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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蜘蛛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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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道长,我需要静静。”
葭思留下这么一句话便跑远了,道长后面讲什么她一句也没听清。
水面上映出葭思时而迷茫时而蹙眉的面孔。
若谁突然告诉她,她的庄哥哥是蜘蛛精。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信的,甚至不会分去半分心神去理会。
但在现在的情形下,在发生了那样令人匪夷所思的事之后,有人告诉她,她的庄哥哥是蜘蛛精。她当然还是会立马否决,可这心里……实际是有些许动摇的。
葭思此时的心很乱,也很躁。她随手往河里扔石子,石子一颗一颗沉下去,留下的涟漪一圈一圈逐渐扩大,使得她的面目模糊不清。
情感上她拒绝去想道长提出的那个可怕的假设,可理智与她的情感背道而驰。
自从九岁的他牵起她的手起,十余年来两人从未分开过。他们一起淋过雨,一起看过日出,她知道他的血是红的、身子是热的、唇是软的,知道他会感冒发烧、会生病呓语,见过他笑起来眉目舒展、唇角小涡若隐若现,见过他刚睡醒时惺忪懵懂、可爱乖顺的情态;他知道冷热不知痛,知道读书明理,知道如何生火烧饭,知道如何逗她笑,知道如何爱一个人。
他们一起苦过,一起笑过,一起哭过,可以说两人的喜怒哀乐是紧紧牵连在一起的。她亲眼看着他的身量从小小少年一点一点拔高,长成俊朗谦和的模样,她知道他温文尔雅的外表之下是一个坚韧不屈的灵魂。
她自认她比他自己还要了解他。
她的庄哥哥有世间最硬的骨头和最柔软的心。
这样的他……哪里不像人类?怎可能不是人类?
葭思长长叹息一声,目光一转,瞥见树间好像挂着什么,定睛一瞧,那是一张白色的网。
是一张蜘蛛网。
葭思尚未来得及在心里念出“碍眼”两字,她的身体先一步做出了反应——手里的石头直直朝那里飞去。
她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那张网似乎被打中了。
葭思回过神,连忙跑过去,有些慌乱地在网上寻找什么。
待看到呆在角落里的那只小蜘蛛,才缓缓呼出一口气,同时后退到一个安全距离。
这只无辜被她迁怒的小蜘蛛绕着石子砸出的小洞转圈圈,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葭思嘴巴一扁,双手掩面,肩膀微耸。
重新抬起头,她揉揉微红的眼,发现破洞的位置已经被补好了。
刚止住的泪又收不住了。
那样好的庄哥哥……即便真的不是人类,那也是他啊!
就算变了模样,难道他就不是他了吗?
就算变了模样,难道她就不爱他了吗?
就算变了模样,她难道就能够放弃他了吗?
相处的那些日日夜夜是真的,难过时拥入的那个温热怀抱是真的,她喜欢看他笑是真的。这就够了。
百转千回的煎熬中,葭思似乎渐渐认识到自己的心了:不管他是什么,她都一如既往地爱他。他永远是她的庄哥哥,天地间独一无二的庄哥哥。
妖精就妖精,大不了,她陪他一起做妖精。
如此一通想下来,葭思看眼前的网也觉得顺眼不少。
葭思从没留意过蜘蛛网的样子,因此她不知道这张网算好算差,但从不仔细瞧都找不出先前破洞的地方这点来看,应该不算太差吧。
她心情颇好地想:看来如今当蜘蛛还得会一门手艺活啊。
葭思重新跑回去找那位道士,没想到没走多久就碰上了他。他正四处张望似在寻什么。
葭思上前,目光灼灼地同他请教:“请问道长,您是否知道修炼成人的妖精突然变回原形是怎么回事?还有,怎么能让他再变成人呢?”
“妖就是妖,即便化成人也还是妖。”
葭思的笑凝固在嘴边,看着面前这个长得人畜无害的道士,一时怀疑自己刚刚是否听错了。
“凡是妖,都该除。”
这一次,葭思抓住了他眼底的冰冷以及快压抑不住的隐隐的兴奋。
除……妖?
葭思陡然生出寒意,即便冬日里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想必也不会这么冷。
她稳住声线,接过他的话:“道长可曾除过妖?”
“不曾。”
“那可曾见过妖?”
“不曾。”
这两个答案都令葭思颇觉意外。既然都不曾,为何还那般兴致勃勃?但此刻没留给她多余的功夫去细想。
她装出一副失望的样子,语气也染上三分幽怨:“啊……我还以为能借道长的光,一睹妖精真容呢!”
道长急道:“你什么意思?你没见过吗?”
葭思故作不懂:“我怎么会见过?那不是话本里才有的吗?”
“你……那你方才问我的那些问题是……”
“啊,那些问题啊!”葭思作恍然大悟状,声音降低了两度,神秘兮兮道,“其实我是写话本的,正写到男主角被蜘蛛精咬了变成了一只蜘蛛,女主角为了救男主角向道士请教。”
葭思挠挠头,似有些赧然:“因为我从未接触过道士,不知道他们会作何反应,不敢冒犯,所以特地来实践考察一下。”
“你……”这位道长瞪圆了眼睛,一时语塞。
随着他转身离开,葭思的赧笑渐渐消失。也不知这番说辞,他信了几分。
葭思不甘一无所得就此离开,又跟上从内院走出来的另一位道长。这次她选择的这个道长是与上一个截然相反的类型,身材壮实,眉飞入鬓,面色红润,看起来豪气横生。
走到人少的一处,道长转过身来:“姑娘可有事?”
葭思并没有因他的突然转身而惊吓到,她想着上一位道长的两个“不曾”,斟酌着开口:“道长可曾见过妖精?”
“不曾。”
“那道长可信世间有妖?”葭思把手背过去,紧张地搓着。她既期望又害怕他的答案。
“不信。”
葭思如找到知音一般,激动得上前两步:“道长我也不信!有件事求您帮我,刚刚碰到一位道长,我问他同样的问题,不知他哪里会错了意,以为我见过,非要跟我去除妖。我去哪里给他寻妖啊,更何况这世间哪里有妖啊!”
道长安慰焦急的她:“姑娘你别急,我知道你说的是谁。那位师弟本性不坏,只是痴迷于据说是祖师流传下来的书籍,深信世上有妖,深信他的使命是按照书上说的除妖,为此他还遍寻了大江南北。估计是你哪句话给了他希望,他才会如此失态。”
“我们这里除了那位道长之外,可还有其他道长也认为世间有妖?”葭思搓着手询问道。
“没有,只他一个。”道长答道。
“难怪……我能理解那位道长的殷切之情。”葭思善解人意地点点头,后又为难道,“可我一个姑娘家,哪有领着一个陌生男子的道理……”
“姑娘请放心,我会看着他的,绝不会让他跟着你。”
“那便麻烦道长了。”葭思笑意盈盈。
如此这般,那位麻烦的道士应该是解决掉了。
葭思慢慢往山下走,心情低落。来的这一趟,可以说是无功而返了。
相信有妖的道士只一个,还偏偏要除妖。其他人压根都不相信,即便告诉他们,估计也是束手无策。
葭思一走一叹气。
她该怎么办?庄哥哥该怎么办?
五台山都找不到办法,她又该去哪里寻找解决办法呢?
一位上了年纪的道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向她靠过来,一脸神秘地问:“姑娘,解毒丸需要么?”
葭思干脆地拒绝:“谢谢,我不需要。”
对方抚着他的花白胡子,跟在她身旁,再次诱劝道:“真的不需要吗?能解百毒的,童叟无欺哦。”
解毒?中毒?葭思鬼使神差地想起她对第一个道士胡诌的那个故事,停下脚步,转头问他:“也能解妖毒?”
老道士一怔,又很快一口应了下来,满脸堆笑:“当然,能解百毒的嘛。”
小毛驴滴滴答答,驮着葭思轻快地走着,不似来时的急迫。
坐在上面一颠一颠的葭思长久盯着掌心的一颗再常见不过的黑色药丸。
难以置信,自己竟然真的花了四两银子买下这粒号称解百毒的药丸。她也知道这大概率是假的,哪能有药能解百毒,就算真有,也该是千金难求吧……
那老道士的一怔,她未尝没看在眼里。可她就是忍不住抱有幻想:万一真有什么用呢?或许那老道士真就是隐世的高人,不在乎什么钱财,只图随心赐福呢?
唉,总之买都买了,先不想了。葭思手掌一蜷,把药丸收了起来。
说是这么说,但她根本控制不住,下一秒旋即又想:万一没有用可怎么办?
葭思倾身抱住了毛驴的脖子,把脸埋进去,哽咽道:“我怕。”
小毛驴的尾巴拂过她的背,放慢步伐,将她驮稳了。
许是养足了精神,小毛驴与之前灰头土脸的模样判若两驴。相比之下,葭思面目忧虑而显得憔悴,她正侧着脸,日暮余辉映在她眼中如落入河中的石子,一圈一圈无关痛痒的涟漪,荡出界外化成一道道细流。
“我好没用。”
“我害怕回去。”
“我想庄哥哥了。”
几句喃喃自语随着日落一起沉入黑暗,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