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法界的凑活》雁归湖滨

76、第 76 章

　　太强硬了，太直截了当了，她还是他认识的那个阿斯塔。伊诺克别过脸不去看她；他也知道自己有些失控了，而且他很清楚那是为什么。她今天的话踩到他尾巴、戳到他肺管子了，而且她也知道。
　　“我又让你不舒服了。”阿斯塔说。
　　这不是个问句：她说得很笃定。伊诺克仍然不想看她。
　　哎呀，真是的，他竟然忘记自己已经跟她分手了。他像她刚才那样看向玻璃窗上自己的影子，又发现他连自己的影子也不想看。外面完全是一派夜晚的景象，他不禁想也许自己现在应当回家才是……他不常在外面逗留到这么晚的。
　　他干脆低下头看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缩到桌子底下的手，但那又提醒了他他的无名指上本该有枚戒指——但凡他在十一年前的时候再勇敢那么一点儿，告诉她自己想娶她，那后面这些乱七八糟的事都不会发生。
　　“哎呀，伊诺克，”他听见她很轻很轻地问，“你还在爱我吗？”
　　真可恶，他烦躁地想，不然你觉得我为什么要听你讲故事讲到这么晚？
　　“我恐怕不像你那么容易把新认识的人排到最高的位置上去。”他低着头沉默了很久才说了这么一句话。这话一说出来他就觉得后悔：他明明还可以说得更强硬、更高傲一些，现在她肯定要嘲笑他了。他一点儿也不想听见她问“你在嫉妒什么”或者“你在吃谁的醋”，那可就太要命了，他真的受不了。
　　阿斯塔没那么说。她说的是：“这方面我恐怕和你并没有什么不同。”
　　伊诺克觉得他脸上热得有点儿没法用语言描述了。那你那个会弹吉他唱歌的男朋友呢，他很烦躁地想，你怎么又这样对待我？
　　他从下往上瞟了她一眼，发现她一直盯着自己。在她的凝视下他不得不从牙缝里挤出字来：“那你最近那个——”
　　“最近的一个是本杰明，”她反应很迅速地说，“我还没讲到他。”
　　伊诺克觉得自己真的要背过气去了。
　　“如果你想说的是倒数第二个的话，我想他从一开始就没相信过他能改变我。至于我，我确信自己从第一次见到他的朋友们的时候开始就不再是‘爱’他了，”阿斯塔说，“有别的东西替代了那种被我们称为‘爱’的情感。比如愧疚和恐惧，比如某种不自量力的、出于证明自己和为自己开脱的目的的……”
　　她停下了，在找一个足够恰当的词。
　　“道德式的自我感动，”伊诺克帮她补完了那句话。
　　“完全正确，”阿斯塔立刻感激地说，还冲他苦涩地笑了笑，“你太懂我了。”
　　伊诺克也无力地勾了勾嘴角表示附和。
　　“我承认我是会因为对一个人的感情想一些以前从来不会想的事，但那两个月不是这样的，我只是对我亲眼看见的东西产生了一些反应……如果你介意我的那些想法的话，它们实际上在咱们俩在一起之前就有苗头了。”阿斯塔说，“因此我才想提醒你也许你还没有准备好接受真正的、完整的我。即使十六岁的我对你来说还算是可以接受的，那么现在也有些事完全不一样了。那时候我们就很不一样，这十一年里我经历了许多让我变得和你更不同的事。单说感情经历，我就不确定你还能——”
　　“我承认我可能是保守一些，”伊诺克说，抬起头看向她，发现自己不知道为什么显得有些急切，“但即便如此，我也不觉得你在道德上有什么可指责的。如果你觉得你的第……呃……”
　　有点儿尴尬了。他不能掰着指头一边回忆一边数那是她的第几任男朋友。
　　“……总之几封信并不能玷污你，”他局促地说，“你没做错什么。而且如果你……”
　　如果你还爱我的话，他想这么说，我相信我们仍然会忠实地对待彼此，那样的话以前我们各自经历过什么就都不重要了。但他没能说出来，他一向不是他们中间那个敢把这种话说出来的人。他不好意思再看着她，但发现她的脸也红着，一时间忘了把目光移向别处。
　　“噢，伊诺克，”她说，“看来你仍然不知道我是多么爱你呀。”
　　伊诺克不确定自己该不该提醒她忘了用过去式。这其实完全是他想听到的，对吧？虽然有点儿快了……说实话，对他来说是有点儿太快了，十一年后他才再次见到她不过几个小时。真奇怪，他们为什么都这么坦率，一上来就把各自十一年的感情史和盘托出？
　　可是，无论如何，他这次真不愿意再放她走了。原谅我的自私吧，他想，我知道你有自己的路要走，但如果你愿意让我和你一起……或者至少在你需要停下来休息一下的时候……
　　“如果你介意的话……至少……至少我家是没有马尔福家族那样的土地的。”伊诺克说到这儿想用温和的语气叫她的名字，但出于某种原因终于没敢念出来，“我们家才富裕起来不到一百年，在我父母结婚之前都不太算贵族，所以尽管……唔……也不太有……那种历史。”
　　阿斯塔叹了口气。“不，伊诺克，我没有在这件事上责怪你；即使有人该责怪你也不是我。”她说，“我只是这次想从一开始就对你坦诚一些。”
　　伊诺克感到这个词又把他拽回十一年前了。
　　“我也从来就没有因为……那件事……不高兴过。”他说，干脆把他们谈论的时间再往前推了一些，“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想干什么。”
　　伊诺克确信阿斯塔能看出他说的是实话。显然在这方面她也有自知之明——她做得太明显了；以他那种理解别人心思的能力，当然能发现她从来就不是为了学守护神咒。他当然知道她接近自己是为了报复水蓝儿：少男少女在晚上单独会面，圣诞节的嚏根草花束，月光下的华尔兹舞，她的意图真的是明显得不能再明显了。
　　他一开始真的只是觉得帮一个低年级同学学习是件举手之劳的好事；而且在那之前的学期末他和德拉科之间发生了一些让他们至今都难以启齿的事情、秘密地达成了一个协议，所以阿斯塔来找他的时候，他也正需要新的寄托。没人愿意自己除了学院首席的小跟班以外什么都不是，即使是他也一样。
　　阿斯塔也许觉得自己没有恶心到水蓝儿，但伊诺克知道她其实做到了。他和水蓝儿那种让德拉科都嫉妒的亲近足够让他确定，她真的对阿斯塔和他的关系感到不舒服了——即使那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丁点儿。如此一来，不仅阿斯塔报复了水蓝儿，他也在水蓝儿以外找到了自己存在的意义，算是公平的各取所需。
　　“但我不介意，因为我……因为你在我边上的时候我是真的……很高兴。”他困难地说，“从……从你第一次练习守护神咒那天开始就是，后来……后来就更……我真的……真的……挺高兴的。”
　　说出这样的话真的已经用尽他所有的勇气了；他觉得自己已经克服了极大的困难、越过了他以前绝不敢造次的障碍，但效果仍然很有限。求你了，阿斯塔，他痛苦地想，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伊诺克确信他们十一年前分道扬镳是因为自己太吝啬于作出正面反馈，并且有决心要作出些改变，不过这仍然需要一个过程。但是，尽管还是很缺乏那种勇气，至少现在的他比那时候清楚自己确实是爱她的，而且是清楚得多：他们相似的地方几乎是一模一样，相反的地方却是两个极端；如果真有灵魂这东西的话，他可以确定自己的灵魂真真切切地被她的吸引住了。
　　阿斯塔大概是听懂他的意思了。她又轻轻叹了口气，然后说：“我跟你分手的第二天，在霍格沃茨的火车上，菲利萨跟我说我会找到比你更让我喜欢的人。我当时就一点儿也不信。我当时想，如果十年——或者更久之后，我再碰见你，然后咱俩都是单身，那我一定使尽浑身解数，不择手段也要吸引住你，让你成为我的男人。没想到这一天真的来了，我却发现我做不到。”
　　你根本不用刻意那么做就已经吸引住我了，他不安地想，我表现得还不够明显吗？他很想气愤地把这话说出来，但是最终没那么做，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因为不敢还是因为他发现阿斯塔还有话要说。
　　“我今天跟你说的话从来没有跟另外的任何一个人说过。我总希望有一套完备的逻辑能解释我见到的一切，若非如此我便痛苦；我一个人这样过了许多年，最终发现并不是没有那么一套逻辑，而是我不愿意接受它。之所以告诉你这些，是因为我必须提醒你，我在许多方面可能都已经不再是你熟悉的那个阿斯塔·格林格拉斯了。我仍然幼稚又可笑，但恐怕不再像以前那样单纯；如果你那时候还算是高兴的话，我或许不再像以前那样能让你满意了，即使我仍然愿意使尽浑身解数来让你高兴也一样。
　　“每天早上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我是一个人，晚上准备睡觉的时候就成了另一个。像这样活了二十七年，我越发觉得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想不明白。而你不一样：你很清楚你想要的是什么，而且很坚定，不会为什么而改变……
　　“我想我就是爱你这一点。——所以才我不得不去认真思考你想要的是什么：如果你想要的是找一个爱你的姑娘陪着你安安静静地过一辈子，那我就不能指望你为我改变你的愿望，而必须提醒你我不一定能符合你的期待。”
　　但是你会的，伊诺克想，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他本来也以为自己会接受不了面前这个和自己分开了十一年的阿斯塔。可是听她说了这么多，他不仅没觉得陌生，反而越发觉得她的形象能跟那个过去的阿斯塔和严丝合缝地重合在一起。他想既然阿斯塔·格林格拉斯没有一毕业就跟他结婚，而是一个人走过了这十一年，那她经历这些事而成为今天的样子就是理所应当的，她要是没有变成这样才奇怪呢。他面前的确确实实是十一年后的阿斯塔：是十一年后的，但是也是阿斯塔。他相信自己是爱她的，而且是爱这个真实存在的她，不是他记忆中被过滤和美化过的影子。
　　“感情上我无法向你保证任何事——我只能说我现在是爱你的，而且在这十一年里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让我有这样的感觉；我今天一见到你就知道自己仍然爱你，程度甚至还超过我十六岁的时候。但是，如果你还愿意再看看我的信，就会发现我从来没说过我会永远爱你——因为我知道自己太不稳定、太不规整；我不能只为给你提供一时的愉悦而冒欺骗你的风险，我不愿意骗你，即使是一点儿让你误会的可能性都不想有。
　　“所以我必须给你留够时间想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你听完我这些年的经历说自己一点儿不介意，我知道你是想用我满足你的拯救情结：你说自己仍然爱我，帮我结束纠结的过去而慷慨地给我提供一个开始新生活的机会，那么你的道德就很高尚了。我不觉得委屈，但那可能对你不好。你一向对别人很负责任，对自己却不然。”
　　她真的还是那个阿斯塔，还是那个完全不惮于把话说得直白又尖锐的阿斯塔。她大段的、坦率的话听得他很不好意思，也是一如既往。但是——
　　“为什么现在是你在说这种话？”伊诺克问，“你不是说过我们是活在现在的吗？”
　　“哎呀，伊诺克，”阿斯塔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会儿才轻轻地说，“我承认我是会因为对一个人的感情想一些以前从来不会想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