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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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那年，柳玉不过望阳酒肆一介说书小厮。檀板在手，一曲《龙城飞将》唱遍长安，众人皆拍案称绝。
戎阳将军纪玄，精于天文，善用兵之道，曾亲率八百纪家军大破契丹一万骑兵，气盖千夫，力拔山河，可谓大梁有史以来最骁勇善战的大将军。
那年，纪玄也不过二十一。
他的故事，在柳玉口中，神乎其神，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何等威风！
于是那年朔北的风，携卷荒凉的沙而来，掠过长安城，叩入每个怀春少女梦中。
柳玉座下，人满为患。徐掌柜在一旁笑谈，若不是柳玉，这望阳酒肆何曾如此热闹。
主角登场，众人齐呼，昨日说到戎阳将军独闯契丹呼邪王大营，后事如何？将军可否凯旋而归？
若不凯旋，那如今圣上跟前红人，又是何人？小玉儿口中，又是何人？蠢。
哈哈哈，说的是说的是。
柳玉欣然一笑，檀板一响，却道那戎阳将军如何诈佯呼邪王，称帐外九千骑兵，剑戟在手，只待将军号令。那呼邪王果然相信，弃甲跪降，愿退军至函谷关外。
好！戎阳将军威武！
徐掌柜忙招呼小四小六快些给客人上茶，啧啧，今日这声叫的，茶水钱又能盆满钵满。
今儿就到这，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柳玉收起檀板，轻嘬口茶，含笑望着听客离去。
东南角窗栏下，一位白衣公子却坐那里，一盏清茶，不疾不徐，吹了吹，又放下。
小玉儿？
柳玉抬首，寻着声望去，初春的暖日在那人身上浅浅铺了一层，那抹精雕细琢的笑容，叮咚一声，落入柳玉心里。
可否再为我说一段。白衣公子拿出一锭金子，敛袖放下。
公子想听，明儿请早。柳玉拂袖转身，不料怀中之物却掉了出来，主人惊呼一声，忙跪地找寻。
玉扳指？白衣公子一躬身，扳指就在脚下，拾起细细赏玩，竟是上等白玉扳指，若非皇家，谁能有这等好玉。
还我。柳玉欲夺，这无赖却一收手，再摊开时，掌心空无一物。
你……
我如何？无赖噙笑，若小玉儿肯再说书一段，我便还你。
师傅定下规矩，愚徒不敢不尊，一日一曲，不可妄违师命，公子当真想听，明儿请早。柳玉一咬唇，扳指不要便不要了！
白衣公子但笑不语，果真摇开扇子，笑傲而去。
次日，待柳玉登台，那白衣公子确是坐在前排，手心把玩一枚温润如水的扳指，似笑非笑的望着他。
小玉儿，今日要说戎阳将军华清殿陛下亲授了罢？台下二牛嚷嚷开，惹得一片哄堂。
对对！快说说，陛下怎么个亲授法。
柳玉稍一清嗓，将目光从那人身上移回，眼底柔光漾起，清稚神采乍然。却道那日戎阳将军携大军归来，天子踱下丹樨亲迎，华清殿上，持钺柄以授将，道，从此至军，将军其裁之，不受皇命所扰。
十万大军，自那日起，便由戎阳将军一人号令，竟连皇命亦可不受。
何等荣耀！
说到此处，白衣公子笑得更惹人厌了。眼波流转间，柳玉瞪他一眼。
此后，那人日日来，柳玉便日日瞪。徐掌柜杵在柜台后，朝小六一努嘴，你看那柳玉，这几日眼睛是不是有些斜？
那年四月十五，戎阳将军率骑兵五万西出朔辽平原，进攻契丹左明王部。十天连破契丹六个王部，铁蹄声碎，舞乱黄沙，越过凤阳山一千多公里，与契丹大军决战于贺兰山下，歼敌三万，杀契丹左明王和幽祁王。
同年夏，戎阳将军再率七千精骑深入契丹辽原腹地，大退三王。并在琅琊山祭天封礼，以此昭告天下，大梁的边境，戎阳为将一日，便再无人能肆意践踏一日。
一场晴雨洗净长安古道，小桥流水，平和安详。自戎阳将军出征，有人便日日登上望阳楼，目不及处，卷卷金戈铁马入得梦来。
一声马蹄踏破，一声刀光剑影，奏出一曲惊心动魄的调子，让那人夜夜不能寐。
待戎阳将军大胜归朝，柳玉的书便开始日复一日的说。
那些故事随着柳玉清润的嗓子，血雨腥风了那年长安的圆盘满月。
八月十五团圆节，为了这太平天下，有多少将士以血祭刃，马革裹尸，未见亲人泪。
于是那年中秋佳节，柳玉放下檀板，踱上望阳酒肆二楼，凭栏远眺。花灯缭乱了双眼，少女们手执莲花掌灯，簇拥在缘河两岸，将那一抹春心放入河中，顺流而去。
风声一起，忽闻马嘶，果然那白衣无赖又来了。
小玉儿今日不说书么？眸底笑意一圈一圈漾开，点一壶碧螺春，照旧从怀中掏出那枚白玉扳指，朝空扔去，又定定落入掌心，一起一落，他望见柳玉眉间一刹细不可觉的慌乱，好玩。
转眼，柳玉脸上却不见任何思绪，只抬首望向那轮皓月。
戎阳将军明日大婚，若再说些战场厮杀的孽事，岂不是煞了喜气。
白衣公子捧起一盏茶，闻这话，手微微一晃，滚烫茶水就这么洒了出来。
许久，待柳玉望够了那月，也看够了缘河水，回首时，桌上空余半盏凉茶，却无一人饮。
当真是多事之秋，那年长安，茶楼酒肆又多了一场笑谈。
笑那长宁帝姬大婚之夜独守空房，奈何蜡炬红烛彻夜到天明也不见驸马爷共度春宵，卿卿佳人，何以至此。
谈那戎阳将军赫赫战功，名震天下，却独独负了一名女子，何况那女子，乃多少儿郎梦中过客，求不得，求不起，他倒好，一转身便面见圣上，称纪玄终其一生不会娶任何女子。
天子嗔怒，不娶女子，还娶男子不成？
不知纪玄不想答，还是不能答，大梁子民只知三日后，戎阳将军又出征了，归期未定。
中
明月天山，苍茫云海知何处。长风万里，几度又过玉门路。
这次戎阳将军的征程踏碎三百九十一场日升月落，血雾狂沙弥漫进长安城的那个傍晚，纪玄迎来生平不知第几次荣归。
徐掌柜清完账本，拍掌一合，招呼小四小六快快预备好茶水点心，望阳酒肆又要热闹了。
那夜的柳玉，唱前独酌一杯清酒，呛出眼泪。
未道戎阳将军阵前临危不乱，三千敌军围城，独率四百将士突围，如何铩羽破阵，如何残兵称雄。
却道穷兵受困，帝不外援，置戎阳于水深火热，置困兽之将，朔北黎民于刀锋剑刃之上。
烽火明灭间，樯橹灰飞烟灭。
那是戎阳将军有史以来，最艰难的一战。
于是那夜的望阳酒肆，无人击掌，无人欢呼，十月木樨的甜香，渗透进大梁死士一脉血，一寸肉，窒得每个长安百姓骨头生疼。
白衣公子依旧坐在东南窗下，背光阴影在他脸上添了几许沉寂，不辨阴晴。
一口青梅酒，柳玉当真醉了。
小玉儿，我带你走，可好？白衣公子将他扶入怀中，青丝绕指尖，翩翩缠绵。我们去江南，一院一舟一池水，春来赏柳，夏至采莲，秋许吟棠，冬去寻梅。断桥残雪，夕照雷峰，那里有长安不曾有的景致，我……许你一世安稳，可好？
那夜小楼东风，吹散了边戈号角。那夜长安烟火，燃亮了乱世残梦。
红烛暖帐，春色旖旎。
柳玉紧眉吃痛，指尖嵌入那人血肉，如梦如幻，道一句，柳玉生在长安，死，也在长安。
因为这里有戎阳将军。
那场东风，终是破了。那片烟火，终余斑驳。
翌日契丹使臣来朝，愿与大梁止兵歇戈，缔为秦晋。如此狼子野心，世人皆知。明为天下黎民，实则削兵收权。
三年征战厮杀，铁马戎装，多少日夜徜徉在血染黄沙，生死一线的茫茫边塞上，一场阴谋便将纪玄一寸寸打来的江山湮灭在那位高高在上天子的笑谈里。
浮生谁能堪彻，独饮一樽明月入喉。
那日起，白衣公子依旧日日到望阳酒肆听书，清风里醉，雨漏下歇。只噙一抹笑望着台上的人口若凝珠，道出一个个故事，关于戎阳将军的故事。
只是如这般日日讲，夜夜讲，都是些翻来覆去的旧事，戎阳将军不出征，柳玉便道不出新事，就算如此，柳玉眼里神采，却一日也不曾黯下去。
一灯如豆，柳玉与白衣公子各坐一端，案上棋子交织，黑白一目了然。
小玉儿今年多大？
十七。
可还有亲人？
惟有一师傅，却也逝了。柳玉莞尔，望见他脖侧伤疤，这是什么？
一只小猫抓的。
柳玉侧目，那人却笑起来，不骗你，那猫爪子可利着呢。
那夜，谁扶我回去？
不知。
白衣公子敛袖落子，落子无悔，可这一局，谁输得起？
年冬，长安城坊间传言，圣上早年曾在民间恩泽一女，诞下一子。说起来大梁皇室倒也蹊跷，一后四妃，加之夫人，昭仪，贵嫔，婕妤者不计其数，惟皇后育一子外，其余皆为帝姬，若果真如传言那般，大梁太子之位，怕要二龙戏珠了。
又传大梁相国，皇后家叔请缨为圣上寻子，浩浩荡荡的官兵每日穿梭于长安大街小巷，大户人家纷纷送上其子，场面比起遴选秀女更甚。
望阳酒肆听书的人日渐稀少，白衣公子摇罢檀香扇，笑道，待哪日人人都去看圣上选子，小玉儿便真真可为我一人说书了。
柳玉一曲终了，抬首眺去，目光却落在白衣公子斜倚的窗外，万里苍穹，沙场渺远。那里，曾是戎阳将军策马征战的地方，如今那人被迫放下剑戟，不知身在何处，连个望的地方，也没有了。
小玉儿为何不换个人说说？天天说那戎阳将军，也不烦腻？白衣公子话音刚落，深冬第一场雪便纷沓而至。一杯暖酒下肚，酩酊了眼眸，却看长安道旁陌花凋零，伸手，那人衣袖倏忽擦过指尖，握他不住。
除了戎阳将军，我不知道还可以说谁。柳玉笑得不安，仿若池边水仙，而一直凝视的倒影，许是他自己，许是，那个触不可及的将军。
那场迟来的大雪最终没能阻挡戎阳将军的征程，而这回，他的铁骑将踏往南疆。
徐掌柜说，宫里盛传，此番出征可是戎阳将军主动请缨，将军真傻，好好的太平盛世不会享，偏要提着脑袋去厮杀。
那日后，望阳楼上，又见那个寥寥等待的身影，只是这次，他循着大雁飞过的痕迹，望向南方。
小楼冷雨，酒醒凝眸处，谁指归路。却道归路殊途，愁断离人步。
步步皆殇，步步皆殇。
不待戎阳将军归来，圣上遗落在民间的龙子便寻到了。龙颜大悦，大赦天下，免征三年赋税，长安望及处，普天同庆。
柳玉讨一壶酒，一柱香，一缕晚风，一盏月。日日守在望阳楼，如此这般，说书的技艺不知是否还如从前，只是那喝酒的本领，倒是见长。
自那夜青梅一醉，柳玉当真不再醉过。
有时候守着守着，大白天的竟做起梦来。梦里有一院一舟一池水，春柳，夏莲，秋棠，冬梅。好像还有个人站在落满雪花的桥对岸，三千繁华在他脚下荒芜成一股细流，血染一般，依稀望见一片白衣摇弋，冷风一吹，飘走了。
醒来时，衣袖浸湿。
有人问柳玉，为何将军出征你便不说书，可让咱们等得辛苦。柳玉摇头浅笑，将军不出征，我哪来的故事讲？
若有朝一日，将军不再是将军，你这书，莫非就要断了？
柳玉埋首，许久道不出半个字。
流年流雨，打落柳玉心底的惆怅，泯一口酒，醉看云烟，耳边似乎响起，谁道为他抛却江山。
下
故人何在，烟水茫茫。断鸿声里，立尽斜阳。
冬去春来，候鸟北徙，鸿声倒不曾断过，只是那斜阳往事，柳玉却忆得少了。马蹄踏过青石板路，每每此时，柳玉便会探出身子，一袂衣角挽着清风，临空摇荡。
等不到戎阳将军归来，长安城又出大事了。圣上接入宫的皇子染了重疾，不药而逝，短短两月的承欢膝下如雾散去，圣上一病不起，太子之位，乃立后之子，相国之孙侄。
待到那年桃花开遍巷陌，长安城来了位算命先生，一字千金，算过的人都说他前可知天命，后可断来生。
柳玉闲来无聊，倚着栏杆喝酒，醉眼迷了晚霞，也似个无赖般嚷嚷，柳玉分毫不给，先生可能替我判今世？
算命先生抬头望去，注目良久，道一句，画地为牢，自囚己心。
你说什么？柳玉探身去听，那先生却不见了，空余满城桃花吹落，一片掉进杯中，染一抹血红在唇间。
如此，无端端刮起北风，九天云霄，大雨说来便来，将那落地花瓣汇成一汪桃花水，卷着向东流去了。
南疆战事未歇，朔北契丹风雨欲来。戎阳将军的铁骑征罢岭南，便又马不停蹄率十万大军挥师北上。
云横秦岭，关山月浓，几度岁月流沙，此生何处为家？
柳玉日日饮酒，愈饮愈醒，押下年华守候，望断天涯路，却不见那人归来。
这一守，便是三年。
徐掌柜倒也厚道，柳玉歇了三年，他非但分文不取，还任柳玉长住下去。那夜提起白衣公子，徐掌柜笑道，从前你不说书他也日日来，怎的现在不来了，算起，多久未见那翩翩公子？
三年。又是三年。
柳玉记得，将军出征，那人便也不见了。恍然惊落手中酒杯，他的白玉扳指，那人还未还。
姓甚名谁，家住何处，柳玉一无所知。
倏地，晚风卷起狂沙，将那抹思愁打乱。梦里一场雪，未曾停歇，桥畔那人，也未曾看清。
久了，柳玉便不再去想，一心一意顾盼归途，只愿烽火燃尽，但见君还。
信使从朔北往返长安城一次需三个月，捷报频传，举国欢腾，圣上的病，也日渐好转。
夜里，傍着暖风，柳玉便将那听来的一字一句用笔记下，待整理成文，便可说书了。
第四年春，长安城里桃花疯长，灼其华华，烧得每个路人睁不开眼。连二八年纪的姑娘，也不若妖冶的花儿娇美。
醉里浮云，梦里清风。
那日柳玉盼的人，终于归来。徐掌柜在外招呼，柳玉，快去看看，将军这回从芙蓉门进城，就在咱们这儿，快来快来！
手中的笔一折，墨染掌心。柳玉惊起一抹红霞，跌跌撞撞冲下楼，他的将军，他日夜守望的将军，终要从眼前经过。
刹那惊魂失魄，了却三年相思。
许是等得不够久，不够诚，柳玉掉下两行清泪，那不是将军。
小玉儿，王妈握住柳玉冰凉如斯的手，哽咽，咱们的将军是英雄，一人独挡三千弩手，万箭穿心，血洒疆场，纵是如此，他的手中，依然执剑，宁死不肯弃。
一樽棺椁，八名将士抬着踱进城门，冷风徐徐，哀歌在人群里传开。
一朝眉目流转，柳叶裁。三年容颜淡尽，桃花散。
小玉儿！
柳玉一头撞上棺椁，血流五步。素镐白衣，从此又添一曲离殇。
那年长安城的桃花，竟纷纷扬扬开到五月。听说江南烟雨，一朝漫过西湖，一夕干涸见底。梦一般，口口相传，待传到长安说书小厮那里，却成一场笑谈，说那白娘子就要与许仙断桥相会了。
楼，还是望阳楼。听书的人，也没变。徐掌柜依旧在柜台前叨叨，小四小六动作快些，客人可等不及。
东南窗下，又见那位白衣公子，一盏碧螺春，一把檀香扇。
台上小厮一拍檀板，道那戎阳将军如何单枪匹马突重围，如何弃十万大军于不顾，大漠孤烟，一骑铁蹄，倾城而去，何故？
何故？何故？小厮挠挠头，我也不知道何故。
台下哄笑，惟一人抬首饮茶，茶尽，泪流。
白衣公子扔一锭金子，可否为在下说书一段？
公子想听什么？小厮谄笑迎上去。
柳玉。
浮生渐远，青丝凝白发。长安城当年繁华不再，三年，也是三年。
相国与后祸乱朝纲，那日殿前，戎阳将军持剑迫降他二人。午门问斩时，相国仰天长笑。
白玉扳指乃皇子之物，你当老夫真的不知道皇子是何人吗，可惜，你还是来迟一步……
纪玄啊纪玄，一朝倾城，滋味如何？十万将士，万里江山，为一人弃，滋味如何？
那些年风华纵马，不觉累，如今，累彻心骨。
白衣公子在望阳楼听了三年书，字字句句，都是柳玉。道他如何登楼遥望，如何把酒临风，笑不堪言，苦不堪说。
那夜白衣公子醉倒栏边，抓住前来倒酒的小六，道，我还欠你一场醉言，小玉儿，小玉儿，我还欠你……
弦冷，无人抚。弦断，无心续。
世间纷纷扰扰，起起落落，终在长安城桃花盛开的那年凋谢。
望阳酒肆，再不见那位白衣公子。戎阳将军的故事，也无人再说。
《梁书•戎阳将军列传》记，庆武十六年，戎阳着白衣觐天子，交印卸甲，望准离朝，帝欲留，戎阳上白玉扳指，四下退，帝久不语，后疯。戎阳自此无迹，后有人言，秦淮莲盛，一白衣人泛舟其上，貌似戎阳，云云，终无从考证。
江南总是那般缠绵悱恻，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有一人甘愿长留此处，独饮百年孤独。
小玉儿，再为我说一段书吧，纪玄愿做你书中之人。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