉早扭头走了。可如今,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如果她不回头,梁宋南绝不会追过来。
她想了片刻,随即起身也没敲门就进了梁宋南的房间。
“把我微信加回来。”
她走到他面前,下巴微抬,言语生硬。
明明是求人的一方,却拽得像个二五八万一样。
“我欠你钱?”
梁宋南被气笑了。
“没有。”
“没有就滚。”
“我不滚。”
“那行,给我一个加你的理由。”梁宋南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似乎是要看看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花招有没有高超一些。
“我高中的时候辅导过你三年的功课,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不能不加我的微信,就像你不能不加你爸的微信一样。” 孟珠玉一本正经,一双眸子沉静得厉害。
梁宋南点点头,冷笑一声,他突然想问问她,孟珠玉,谁给你的脸?
可转念一想,能有谁,还不是当初那个像傻子一样被她哄得团团转的自己。
“来,给你,自己加。”
梁宋南冷哼着将手机扔给她。
孟珠玉犹豫了一下,只觉得快乐来的那样不真实,但当她打开手机,看到屏保上的照片时,脸还是没忍住绿了。
屏保上的照片不是别人,是韩瑾。二十出头的年纪,顶着人生中最好看的一张脸,笑得开怀。
孟珠玉愣了一下,手指随即快速划过屏保。
“你的新女友真漂亮。”她由衷地感叹。
“气跑了,正在求复合。”梁宋南略微皱眉,似是忘了自己设过这个屏保,接过她还回的手机,脸色一寒。
分手这几年,孟珠玉其实没想过他们还能心平气和地在一起聊天。
从前觉着再见一面是奢望。
如今见了面又想要更多。
人心总是不足。
加好了微信,她本来应该走了,但临出门之前,她还是忍不住笑着问他,“梁宋南,要是师父执意要我们结婚,你追的那个女学生怎么办?”
梁宋南显然没想到她会这么问,略微怔了怔,随即蹙了蹙眉,“我不会跟你结婚的。”
似乎是觉得这句话分量还不够。
他转了转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低声道:
“孟小缘,我们没可能了。”
杀人诛心,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