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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从此他乡是故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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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陋的行军床上,莫惟忠一个激灵,翻身坐起来,惊醒了一边的上兵勤务兵:“莫长官,做噩梦了?”莫惟忠定了定神,摇摇头:“没什么,只是突然心惊了一下,不好意思,打扰你睡觉了。”说着叹了口气,重新躺下。勤务兵不放心地打量了莫惟忠几分钟,见长官脸上挂着几滴泪,但确实不像是有什么事的样子,才放心地继续睡。
第二天早上,莫惟忠醒来时,感觉头脑有些昏昏沉沉。昨晚的梦境迅速地变模糊,只依稀记得似乎是梦到了徐月珍,她仍和他离开南京时一样年轻,衣袂飘飘,一身素白,撒娇地伸出双臂让他抱,他们头顶则是高扬的青天白日满地红,鲜艳得不真实。忽然间场景便转换到了他第一次看到她,在日本人的包围中。他想冲上去,却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几把三八大盖的刺刀没入她胸前,鲜血溅到他脸上,他便突然惊醒了,才发觉梦中溅到脸上温热的液体是自己的泪。大概是昨晚的惊悸,没有睡好觉吧。莫惟忠想,并没有很放在心上。
然而接下来几天,莫惟忠的精神似乎一直都不太好。不过战场上军情紧要,他又不愿牵扯了别人的精力,于是便一直强撑着,凭着一股心力,竟连勤务兵都没有看出长官莫少校身体不适。好在过了不久,炮声日复一日地稀疏起来,莫惟忠也奉调回到了台北。
回到台北,莫惟忠原以为,从那天晚上便一直折磨自己的疲惫无力感,是因为炮战激烈,神经绷得太紧,休息一段时间自然会恢复,却不料这感觉一直没有好转,反而愈发强烈起来。莫惟忠想不出是什么原因,但已经意识到,从登步岛到金门的经历,已经成为了他生命中的伤,会在他精神虚弱的时候隐隐作痛。
接到退伍的命令的时候,莫惟忠还没有想到,自己的退役申请这么快就被批复,不过正式的退伍令还要等几天。被长官告知了申请被批准,莫惟忠还有点恍惚。本来是因为身体原因,才申请提前退役,而真的退役了,莫惟忠却又突然感到了一些陌生。路上一位身着女青制服、挂上士肩章的年轻女孩子向他敬礼问好,重复了两次他才反应过来。女孩子笑得很活泼:“长官是在想着梦中情人吗,这么入神,长官该还礼呢,否则我的手也只好这样一直举着了呢!”
莫惟忠下意识地举手还礼,才看清对面的女孩子正是阿惠,小华的贴身口袋里有一张阿惠的照片,他看过,阿惠的眼睛酷似徐月珍,虽然照片有点粗糙,但他一眼就能认出来。从阿惠的神情看来,她还不知道小华牺牲的消息,如果她问起小华的近况,自己该如何回答呢?小华寄出的上一封信中还向阿惠提到过自己。一时间,莫惟忠有点心虚。
“长官,您就是宪兵的莫惟忠少校对不对?阿华信里说起过呢,说您是抗日的英雄,宪兵的骄傲!”阿惠的的神情敬仰中有几分俏皮,说到“阿华”的时候,脸上不自觉地飞起一片红云。莫惟忠见状,被阿惠感染,也忍不住笑了:“你们两个真是把我捧到天上了,我哪有你们说的那样。小华这小子,书没少读,说话也动听,他倒是天天念着你,把你说成是女神、是仙女呢。”
阿惠闻言,不由得脸红到耳根,有点羞涩地低下头,半是甜蜜半是恳求:“莫少校,不要说了啦!”莫惟忠看着阿惠,不由得生出一丝苦涩,不知该说些什么,一时间竟无言地愣在了那里。阿惠促狭的笑声银铃般响起,将他又拉回现实当中。莫惟忠正想引开话题,阿惠却先问了出来:“莫少校,阿华什么时候从外岛回来啊?”
女孩眼中的期待灼伤了莫惟忠,他避开阿惠的目光,有点缺乏底气地说:“应该,应该不远了吧,其实,战场上,军情变幻莫测,军人,都是一个命令,一个动作,我后来也没见过他了。”阿惠没有听出什么异常,虽然有点失望,但仍甜甜地笑着:“阿华去外岛前,我有送他护身符哦,一定会保佑他平安回来的!”莫惟忠再也听不下去,匆匆地点了点头:“嗯,一定会的!”便借故转身离开——如果再留一秒钟,就会被阿惠看到他眼中泛起的泪光了。
莫惟忠仿佛失去了意识,任凭双脚无意识地交替踩在地上。等他突然发现周围的景色已经变成市郊的时候,才骤然意识到,他的双腿沿着曾经走惯的一条路,将他带到了去金门之前他仍在军中的时候,最喜欢去散心和毫不抑制地思念徐月珍的地方。
这一带是典型的城郊乡村,听说乡民大都是客家人。民国四十七年的时候二•二八的阴云仍在,大多数本省人与外省人之间还是有些芥蒂,不过在大台北一带,很多弟兄们倒是和当地的百姓打成一片,有些年轻而前途不错的预官,甚至还交上了女朋友。不过相比之下,莫惟忠和他们的接触不多。
莫惟忠从前,最喜欢到这里来,随便拣一块不太脏的地方坐下来,写日记。他写一天发生的大事小情,也常常回忆起在南京,和徐月珍在一起的那段日子。当然,也常常会抒发自己对“反攻圣战”的期待——只要打回大陆,他就可以重新见到徐月珍了。
这次莫惟忠没有心情挑地方,只是听凭双脚将自己随便带到一处,便席地而坐,摸出口袋里随身携带的铅笔和日记本,翻开一页,握着笔悬停了半天,思绪翻涌纷杂,却写不下一个字来。徐月珍已经结婚了,徐月珍嫁了□□,听小华说她不是自愿的,那么她曾经受到的什么样的胁迫?她会不会受什么折磨呢?
莫惟忠突然便觉得心里烦躁得很,随手从地上揪起一把微黄的草,粗暴地团成一团丢到一边,突然又抓着铅笔,在日记本上用力地写下四个大字:“反攻必胜”,末尾重重地加了许多个感叹号。这几笔太过用力,折断了铅笔尖,莫惟忠也没有感觉,看了看天色不早,便收起了日记本和铅笔,准备离开。
突然,一种轻微却似乎不太正常的喧闹声触动了莫惟忠敏感的宪兵神经。莫惟忠立定,屏息凝神,判断了一下,声音的来源,应该是在不远处一片浓密的树林里,似乎是有人在挣扎打斗,还有一种被捂住了嘴而费力发出的压抑的声音。莫惟忠来不及多想,便循声冲进树林,同时拉起胸前挂着的哨子用力吹响,尖锐的哨音划过空气,奇怪的声音似乎突然停了下来,随之而来的一声女人的尖叫:“啊——”
莫惟忠赶到声源处,一个穿军便服的强壮男子正撕扯着一名少女的衣裙,少女的辫子散成一堆,人被男子压在身下,满脸恐惧。
军便服男本已快要得手,突然被哨声搅了好事,当然非常不爽,脱口便骂:“干伊……”“娘”字还没出口,一抬眼看到莫惟忠的宪兵乙式服,着实吓了一跳,生生地噎住了。莫惟忠扫了他一眼,道:“你是军人?补给证拿出来,跟我回队上!”
对方年纪约莫二十出头,军便服上歪歪扭扭地挂着个上兵臂章。他仔细打量了一下莫惟忠,看到他的少校肩章,估摸着当军官的,不会像普通阿兵哥一样站哨出勤务,战技未必全都过关,又欺他年纪大了自己二十多岁,便索性站起来,装作找证件的样子,突然朝莫惟忠一头撞过去。莫惟忠迅速闪到一边,紧接着一个反背擒拿,将他制住。上兵嘴里干声连连,莫惟忠不理,转身对仍惊魂未定吓呆在一边的少女说:“天不早了,快回家吧,还是跟我到宪兵队,让你家人来接?”少女瞪大眼睛,摇摇头:“不……不用了,我家就在附近,我叫瑶妹,谢谢您……”声音细得只勉强听清。莫惟忠闻言,便押了上兵,回去的路上,将上兵交给了路上遇到的步巡宪兵,自己回了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