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一章 霍华德庄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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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霍华德庄园
事情不妨从沙加自己说起。
那还是一九一〇年的夏季。
沙加放下姐姐的信，望了望爬满了整个窗户的葡萄藤叶，视线又回到了它们在书桌上投下深浅相间的影子。
去年往希腊旅行的途中，他和姐姐雅典娜结识了威尔科克斯夫妇。当时这个只具备往昔光辉的古国正处在战争的边缘且即将要重重地滑向崖底，雅典的英国旅店生意惨淡，接近崩溃。沙加陪着姐姐攀登巴尔干半岛那些写在希罗多德或者修昔底德书中却变换了名字的山脉，硝烟的气息混杂在燥热的空气里，模糊了过去与现在的界限。在某座已经被毁坏的遗迹中，他们与同样失望的威尔科克斯夫妇不期而遇。
现在他正受邀在威尔科克斯家的一处名为霍华德庄园的住宅中小住，姐姐却因为偶发的枯草热留在家中不能前往。沙加心中有些怨怼，分明是那个渴望了解“是什么人造就了现当英国社会”的姐姐答应了这对中年夫妇邀请，却破坏了沙加自己在家中冥想与阅读的兴致。
但等到切实接近时，他确实是喜爱上了这座庄园，高大的玫瑰花墙和占据了宅邸的葡萄藤叶，在参差的橡树、榆树之间簌簌滑过的威尔科克斯夫人长长的裙摆，加上大儿子阿斯普洛斯闪烁在网球场中的湛蓝长发，仿佛上个世纪某部书中的宁静的午后恋恋不舍地留到了今天。沙加恍惚着翻了几页带来的新书，便又沉溺在了关于佛陀和笛卡尔对话的冥想之中。不经意间，西下的如同守财奴搬藏起光辉的落日慷慨地给他的金色长发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辉。
据威尔科克斯家的撒加的回忆，那天傍晚他确实是被这层不切实际的光辉所迷惑，才使他并未嗅到这个带着学究气的封闭青年身边淡淡的却斩钉截铁隔绝旁人的气息。本来撒加只是因为刚刚回家，所以和这位父母邀请的客人打个招呼而已。
“施莱格尔先生……”话语甫一出口，撒加却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来。他之后的半天的心情便一直为这种搅乱了宁静的愧疚所打扰，时而却又对这个看起来并不务实也过于柔弱和聪慧的青年产生了实干家所应对其具有的恶感。
而当沙加闻声回头的时候，他却看见了修普诺斯的幻影。
那个与缪斯交好的黑夜女神之子，居住在岩洞之中此刻被夕影所照耀，而呈现出神祗本应有的大理石雕像般的美感。事后当他再回忆起这一天时，他总是疑惑自己究竟被怎样的臆想所扰乱，竟然会觉得夕影中这个实业家的儿子竟走进新古典主义画家阿尔玛-塔德玛（Sir Lawrence Alma-Tadema）那些描绘亦真亦梦的古典时代的画作，却一直得不出答案来。
沙加站起来，欠身示意，便知道眼前人就是威尔科克斯夫人总是提及的，在希腊打理家族产业三儿子撒加。不由自主把对希腊未尽的热情投入到了眼前这个年轻男子的身上。
“您就是撒加·威尔科克斯先生吧？”
目光相对的一刻，沙加瞥见了撒加湛蓝色眼眸中流转的浅浅笑意，此刻不啻为修普诺斯催眠凡人的轻薄翅翼。
晚饭后沙加第一次在霍华德庄园中散步，自然是和撒加一道。白天清明的景色此时变得模糊，反而更加扩展了想象触角所能够触及的疆域。月光融化在远处的干草堆和玫瑰墙上，周围橡树榆树梨树（还有一些树木沙加也记不清了）组成的仪仗上，以及撒加分明的如同雕刻一样的面孔。
交谈围绕着希腊展开，撒加喜爱沙加对希腊独立的兴趣远远大于种植园的热情，而对于沙加来说，他从未获知乔治一世[1]治下的土地中竟发生着许多与雅典科林斯斯巴达城邦的公民们完全不相关的故事，这比旅途中宛如巨兽遗骸的古迹们更带有世俗色彩，这种世俗色彩此刻也被月光所疏淡，变成了另一种仿佛可以写在雪白的纸面上的知识。
对话的气氛友好而未尝僭越——一直没有为月光的疯狂所侵扰[2]，直到他们被园中那棵巨大的山榆树的阴影所遮蔽，似乎隔绝了一切来自尘世的光线后，撒加才苦恼地发现他被这种力量所侵扰了。天堂之门漏出的光线使他不得不忘记了眼前这个典型的英国人的身份，某一刹那他看到沙加被照亮的苍白的侧影，仿佛学生时代读过的罗马字母脸颊扭曲过而产生的希腊字在向他招手，使得他几乎忘了自己也是一个更典型的优秀英国人的，说道，
“施莱格尔先生，我爱你。”
此时沙加头脑中的空白被德拉克诺瓦的画作所代替，染上了一种十九世纪欧洲看待希腊独立时所产生浪漫主义的色彩，疯狂而绚丽，于是他和撒加一起坐在那棵巨大的山榆树下。
七月末的风带着些许凉意。他们在星空下如同恋人一般亲吻，即将因冬天而离去处女星座自东南角缓缓升起。沙加从蓊郁的树荫中看见处女座的那颗著名的麦穗闪烁着狡黠的笑意。
他们回到宅邸中便分开了，此刻沙加看着威尔科克斯家人不禁有些异样的情绪升起，大概如果此时姐姐在场，便能看到那自矜中混杂着的淡淡的惶恐。此刻大厅中，阿斯普洛斯和德弗特洛斯就某套宅邸的选址争论得面红耳赤，看见沙加却露出一抹微笑；威尔科克斯先生头也不抬地看着《泰晤士报》。气氛竟然微妙地平衡起来。
可沙加仍然在第二天逃跑似地离开了霍华德庄园，害怕撒加跟他谈他仍有婚约在身或者《拉布歇雷修正案》[3]。此时沙加再回头望了一眼这座只有两层的小巧住宅，不禁有些失望。临上车前，撒加突然走上前来，在一家人的注目下亲吻了沙加的双颊，随即微笑着看他乘着阿斯普洛斯的车离去。
“撒加还是那么有地中海气息啊。”上车后，阿斯普洛斯点了烟，看着路上带着晨露的树木和漂浮着淡淡薄云的苍穹，顿觉无趣，便想和沙加找些共同的话题来。
却提醒了沙加——他几乎忘记了偷偷侵入撒加英国人的面具之后的南方色彩，在南方，这样的热情也恰巧只能和清晨的阳光相抵。此时沙加便觉得是自己背叛了撒加，把他的善良想得如此不堪。便默然不语。
他便觉得应当把这件事当作偶然，恰巧刚好处于青年时期的两个人的热情在某一令人疯狂的场景中爆发，太阳照常升起带走了所有神秘和疯狂的色彩。他便仍旧是那个冷淡而有礼貌的访客，撒加在家人眼中照旧冷静且优秀，甚至任何交集都显得不自然。沙加所熟稔的吉本希罗多德、佛陀、东方的语言对撒加来说不啻是一场绚烂得有些华而不实的梦境，却又冷漠地拒绝一个实业家的儿子，而对于沙加来说，他只能看到哲学人和自然人之间巨大的鸿沟，与姐姐不同，他对此心灰意冷。
阿斯普洛斯也心灰意冷，便礼貌地继续保持着这鸿沟。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一章 霍华德庄园
